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学源
摘 要:薛宝琴,是曹雪芹以特别的艺术方法描绘的一个新少女的朦胧倩影。她现身于新时代的晨曦中。她是新时代环境孕育的。新时代环境,小而言之,指家庭(曹家、薛家)。曹雪芹祖父、父亲在工商业活动中,已与洋商有文化、科技交流;薛宝琴父女在商贸活动中,已与洋商父女有文化交流。大而言之,指中外文化交流(西学东渐、中学西渐)。在这种时代环境的直接影响下,薛宝琴迈出了传统的闺门绣户,开始认识广袤的外部世界。在客居大观园期间,她积极参与各种文化活动,展现出清新超迈的精神风貌。曹公似乎要让她走出女儿的悲剧宿命。
关键词:红楼梦;薛宝琴;新少女;成长环境;新精神风鉴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了60多种洋货,①但全书却没有写一个正面出场的洋人形象。出人意料的是,在小说近半处,曹公却让薛宝琴出场,②给大家讲了一个洋少女会讲“五经”、会写中国格律诗的故事,③面对这一奇闻,连林黛玉都产生了异常兴趣。看来,薛宝琴是一个别具意涵的人物。
1 特别的人物,特殊的表现方法
宝琴现身荣国府,和钗、黛、湘等重要人物出场迥然不同,后者出场前均有多次有份量的铺垫,而宝琴出场前,曹公对她的眉眼、仪表、风神等没作任何具体描写,只用烘托写意的方法,让众人对宝琴的到来无不感到意外;又让各方人物层见迭出,各自表达他们对宝琴的惊艳、赞美、喜爱之情。大观园内外,很快形成了一股薛宝琴旋风。
首先表示惊异的是贾宝玉。他从王夫人那里看到了薛宝琴,立即回到怡红院报喜:“你们还不快去看人去!……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还有大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
宝玉是欣喜若狂的。被禁闭在深宅大院之内的少女们,确如井底之蛙,她们哪里知道外边的世界多么广阔、精彩!
性急的晴雯听完宝玉的话,立即赶去瞧了,回来形容说:宝琴和同来的3个少女像“四根水葱儿”,鲜活娇嫩。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自有独特视角。她的兴奋点是:“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诗社是她创立的,凭空忽然增添了4位少女诗人,她当然异常兴奋。怡红院的“首席大丫头”袭人则有心思,她问探春:“她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直抒己见:“据我看,连她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
袭人原不打算去瞧的,这时也按捺不住了,诧异道:“这也奇了,还从哪里再寻好的去呢?我倒瞧瞧去。”
探春又补出了一个特大新闻:“老太太见了,喜欢的无可无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老太太是权威人物,她的态度如此奇崛,自然是有爆炸性的。
宝玉和探春来到老太太处又有新闻:“贾母非常喜欢”:“连园中也不让她住,晚上跟她一处安寝。”这是给宝琴的特殊待遇。
老太太的欣喜态度仍在升温。她把珍藏多年的金翠辉煌的凫靥裘斗篷给了宝琴穿上了。史湘云评论说:“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老太太)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宝钗终于也开口了:想不到“老太太这么疼她!”
