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胜龙
水洼村有个特困户,此人叫钱达。单听这名字倒不错,但他跟钱沾不上半点关系,穷困潦倒不说,反而可以说是“屎壳郎坐轮船———臭名远扬”。
这两年,乡里没少安排干部对钱达进行一对一帮扶,可是没能收到一点效果。但凡接触过他的帮扶干部,一提他都直摇头:“穷富先不说,那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
就这样,这块“烫手山芋”几经倒手,这回落到一个姓王的干部手里。
王干部年轻有为,思想灵活,他早听说过钱达的“大名”,也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
这天一早,王干部带上一桶花生油、一袋面粉和一袋大米,去了水洼村。他没有直接去钱家,而是先去找村委的赵主任“打探敌情”。
赵主任人很热情,一听是来帮扶钱达的干部,苦笑着说:“王同志,不怕你笑话,如果是要帮他脱贫,劝你还是省了这份心。如果你不嫌弃他,定时送点慰问品就行。”
看赵主任那表情,就像吃了苦瓜一般。
王干部倒来了兴趣:这钱达究竟是个啥样的人,怎么搞得这般天怒人怨?他请赵主任带他去钱家看看,赵主任叹口气说:“也罢,耳听为虚,你不见识一下这家伙究竟是啥货色,也不会甘心。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全当是去参观一回疯人院。”
赵主任带路,两人很快便到了钱家。
王干部一皺眉,村里一般都是瓦屋楼房,唯独这家还是木板房,就像个简易的大棚,里面依稀还传出“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词。
赵主任上前推开木门,喊道:“钱达,快点出来接待贵客。乡里来的干部,给你送粮食和油来了!”
只见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不消说便是钱达。
这一露面,把王干部吓了一跳,钱达脸上画着油彩,就像刚从舞台上下来一样。他瞅了瞅赵主任和王干部,来了一句《西游记》里“孙悟空闹地府”的唱词:“登门的两小鬼呀……”
赵主任气坏了,厉声喝令钱达快住口。钱达反而更来了劲头,越唱越欢实,赵主任和王干部根本插不上话。
钱达边唱还边冲王干部挤眉弄眼,那意思似乎是让他把粮食和油留下,人就没必要再待下去了。王干部照做了,然后跟着气呼呼的赵主任离开了。
路上,赵主任余怒未消,大倒苦水:“王同志,咱们好心好意给他送东西,他倒把咱俩比喻成小鬼。他根本是疯子!不,他比疯子更难缠,他要是真疯了,还能把他送去疯人院。可他偏偏是个戏疯子,平时倒也与人无害,但真的是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人却恶心人!”
王干部等他骂累了,拉他在路边坐下,掏出香烟一人一支抽起来。抽过半支烟,赵主任情绪平复了一些,便细细讲述起钱达这个戏疯子“走火入魔”的经历。
钱达,今年才四十出头,戏龄却超过了二十年。他爱京剧如痴如狂,还曾专门摆酒拜名师学艺。他学京剧有股狠劲儿,没出几年便练就一身“唱、念、做、打”的硬功夫,兴致来了时常在村头表演一段,全村人看了都鼓掌叫好。
可好景不长,爱好代替不了生活,钱达本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挤进市京剧团,成为专职京剧演员,但他没有背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唱功不如他但有后台的关系户进了京剧团。
钱达的梦想破灭了,此后,他没有再去找工作,而是天天待在家里唱戏。他妻子为此劝过他,也跟他闹过,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妻子见他不可救药,索性跟他离了婚。
钱达成了孤家寡人,破罐子破摔,完全沉浸在京剧中,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只剩下唱戏一件事。他不与任何人交流,哪怕天塌地陷的大事也无动于衷,渐渐地,村里人都视他如瘟疫,尽量远离他。但钱达倒对这种生活很满意,反正他有低保,大有只要饿不死就继续唱戏之势。
赵主任最后说:“钱达早已病入膏肓,他很久没与别人正常交流过,再谈什么帮扶都是笑话。王同志,你就别在他身上浪费精力了。”
听完赵主任的话,王干部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早料到钱达的问题不一般,这次帮扶会很有难度,但也没想到竟会如此之难。如果连最起码的正常交流都没有,那真是任你空有十八般武艺,也是无处着力。
连着两个多月,王干部没有再来水洼村。赵主任心想,看来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肯定是放弃了。
没想到,这一天,王干部不请自来,径直找到钱家。
钱达正唱着京剧,一见到王干部先是眼睛一亮,待看到他两手空空,便又自顾自地接着唱戏。
王干部找个马扎坐下,双手轻轻打着节拍,竟和钱达的节奏配合得天衣无缝。
但时间一久,王干部的节拍就有些乱了,他见自己跟不上钱达的节奏了,索性停下来,眯起眼细听,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
钱达唱完一段戏,盯着王干部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也懂京剧?”
“算是略通一二吧,当然比不上钱老师这般造诣。”王干部谦虚地说,一脸诚恳。
钱达倒也不客气,说:“那倒是,京剧是门很高深的艺术,没有长年的学习积累,终究算不上入门。我本来以为遇上个知音,看来你根本不行。”说完,失望地转过身,不再理王干部,又接着自演自唱。
忽然,一段纯正的京剧唱词传过来,钱达浑身一震,他听出来了,这段戏是《沙家浜》里《智斗》那一段,于魁智老师的经典唱段!
