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清水
海塔
退潮后,有一条路直通海塔,塔上也有植物,在这世间,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植物到达不了。即便在那荒漠里,也会有肉苁蓉、沙棘、胡杨、花棒、梭梭树、红柳……唯独沙葱,绿洲退一丈,它便近一尺,仿佛是为了替代草原的植被,又仿佛是在宣誓领地。似乎植物和动物一样,都有私欲,有间隙的生长空间,便葳蕤繁衍后代。
万物相克相生,莫不如此。
海塔我未去过,梦里到过几次,如江南小桥流水人家,一派祥和。后来我问妻子,她在退潮后,沿着一条古人修缮的大路,到达海塔,塔上仅存一尊残破石佛,其余已不知所踪,仅留塔身,在重述往日的辉煌,或给渔人提供避难之地,功德往往在无言之中。翻阅村志,知是明朝万历年间所建。历史记住的,有时只是只言片语,有时索性什么也不记,任人去猜测。
海塔上的常客,并不是渔民,天气预报准确了,大多数的渔民都能在当日往返。历经四百多年,海鸥、海雀、白鹭、舰鸟……时常在这上面栖息,驻脚,观望这海浪,伺机而动。禽类的天性,也许是文化传播的一种,岸边上常见的植物,经它们的肠道,总能很好找到属于自己的柔软之地。
我沿着堤岸行走,目光所测海塔距离,如影片之一帧,雾气逐渐散去,清晨,霞光洒到海堤上,我们在松针下沐浴,海风吹来咸味的气息,万佛隐去,万物莫不是人间真佛。空荡荡的海塔,此刻以一种别样的姿态栉风沐雨。
而我们,在等待历史给我们多一些宽容;给后世多一些念想。像那些植被,日久他乡即故乡。
滩涂
宇宙想必也是如此。每一个黑洞里,都有无限生命,每个生命身上,有罪恶,有善念,也有无限精彩。
阳光之下,众生皆是平等。我们最开始认知这个世界,其实是从味道开始,后来开始触摸这个世界,再后来,我们开始审视一切,怀疑一切,但那些存在与否,我们一直深信不疑,又一直推翻铁证般的事实,其实我们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于人世一遭,也难以回答。只是偶尔看见花开,偶尔看见盛夏,听见海潮准时到达,我们才信那某种曼妙的期许。
这些年,点过许多支香,祷告过许多次,唯独没有求菩萨宽恕过众生一次,我明白,很多东西需要去经历,才能把锋利的刀锋磨钝。不伤人,就沉默。跳跳鱼在洞穴中等待,猶如我在庙前敲打松子。一静一动,并无什么不同。
天光云影,不远处戴着草帽翻犁的大叔,不时发出一些声响,与老牛最佳的对话,是对一个季节的尊敬,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于跳跳鱼来说,滩涂不止是家,更是一种信念。
海岸边的人们,开始建造房屋,开始毁掉农田,浇筑铁路和公路,不知节制,一程一程,每年都有新的数据更新,其实这些数字有时像病毒,有时更像黑洞,殊不知,黑洞可以吞噬一切,刀光剑影、电闪雷鸣,也可以吞噬文明和野蛮。
明月照
张若虚的疑问,至今还未能解答。
才疏学浅,对于世间万物,不能有一个深刻认识和见解,我只是和友人,深夜,在堤岸之上,漫步。
我们谈到了诗,谈到了小说,再谈到人生,谈到人性。最后,我们坐在木兰陂的千年古桥旁,桥下湍急的流水,不知要赶去哪里。行路过于匆忙,像是出征。我只是推测一二,忽闻岸上不远的小土坡上的桂花香,才知道,千年了,溪水要寻路归乡。
远处,月光粼粼,溪水退后裸露出来的河床,像一尾鱼的鳞片,一闪一闪,翻动着人间最后的温柔。深夜,几个靠溪为生的渔民,头顶光束,从浅滩中抚摸什么,我们不知,只是各自猜测,捕螺、捕鱼,亦或捕蟹,除此之外,我想,他们应该捕抓一个家的完整,捕抓人生最后的价值。
冬夜风大,坐不住,总是要微微抖动双腿,像是从风中取暖。我们看向远处的霓虹灯,高楼大厦,看向高架桥上的动车轰隆驶过,最后我们还是把目光落在纹丝不动的明月。它几千年来,到底在照谁?又到底照出了什么?
为什么矢志不渝坚持着要一个答案?答案真的重要吗?我真不知道。
譬如:我们最后谈到各自的家庭,幸福与否,从眼里可窥一二。人生无常,行过几十载,吃过的盐,吹过的风,此刻都有一种清晰的痕迹。明暗有界,朝晚无常,风雨欲来时的木兰陂,再也不会垮塌,不会有人纵身一跃进木兰溪。
春潮
我把身体给了诗歌,把思想给了大海。
我想用一支划桨征服大海。
在所有远去的游子心间,凿出一个深邃的洞眼,让故乡的海水漫溢进去。
守候孤独的书页,在深夜,把疼痛隐藏在字里行间,这么多年,未能治愈失眠的顽疾,抱着难酬的志气,想从荆棘丛中拨出一片阳光,也想在白昼驾船远游,在大海上飘荡,寻找心底里的故乡。
——乡,踵事增华的信仰。
此路没有归途。我的身后什么都没有。
潮汐迅猛,永不停歇。
她想寻一份爱情。我想寻一份自由。二者并不冲突,我劝她上岸,在海上颠簸半生,是时候寻个好人家,让孤独的心有个避风的码头。她耸耸肩,一笑而过。人的一生,更多时候不是这样,无论无奈,无论悲哀,这个动作都能给人一击。
后来啊,我们再不谈及爱情,也不谈及自由。她换了个发型,换了座城市,却始终坚守着那个纯真的心门。我知道,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伤痛,而她是否会找到治愈那个伤口的药粉?我不得而知。
今夜闷热,坐在书桌前,偶想起走过的年岁。仿佛潮汐一般,迅猛而来,又迅猛而去。停在野渡的舟,究竟还会不会载我远去?
许多事,我其实知道,就是不说,给人最后的好感,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百年后,谁能准确击中一颗沧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