湘云瞧了宝琴半天,又有高见:“这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众人正大发议论时,一个丫头传来老太太关于宝琴的新指示:“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面对如此多的热议,一向稳重沉着的宝钗也激动起来了,她推宝琴说:“你也不知哪来的福气!你倒去吧,仔细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湘云接过话茬说:“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这么想呢。”湘云指的自然是孤高自傲的林黛玉了。是啊,众人都热烈的表态了,只剩下林黛玉了。这是重要的一着。但是,事情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黛玉对宝琴异常亲热:“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似亲姐妹一般。”宝琴一如黛玉,她认为黛玉是出类拔萃的,因此,“更与黛玉亲近异常”。连宝玉看着,也暗暗纳罕。黛玉的异常反应,把众人的惊艳推上了新高度。
谁也没有想到,老太太反应仍在继续提升。当她看到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雪坡上,身后又有一个丫头抱着一瓶红梅花的景象时,便叫大家看,问大家这景象像个什么?众人一看便明白,一起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老太太则认为:“比画上更好。”随后,又问了宝琴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①一向喜欢猜度人意的薛姨妈马上“度”出了老太太之意,认为老太太“是要与宝玉求配”。这位老谋深算的姨妈遂道:宝琴已由她父亲许给梅翰林之子了。老太太听了,反应平静,没有再提此事。
老太太再三再四的“欢喜非常”,把人们对宝琴的赞赏,渲染、烘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至此,读者的印象应该是强烈而深刻的。通过想象,宝琴的形象便会鲜明跃动起来。
薛宝琴成了红楼第一美人。
2 薛宝琴的成长环境
不研究薛宝琴的成长环境之特质,我们是不可能认识、理解这个形象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的。以往的研究者,有的称她是“黛玉形象副本”,有的稱她是“谜一般的人物”,有的竟称她为“仙姑”,“警幻仙姑的凡体显现”。把曹公创造的新人形象弄得烟云模糊了。主要原因在于人们对宝琴的成长环境缺乏认识。
先从其小家庭环境看。
宝琴说:“我八岁时,跟着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有人说她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值得特别关注的是:他们买的是“洋货”,见到的是洋少女,而且有人知道这个洋少女“通”中国传统文化。对这样的人和事,宝琴的父亲也很感兴趣,他竟让洋少女写了一首五言律诗,并且要宝琴带回家收藏起来。①这个故事隐含着中国早期女性的开放期待和身份认知心态。
据薛姨妈说:宝琴“从小见的世面倒多,跟着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她父亲是个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
这些,都明白地显示了宝琴父亲新的精神风貌:一个商人到海滨去采购洋货,居然常年带着老婆、孩子(女儿)。这表明,他已不是传统商人。他与外商打交道,除了采办洋货,同时还与外商作文化交往。而与之交往的不是只粗通汉语的一般商人,而是对中华传统文化有相当造诣的人物。这些,在小说中自然是特具深邃意涵的。这一切均表明,宝琴之父已经摆脱了中国商人的传统格局,已经走向新的物质和精神领域,眼界开阔起来,胸襟旷朗起来。他把已经读书懂事的女儿长期带在身边,这自然是有其非同常规的思考的。从“本性聪明,自幼读书”的宝琴方面看,这种人生经历影响之大之深,是可想而知的。