辽西朝阳大平房镇之西有一条称为“小河子”的流水,地方文献上把这条水称“老虎山河”,是由内蒙古和辽宁两条河水交汇而成。小河子穿越了一个叫黄花滩的村子后,一头扑进大凌河。
黄花滩——给村子起名者至少是胸怀浪漫情调的人,像西汉的东方朔。我的同学小军家就住在村子的东头。他家东行,穿过一个菜园子就是流水汤汤的小河子。
谁能想到辽西的春天也有这么毒的日头,后背晒得刺痒。我们在插秧。没有穿水靴,泥水没过脚脖子,稀泥像挤牙膏似地从脚趾缝间奔溢而出,冰凉微痒。我弓着腰,撅着屁股,右手拇指配合中指和无名指捏起纤细的稻秧边插边朝后倒腾,烂泥水在脚底下咕噜咕噜吹起浑浊气泡,泥点子喷到裤腿上,灑上麻点。
“插直喽——插直喽——”小军在身后大喊。
谁不想插直喽啊?我插的稻苗像刚上学的孩子排队,伶仃瘦弱,在风中七扭八歪。
辽西之西,丘陵之地。因为有了一条老虎山河,黄花滩村偏得了一片水浇田。不知从哪一代起,村里引进了水稻。就在这块块相连的,打成田字格的水田里,选春季的某一天,抓紧时间把稻秧插上。我是小军抓来的“劳工”,帮他家插秧。劳工里还有李信,我们仨是死党。插秧少顷,汗水顺鬓角淌下,从领口轻巧潜入,感觉出汗迹蜿蜒蠕动,微凉微麻也刺痒。长时间猫着腰,肌肉里乳酸泛滥,酸痛感尖锐地侵入中枢神经,像告密者,瓦解我的意志。瞄一眼李信,他的脸色微红,刚笑过。他生活在农村里,有资格看我出洋相。
我还种过花生,是在黄花滩村的“土城子”。
文献记载,“土城子”是辽代建州永霸县遗址,出土过一定数量文物及残片。古城土墙依稀可辨,夯层像摞起的麻袋。如今土城大部分已经沦为耕地,恢复农耕原貌,像完成了世上的一个轮回。
城里——当地人喜欢这么叫——有小军家的一块承包田。这一年小军家要在这块地里种花生,我负责挑水。水源在土城边缘的水渠里,要走一百多米的垅背才能挑到种植现场。这个距离瞬息变化着,随着播种的推进,渐远或渐近。
两桶水,不算太满的情况下约二十五公斤重,加上扁担的坠力刚好是我的极限。两桶本不相干的水在我的肩头上起争执,一头蹦高,一头坠地。调节两桶水之间的平衡苦不堪言,肩膀及漫至腰腿的疼痛让我改变了对劳动的误解。幼时受电影的影响,如《朝阳沟》,一边劳动一边爱情。再如《天仙配》中的田园风光,“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董永与七仙女脉脉含情的对白让我对田园生活和劳动滋生仰慕。但我家是非农业户口,没有机会侍弄田园。结识了小军后友情加盟农业生产,我的人生才有了新的体验。
我咬牙坚持到结束,至少挑了半吨的水。我像换了一个人,被疲惫和疼痛包围,内心却出现一种空前的、无法描述的舒坦和宁静。一次次劳动让我脱胎换骨。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的卧榻湿淋淋的。我很奇怪:“是谁把水洒这里了?”
小军的母亲是一位小学老师,和蔼可亲,我叫婶。
婶也“惊讶”:“是呢,谁把水洒这儿了?”
