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
潘玉走进教师办公室,一眼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爷爷,脸立刻红了。坐在潘玉爷爷对面的,是潘玉的班主任刘颖,她注意到潘玉脸红的这个细节。
潘玉粗声粗气地对爷爷说:“您怎么又来了?我都说了,学校没人欺负我,没人!您快回去吧!”
刘颖脸一沉,心说:这孩子,长得挺清秀,对自己的独腿爷爷居然如此强势,真是看不出来。
潘玉爱画画,班里的黑板报都是他带着同学们一起出的。这段时间,学校成立了一个绘画兴趣小组,刘颖第一个就想推荐潘玉当组长,现在看来,要再观察观察了。
潘爷爷哆嗦着嘴唇,说:“你同学的家长告诉我,昨天你们班那个姓牛的小霸王踢了你几脚!”
原来,潘爷爷昨天听村里人说潘玉被踢了,昨晚问过潘玉,潘玉却一口咬定没人欺负他。可昨天夜里,他听见潘玉在睡梦中呻吟了两声,开灯拉开被子,看到潘玉的右肋有两块乌青。没办法,潘爷爷只好找到学校来,想跟刘颖说一下情况。
这时候,潘玉急了:“别听他们瞎说,我挨没挨欺负自己还不知道?”
刘颖说:“潘玉,你把衣服掀起来,给我看看。”潘玉一愣,双手抓紧衣角,不肯动。潘爷爷为了向老师证明自己没说谎,强行拉过孙子,掀开他的衣服,果然,的确有两块核桃大的乌青。
刘颖轻轻触了那乌青一下,潘玉就是一抖。刘颖的脸色凝重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真是牛壮干的?”
“不是的,老师,是……是我昨天放学时,有条野狗追着我咬,我一跑,绊到路边一块石头上,硌的。”潘玉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说。
刘颖又问潘爷爷,是从哪个同学的家长那儿听说孙子被人欺负的。不等爷爷回答,潘玉抢着说:“老师,同学们一起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可能有人误会了,瞎传的。我爷爷太惯着我了,村里那些人就爱跟他开玩笑,逗他着急。”
刘颖想想也是,如果真遭到校园霸凌,家长来学校告状,受害者本人为什么急赤白脸地不承认?潘玉是单亲家庭,他爸爸在外地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趟,潘玉是爷爷带大的,三代单传,老人溺爱孙子,听见个风吹草动难免紧张,也在情理之中。
刘颖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潘爷爷,返回办公室时,看见自己班的班长在门口探头探脑,对上刘颖的眼神,又缩回了头。她叫过班长,问班长有没有听说过牛壮欺负潘玉的事儿。
班长欲言又止,迟疑着摇了摇头。刘颖严厉起来:“不管是谁欺负了谁,都要来报告老师。我们是优秀班级,决不允许霸凌现象出现!你是班长,得帮老师盯着点儿!”班长点点头。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刘颖摆摆手让她回去上课。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眼看要期末考试了,组织学生复习、给后进生补课、参加模拟考……刘颖忙得脚打后脑勺。
没想到仅仅隔了三天,班长拎着一个小塑料袋来办公室找刘颖,小声说:“老师,绘画暴力,算不算霸凌?用向您报告吗?”
绘画暴力?刘颖很奇怪,她第一次听说这么个词儿。
班长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摞皱巴巴的画纸,说是昨晚值日时在班里的废纸篓里捡的。刘颖打开一张一张地看,越看越惊心。班长说得没错,还真是用绘画的方式表达暴力。每一张画上,都有一个男孩子或被人踩在脚下,或被狮虎等猛兽撕咬,这个人的画功虽然稚嫩,但依稀还是能认出那个男孩子有几分像牛壮,而那个将他踩在脚下的霸凌者,长得很像潘玉!