据宝钗说:“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还说:他们兄弟姐妹都曾偷着看。②这就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宝琴父女都是受过这些经典文化熏陶并受到正面启迪的。“本自聪敏”的宝琴自然斩获更多。这对宝琴心灵境界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而随父亲到各地旅行,又为她的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提供了难得的优越条件,在东西南北中各地,尤其是得风气之先的东南沿海游览,她又具有对各地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以及两者相融合的文学经典故事、人物進行考察和感悟之能力,并且以诗人的性灵,将其提炼成诗的意象,写进自己的诗中去。这样她就跨出了金门绣户的传统闺阁樊篱,在新时代的微曦中迈出了新的一步。她和她的堂姐宝钗已经拉开了人生距离。
再看时代与社会大环境。
薛宝琴形象塑造依凭的时代、社会环境是广阔的。主要是“西学东渐”和“中学西渐”。这两方面都极为重要,不全面了解它们,是难以深入探讨宝琴形象的。
先从曹雪芹家说起,曹公的祖父曹寅、父亲曹頫③与康熙帝,以及洋人之间,都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康熙帝6次南巡,有4次都是以曹寅的江宁织造府为行宫的。曹寅是接驾主角,但蜂拥而来的西方传教士也不是配角。其间,传教士洪诺、毕嘉等天天到行宫,向中国皇上拜谒、请安。《耶稣会士通訉集》中对此有详尽记述。洪若写道:“在皇帝留居南京时,我们每天到行宫里去,他又很给面子。”其间,曹寅及其下属穿梭于他们之间,因之与一些传教士有了交往。康熙四十年,曹寅还参与了康熙帝的秘密外事活动。④这些,自然会使读者想到《红楼梦》第16回赵嬷嬷在凤姐宅中讲的贾府当年接驾的情景。曹府的老人可能无数次向曹雪芹讲过当年曹府接驾的盛况,不过,他们比赵嬷嬷讲的多了一项重要内容――传教士们的“西洋景”。
尤为意趣盎然的是,英国人William Winston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他的祖父――工商业者菲利普因经营纺织业在南京结识了江宁织造曹頫,并应聘传授西洋纺织技艺。他写道:“这位东道主人(指曹頫)极为慷慨好客,常常即席赋诗以展情怉。为了酬答盛意,我祖父就宣讲《圣经》,并为之详述莎士比亚戏剧的情节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十分生动。然而,作为听众的,儿童和妇女是不得在其列的。而曹先生的娇儿爱子,竟因偷听之故而受到责打教训。”⑤其中偷听故事的“爱子”可能就是幼年曹雪芹。
这个故事涉及中外祖孙、父子4人,直接涉及中西经济、科技、文化交流,特别是莎翁的戏剧故事,这些都是十分发人遐想的。在构架、写作《红楼梦》的时候,曹公自然会把这些演绎为意涵深广的故事写进小说。宝琴父女与洋商父女的故事,就可能与菲利普祖孙、曹頫父子故事直接相关。
自然,“西学”与“中学”交流、互动的背景与内涵,比曹家的故事要久远得多、繁富得多、深刻得多。
且说“西学”。
由于世界地理的新发现、海上东西方航线的开辟、海上贸易的发展,国际关系发生了大变化;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资产阶级革命,使欧洲与各大洲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巨变。①为了争夺地盘,罗马教皇派出耶稣会大批会士,向东方拓展,扩大影响。中国成为他们的目的地之一。明代末年,欧洲各国传教士、工商业者已经蜂拥而至,一时成了“西学东渐”的主力。②这些传教士到达中国之后,很快便明白,要在中国站住脚,进行传教活动,必须依据中国国情和需求将欧洲科学、技术革命的某些新理念和新成果带到中国来,为中国科学文化发展提供新思路,为中国科技发展的某些短板作修补。为此,他们与朝野广泛交往,将他们带来的自鸣钟、天文仪器、西药、西洋乐器、《西洋人身画》(解剖学图)、西洋历算和火炮制造知识、技术等等,向皇帝进贡,赠送给士大夫中的学者、文化界人士,从而得到皇帝的恩宠和士大夫的支持、帮助,他们在中国传教获得优待。