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才突然醒悟,我累尿炕了。
黄花滩村是我少年时期的驿站。一次次造访,压根儿没想过会给小军家里带来什么样的负担。婶收入微薄,叔腿上有暗疾,行走不便,弟和妹年幼。我的到来不能改善他家状况之分毫,他们却像招待客人一样款待我,把好吃的东西拿出让我享用。
黄花滩村西山有一座辽代八角十三级密檐式古塔,和古城址一样,是一处历经沧桑的古迹。黄花滩村的大半村民是蒙古族。我初一转学过来有幸加盟蒙古族班,大多数同学都是蒙古族的。黄花滩村蒙古族年长者仍用蒙语交流,形成一种与汉族不同的民俗。村民们多数信奉喇嘛教,古塔为祈祷圣地,每年的农历四月十五是传统的转塔节。村里村外的人虔诚地聚集在古塔前,口诵经文围着古塔转圈,祈求平安、幸福、丰收或诸多好的心愿。信仰是大众精神依靠,是民间愿望的升华。转塔时,民众的愿景形成一股潮流,奔往相同的方向。民心所向的地方四季平安,阳光雨水都充沛,没有让人挠头的事。我不懂,仍跟随大人们转塔。人生需要安慰,转塔也是其中的一种。
叔风趣,也健谈。他面庞红润,眼睛明亮,身体清瘦。彼时的我也就是十五六岁,不善交谈。叔不管这个,他像很久没遇到能够交流的人。叔的记忆力真好,听过或看过的事都能清楚地记着。我敷衍,其实是不懂,没办法,叔对我们的交流很庄重,只能接着谈。
我更喜欢与叔交流《三国演义》,因为像故事。“三英战吕布”让我对桃园兄弟,特别是关、张的武力值产生质疑。
婶把我当孩子看,这个态度我更容易接受。夏天,婶赶集归来,给我和小军各买一件白背心,喷印上“辽宁青年”四个红字。我很喜欢,穿了两个夏天,直到背心变小了。
从镇里到黄花滩村要走一条约500米长的铁路桥,钢铁架梁的桥身用18个直径约4米粗的水泥墩支撑。桥下是奔流不息的老虎山河。桥面中间是铁路,北侧给行人留出一米宽的通道。人走在上面不停地颤动,哐当哐当。脚步迈得快一点,轰隆隆的响声连成一片,仿佛有火车经过,让人骤然紧张。铁桥隔开一段就有一个凸出去的站槽,是给行人或维修工人躲避火车用的。不过火车的时候,我仗着胆子到铁桥中央走一走。透过枕木的缝隙,看清河水的波纹。这座桥是日本侵占东三省时修建的,是日军侵华的铁证。但桥是无辜的。桥在人间的定义永远是通达。
如无汛情,老虎山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五彩斑斓的石头和愉快游动的小鱼。一个夏天,我和小军突发奇想,选了河边一条岔口用沙石堵住水的入口,岔口的下游有一个大水坑,我俩想把坑里的水淘净捉鱼。我和小军祼着身子,轮流用水桶哗哗往外舀水。水坑里的水由清至浑,上面鼓起气泡,像鱼在挣扎呼救。甚至有几回感觉鱼撞到了大腿上。数十个回合后我干不动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小军仍坚持了一会儿,哗啦——哗啦——汗水淋淋,像身上抹了一层油。近午的阳光毒辣,水蛭偷袭并屡获成功。这种嗜血的东西在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钻进大腿肚子里,用手拽,水蛭身子拉长,很难拽出来,常弄得大腿上鲜血淋漓。小军也挺不住了,坐在坑沿上大口喘气。坑里的水没看出少,鱼不见踪迹。流了汗也流了血,连鱼毛儿都没捞着,我俩沮丧回家。路上,我俩猜测水坑里的鱼,是在跟我们较劲儿,估计也要撑不住了。我们想回去,可是没劲儿了,走路歪歪扭扭。
我走熟了黄花滩村每一条土巷。不是农忙,巷子里会零星走过几位村民,行色匆匆,粗布裤管上蹭着泥巴或草色。母鸡散在道边土堆上刨食,公鸡显赫,一身锦绣站在高处。公鸡追求母鸡时翅膀扑地,围着母鸡转圈,喉咙里迸发哽咽杂音,很猥亵。鸭鹅三五成群,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天塌下来都不着急。鸭子扭得幅度小,鹅扭得幅度大,像十九世纪欧洲的贵妇人拎裙子行走。也有村民偶尔牵毛驴过来,驴黑身白唇,多数负重而行。驴时而翘起尾巴,粪蛋滚滚而下。牛走得慢慢吞吞,肌腱饱满。即便走着,牛嘴巴也不闲着,一口一口地咀嚼,像得到珍馐,涎液粉丝一样从口角垂下来。狗愉快地跳出门来,见到陌生人又慌慌地蹦进门里,不忘探出狗头一阵狂吠。羊群悄无声息地穿过街巷,细碎蹄子搅动尘土,毛茸茸的脊背像水面微微起伏。巷子窄的地段羊群把人裹挟在里面,浓重的膻味直扑面门。羊群过后地面像洒了一层黑豆。村子的巷道永远弥散着燃烧柴草和淡淡的牲畜粪便的气味。巷子两厢房舍错落,门口有时站着人。家家门框上贴着掉色的春联,风吹起一角,墨迹却清晰:“辞旧岁吉祥如意,庆新春五谷丰登。”黄花滩村一部分春联是蒙古文字,规整庄重,可惜我不认识。我有时漫无目的游走于村巷,像是在寻找什么,结果两手空空。青涩的年纪,某一时刻内心无端地被莫名的忧伤挤满……
(袁海胜,辽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鸭绿江》《福建文学》《四川文学》《散文百家》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月色河边》《永不锈蚀的钥匙》《春天鼓掌》三部。)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