“这是怎么回事?潘玉画的?”刘颖问。她挺喜欢潘玉的画,熟悉他的画风。班长看了看窗外,操场上同学们正在嬉笑打闹。“是,是潘玉画的。老师,有些事儿,我们都不敢告诉您……同学们都说,告诉了也没用。”
被叫到办公室的潘玉看上去很平静,刘颖伸出手,说:“你的图画本带来了吧?给我。”潘玉捏紧了本子,一动不动。刘颖一直保持伸手的姿势,潘玉咬着下嘴唇,慢慢把本子递给她。刘颖打开图画本,没错,差不多都是她刚才看到过画纸上的暴力内容,只是线条更清晰,表达得更加淋漓尽致。
“你每天就用这种方式获得复仇的快感?”刘颖问。潘玉的眼睛有点儿发红,沉默着。
“你不是说,牛壮没欺负你吗?你爷爷来反映,你还一直否认!为什么骗老师?”潘玉的上牙几乎埋进下唇,头沉沉地垂在胸口,还是一声不吭。
刘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我很感谢班长鼓起勇气用特别的方式举报牛壮的霸凌行为。刚才我也调查了很多同学,他们说,牛壮给你起外号叫潘金莲,还带着一群男生扒你的裤子,你反抗,他就踹你。这些,都是真的?”
两大滴泪瞬间跌落在潘玉脚旁。刘颖的心一痛,声音变柔和了,“为什么瞒着老师?我教你们两年多了,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吗?”
潘玉突然抬起头,眼眶发红,瘦削的肩膀绷得像一块薄铁板,尖削坚硬。他说:“我怎么相信您呢,老师?您让我们借书给班级,充实咱班的图书角,我借的是《水浒传》,书角都磨破了。那是我最喜欢读的书,我每天都要读几页,可我愿意借给班里。每次有同学翻看这本书,我都感到很幸福,很骄傲。可牛壮呢?他爸爸开车拉来的是半车新书,您为了好看,把新书放在最外面一排,那以后,再也没有同学翻过我的《水浒传》……
“我怎么敢相信您呢,老师?班容班貌大检查,各班号召学生从家里拿花。我爷爷陪我去市场买了一盆文竹,只有茶杯那么高,我配了一个新花盆,一共花了九块钱。听说有些花从市场买回来,到家就死了,我在家养了三天,才拿到班里———正趕上牛壮爸爸开车送来了一车花,那棵大文竹,比我都高。放学后,您让我把我的文竹拿回去,说班里的花已经够了。您还邀请其他班的老师来咱班看牛壮家的文竹,那些老师都羡慕极了……
“其实他不光欺负我,还欺负过咱班别的同学,我们都不敢告诉您。尤其是您把他的座位调到您眼皮子底下以后,更不敢说了。”
“可是……你们都没试一试,就确信老师不会公正处理?”刘颖有点儿震惊,似乎不相信这一切。
“我们知道,告状只会带来更大的报复。不过,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有本事,他再欺负我一次试试!”潘玉的肩膀轻轻抖着。刘颖拍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了潘玉的颤抖,“一会儿放学,老师去你家,给你爷爷道歉。”说完,她掏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喂,是牛壮爸爸吧?您好,我是刘颖。请您来学校一下,把借您的书和花都拉回去,我们在做轮换,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不不,我不喜欢花,我家里的书柜也早都满了,一本书都放不下。我还有件事儿要和您谈一谈。是的,非常重要,事关孩子的健康成长。”
潘玉绷紧的肩膀突然松懈下来,轻轻啜泣着。刘颖摸摸他的头发,继续说:“我让牛壮坐我眼皮子底下,是为了更好地监督他,集中注意力听课。请你相信,老师有能力净化班级环境,有能力保护我的每一个学生不受到伤害。”
“知道了,老师。”
“咱们高年级有个绘画小组,老师一直想让你来当组长,有信心胜任吧?”
潘玉慢慢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使劲儿点头,“有信心,老师,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