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因向清顺治帝进贡科学仪器、参编“大清时宪历”,并向顺治帝讲解哥白尼学说的某些内容, 7年间,顺治帝为他加封4次,由从五品升至正一品。③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1601年进京,带着望远镜、《万国全图》等国人闻所未闻的“奇器”,向康熙帝献宝。康熙帝对西方新科技甚感兴趣,对利玛窦等具有较多新科技知识的传教士亦恩宠有加。④利玛窦等人编写的《西文拼音华语字典》等工具书都是有利于中西科技、文化交流的。意大利传教士郎世宁不但为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画像,而且为乾隆帝后妃画像,由此可以窥见,当时国人对西方文化的认可度。怡红院内的古玩墙装饰方式,采用的是西方的透视画法,营造出立体逼真的效果,这些可能也与郎世宁等传教士、画家传播的西洋画技法有关。
传教士与中国科技界的交往,对“西学东渐”的影响是广泛而深入的。他们进入中国内地,悠游于士大夫群中,徐光启、李之藻等明朝大臣都与之交往甚深。明清著名学者李贽、黄宗羲父子、方以智等等,均与利玛窦等有交往。他们已明白:“西法不妨于兼收,诸家务取参合。”并明确提出:“欲求超胜,必先会通。”其后,这成为明清先觉学者梅文鼎等人的共识。⑤他们在交往、合作过程中,共同构筑了“西学东渐”和“中学西渐”的桥梁和渠道。
再看“中学西渐”。
传教士进入中国,大多对中国进行过多方面的考察、研究,并不断通过书信、文章、书画等方式,向西方介绍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状况等等,后来编为《耶稣会士书简集》、《中国杂志》等在欧洲出版。⑥由此发展成一种专门学科“汉学”。后来出现了许多著名的汉学家。汉学家对中国学的研究、传播是全方位的。利玛窦“曾将中国四书译为西文,寄回本国之人读之”。1687年比利时人柏应理还将《大学》《论语》《中庸》合译为《中国的哲学家孔子》在法国出版。⑦
中国古代科技长期居于世界领先地位,传教士们对中国科技成果的介绍是广泛、深入的,尤其是天文学、中药学方面,都有专著在欧洲出版。
文学方面的交流也很广泛,1732年,元代杂剧《赵氏孤儿》被法国传教士马约瑟译为法文,很快被转译为多种文字。伏尔泰、歌德等欧洲文坛大师均曾改编过此剧,公演后大获成功。歌德曾译过9首中国诗歌,题为《最美的女子》。其后,他断言;“我越来越看出,诗歌是人类共有的......‘世界文学已经在望了。”①这是一个伟大的论断,《红楼梦》和他的《浮士德》均已被公认为顶级的“ 世界文学 ”史诗。
一言以蔽之,中西文化交流的兴起,正是曹公写作《红楼梦》、塑造宝琴形象的时代背景的一部分。对于中西文化互动的情景,生活在北京的曹公应该是有所见闻的。在构思《红楼梦》主要悲剧人物之外,谋构一个新少女的素描倩影,应是可能的、必要的。
3 宝琴的新精神风貌
在大观园活动中,宝琴无拘无束,各种场合均相当积极、飒爽,与所有的闺秀显然不同。
老太太把珍奇的凫靥裘斗篷送给她,她没有客套,假意推辞,而是爽快接受,并且当即披在身上来到众人面前,引发出许多审美评说,尤其是史湘云说的“这一件衣裳只配她穿”。这句话,不仅具有服装审美意义,尤具人物审美价值。如果只盯着斗篷的“金翠辉煌”、稀世价值,那就辜负曹公的艺术匠心了。接着,具有多方面审美经验的老太太的评说证实了这一点。当她看到披裘立雪、身后又有瓶插红梅的景象时,她即认为这远胜于明代著名画家仇英的《艳雪图》。从雪景、人品、服装、雪中红梅各个方面看,都更美。其后,她又特别叮嘱正在画大观园画的惜春,一定要把这一画面画上去。值得注意的是,老太太的赞美是集人物与服装审美、大自然审美和艺术审美于一体的,而非单方面的。这一点关乎紧接下来的一个情节;在再次谈及宝琴白雪红梅场景“比画上还好时”,老太太依然沉浸在审美情境中。随后她问了宝琴的“年庚八字”。这一问,触动了薛姨妈的敏感神经,她当即“度”出老太太“是要与宝玉求配”。于是她当即对老太太说:宝琴已经“许过梅家了”。在老太太的内心深处,可能有为宝玉“求配”的一闪念吧。但了解情况之后,老太太便不再提起此事。值得注意的是老太太对宝琴的“喜欢非常”,是由各个角度产生的。为自己女儿的“金玉良缘”蓄谋已久的薛姨娘却“度”出并且说出老太太的“一闪念”,老太太是深具大家风范的人物,知道宝琴已许了人家,她若無其事,再也不提此事。其后,她不改初衷,依然非常喜爱宝琴,在“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这样的家族庆典中,宝琴的座次是排在贾母、邢夫人辈之后、小辈姑娘之前的。一些评论者却只盯着贾母的一闪念做了许多文章,似乎老太太欣赏宝琴只是为了给孙子找对象,这就把老太太俗化了,同时也把宝琴、黛玉、宝钗都推上了尴尬的境地,似与曹公本意不符。
在大观园诗社活动中,宝琴也是“舞姿”超凡脱俗、新锐亮丽的。“即景联句”是诗人的群体活动,具有比赛兼游戏的性质。“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时,宝琴主动而积极地参与了。按传统规矩,宝琴是新来的娇客,在这样的活动中,她应该是温良恭谦让的,适当参与,略展诗才即可。但她却并未考虑什么闺戒、妇道,潇洒出现在活动中。当湘云和宝玉先玩起生烤鹿肉的野餐时,黛玉嘲笑他们是叫花子、作践了芦雪庵,宝琴却走过去吃了起来。这已显示了她的新派人物风神。接着“联句”开始,她当仁不让。既是“争联”,就应当名实相副,自然要争。结果,湘云争得18句,宝琴争得13句,比黛玉多1句,宝钗只有5句。就是说,宝琴取得亚军,而同来荣府的李绮、李纹和邢岫烟虽然也参加了,但她们是恪守了传统规范的,只在开始时联了1次,其后再没有“争”过。“联句”中的非常亮相,展示了宝琴的排拒流俗的精神风貌,积极追求自我价值的心态。但这只是开始。当众人听说宝琴曾以她所经历的各省古迹为题,作了10首怀古绝句(谜语诗),众人争着看了,无不“称奇道妙”。在大观园中,还有谁有过这样的非凡经历?还有谁能将如此多的见闻化为诗句而且“内隐十物”?宝琴的10首怀古诗刚写成,宝姐姐先发制人了:“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太懂,不如另作两首为是。”②她说的“后二首”是以《西厢记》《牡丹亭》为题材的。在宝钗心目中,这是违禁的“杂书”。不久前她“审”黛玉时曾经说到这一点。她的这一表态,以及“无一字无来处”的陈旧诗学观,当即引起强烈反响。首先是黛玉忙拦住宝钗,锋芒毕露地说;“这宝姐姐也太‘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我们。”探春立刻表示赞同黛玉的意思。她们二人的反应都有点火药味。诗社社长、大嫂李纨站出来了,她心平气和,摆事实讲道理之后作出了结论;“这竟无妨,只管留着。”面对众人的一致反对,宝钗只得“罢了”。宝琴呢?没有表态。没有表态,就是她的表态。众人已经表态支持了她,她只字不说,这是她的聪明、机灵处。
这种涉及两种诗学观、历史观、女性观的冲突将延续下去,而且将更表面化,宝琴的新思想、新风格也将进一步显现出来。
宝钗似乎看出了这一趋势。在她看来诗社已进入险境,于是她主动出来“收拾”了:“下次我邀一社。”诗题竟然是《咏<太极图>》。北宋理学家周敦颐曾绘《太极图说》,发挥《易传》关于宇宙始于“太极”之说。这显然完全不是写诗的题目。不但诗题古怪,而且还要限体、限数、限韵;限韵又非常苛刻。①作为诗人,少女们明白,宝姐姐此举的动机和目的就是阻止诗社发展,让少女诗人们回归闺房,埋头纺织针黹之类“份内之事”,不再读书写诗填词,以免“移了性情”。宝琴明白堂姐的意图,宝钗的话一说完,宝琴便说;“这一说,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是难人。”她直抒己见,不遮不掩。继而又指出;“若论起来,也强扭得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这番话已足以揭穿宝钗的私秘心计,宝姐姐已难下台了。如果再加上向来话锋尖锐的黛玉、性格直爽的湘云也站出来说话,局面是难以收拾的。聪明机灵的宝琴突然切换话题,说起了另一个更为新鲜、更能引人入胜的故事;她8岁时,在西海沿见到一个15岁的真真国女孩。她描述了这个洋少女的发型、配饰,服装,比服饰更令人惊叹的是,这洋女孩还“通晓”中华传统文化经典著作,而且熟悉中国诗词格律声韵,写出了一首颇具中国风韵的五言律诗来。从宝琴描述的这个洋少女的文化修养来看,是体现了当时世界文化的多元意向的,而宝琴对此是十分欣赏和向往的。
这个洋少女的新颖形象对于大观园中的“井底之蛙”们,是具有爆炸性的,加上宝琴夸张的描述,所有人的注意力完全被她吸引过来了――她的“急救术”是成功的,她既驳回了宝姐姐,但又不使她陷入难以下台的窘境;同时,她又让姐妹们惊喜地感悟到外边的世界多么广阔、美妙、新奇,或许有人由此顿悟到自己的人生多么封闭、可怜。宝琴还向姐妹们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中华文化早已走向世界,为外国人所接受、喜爱、运用;而且喜爱中华文化的不仅仅是传教士和使臣,还有来中国的商人的女孩。写诗填词,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这一信息对大观园里的人们的冲击力,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听了宝琴的描述,“众人都称奇道异”,急着求看洋妞写的律诗。当宝琴说那首诗藏在南京家里时,大家都“大失所望”,叹息“没福得见这世面”!但是,已和宝琴“亲敬异常”的黛玉却并未失望,她拉着宝琴的手说;“你别哄我们.......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西洋镜被揭穿,宝琴红了脸。黛玉继续进逼说;“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出面调停了,对宝琴说;“你若记得,念出来听听罢。”于是宝琴背诵了那首五言律诗。
在其他诗社活动中,宝琴均取开放态度,主动、积极地参与了。在咏红梅时,宝琴写出了“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妝女儿竟奢华”的亮丽诗句,这堪称她的自我写真,而且另有意涵(见后文)。她写的10首怀古诗,给后世的红学界提供了一个热门话题。200多年来,很多红学家都在寻觅这10首怀古诗的“谜底”,迄今没有一个公认的说法。这又一次增添了宝琴形象的艺术魅力。
4 宝琴的结局
宝琴的结局如何?这是令读者悬心的问题。
这样一个已经参与过中外文化交流的美智少女,她的结果也是悲剧吗?小说家都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从小说字里字外的几点隐约暗示看,宝琴不是一个悲剧人物。
其一,如前所述,宝琴已经走出了传统闺阁的旧生活樊笼,一枝红梅出墙来。腊梅已经开放,春天还会远吗?红杏自然可期待了。
其二,宝琴的父亲已经不是旧式商人。他把他心爱的女儿许给梅翰林之子,梅家不至于是个旧式封建官僚之家吧。翰林,乃文翰荟萃之地。他选择梅翰林之子,也许他已经知道,梅翰林之子和他们父女的精神向度、文化意向是相向而行的。只有这样,女儿的婚姻才会幸福的。
其三,有学者认为,宝琴在第70回咏柳絮词中写的“汉苑”“隋堤”“香雪”都是咏柳的,词中又写了梅花,若和她此前的咏梅诗结合起来看,既有柳又有梅,还有“一梦”二字。她在填词时也许想到了《牡丹亭》中的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爱情故事吧(宝琴在《梅花观怀古》中用了杜丽娘的题词作首句),同时又想到梅翰林之子,这隐约表达了她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婿也能像柳梦梅一样,与她的爱情是生死不渝的。
其四,第118回写王夫人与众人谈话,说起邢岫烟嫁给薛蝌,“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又说;“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这是否也表达了小说家的一种隐约暗示――宝琴的人生结局并非悲劇。
其五,宝琴不是贾府、大观园中人,她来贾府进大观园只是偶来作客暂住;她也不是从太虚幻境中来的,也不是“尘世之女怨男痴”范畴中的人物,也没有“风流冤孽”,因之警幻仙姑是无由“访察”处治她的。这就又成为暗示:薛宝琴是可能跨出悲剧宿命线的。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简约的、暗喻性的,没有丰富的具体情节、细节描写,也没有具体的内心世界刻画。因为社会尚未为作者提供这方面的充分素材,作者尚无这方面的足够人生体验、生活积累,他没有与洋人有过直接的交往、交流,也没有像宝琴父女那样,游历过全国大部分地区,尤其是得风气之先的东南沿海地区,所以他写宝琴往往用素描式的构勒笔法,主要用写意烘托,描绘一个新少女的朦胧倩影,隐约寄托自己的社会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