钱达循声望去,见王干部正手持一部唱戏机,机器屏幕上胡司令正对着刁德一吹胡子瞪眼。王干部调侃道:“我不配当你的知音,于老师的艺术造诣总配得上你吧?”
唱戏机比手机大不了多少,刚才钱达见他并没有带米面粮油,以为是啥也没带来,没想到人家还有这一手。
钱达红着脸说:“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凭我这点水平哪敢跟于老师相比?”嘴上说着,双眼却死盯着唱戏机。
王干部说:“不止于老师,这里面有全国数十位京剧大师的经典作品。有道是宝剑赠英雄,这台唱戏机就算是我给你的一份见面礼吧。”
钱达激动地差点没跳起来,他伸过双手,眼看就要碰到唱戏机,却突然停下了。
王干部问道:“怎么啦?你不喜欢吗?”
钱达咽了口吐沫,说道:“当然喜欢,喜欢得要命。但我不能收。”
“为啥?”
钱达叹口气说:“你是扶贫干部,这么费心思地投其所好,目的自然是要完成扶贫指标。可我早已是一摊烂泥,扶不起来的。如果你只是给些米面,我不在乎厚着脸皮吃喝,可京剧艺术是高雅的,我要是无功受禄,就是对京剧的玷污。”
王干部心里一阵好笑,这看上去油盐不进的戏疯子,倒如此坦率。他笑着说:“你放心好了,我送你礼物跟扶贫没有关系。实话告诉你吧,我认识几个爱好京剧的老爷子,当然他们只是票友水平。这年头,他们找不到听戏的地方,心里痒得不行。好在我遇到你这位颇有实力的唱将,希望你能让他们常来你这里坐坐,反正你的嗓子平时也不闲着,何不索性成全他们过过戏瘾?你要是让他们听舒服了,我事后还另有重谢。”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钱达咧着嘴直笑,一把抓过唱戏机:“你让他们尽管来好了,这里要啥没啥,但要想听戏的话,管够!”
有了唱戏机,钱达如获至宝,此后是睁开眼就唱戏,闭上眼打着呼噜还听戏,眼看是更加疯魔了。
村里人无不大摇其头,赵主任更是痛心疾首:这个王干部打的是啥主意?这是非要把人整报废的节奏啊!
一晃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赵主任在村头与王干部不期而遇。赵主任嘴巴像机关枪一般“开火”了:“我的大干部,你这么对待钱达,到底唱的是哪一出……”他陡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王干部身后还跟着一队老年人组成的“尾巴”,他们个个穿着戏服,画着各色京剧脸谱,有人还拿着锣、胡琴等家什。这阵仗,赵主任是真看不懂要演哪一出了。
王干部拍拍赵主任的肩膀,讳莫如深地说:“看不懂没关系,这根本不算啥,好戏都在后面呢。”
闲言少叙,王干部引着一行人来到钱家,钱达离老远就听到动静,忙跑出来相迎。屋里太窄,众人索性坐在门前空地上。
老戏迷的领头人姓马,马老爷子已经六十多岁,但声音很洪亮:“钱老师,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打扰你了!没办法,戏虫折腾起来真要命,只能让你多辛苦受累。”
钱达不好意思地说:“看您一把年纪,还是喊我‘小钱吧,老师的称呼真不敢当。”
王干部趁机引入正题,请钱达给大家来一段拿手好戏。
表演完毕,戏迷们热烈鼓掌,纷纷说钱达唱得好。钱达略一思索,表示还想唱段《霸王别姬》。马老有些诧异:“这出是双人戏,大家不相熟,恐怕没人能跟你配戏。钱老师,要不你来一段别的?”
钱达却说:“老爷子,我不需要别人配戏,一个人唱双人戏才有意思。只是麻烦您帮我画一下脸,但请注意,一半脸画成黑脸霸王,另一半脸画成虞姬。”
马老爷子有些诧异,但还是照做了。等到配乐响起来,钱达亮相开唱,他时而将左脸朝向观众,唱出的是楚霸王悲怆绝望、英雄末路的无奈;时而换成右脸,唱出的是虞姬生死相随、从一而终的决绝。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良久方散,大家都听呆了。过了半晌,马老爷子才大声喊出一个“好”,顿时叫好声、掌声连成一片。
戏迷们都很激动,七嘴八舌地表示很久没听到这么精彩的京剧表演了,大呼过瘾。钱达面上有光,人也变得神采奕奕,他高声宣布:“从此以后,大家啥时候想听戏了,只管带着耳朵过来就行。”
还别说,钱达很快就和这些老年戏迷打成了一片。戏迷们不光来听戏,还请教一些关于京剧唱念做打的学问,这个一声“钱老师”、那个一声“钱大师”地叫着。钱达从来没受过这般追捧,自信心指数简直要爆棚,自然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这天,王干部又来了,钱达笑脸招待。自从把那些戏迷引进门后,王干部就一直没来,真的可以算是稀客了。
王干部从怀里掏出一沓钱,递过去说:“这是一千八,你数清楚。”
钱达不肯接:“我要你的钱干啥?你给我带来这么多好朋友,这些天我过得甭提多高兴了,这些快乐比给我多少钱都强。我要向你致谢!”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向王干部深深鞠了一躬。
王干部打趣道:“谁说我们老钱是不近人情的戏疯子!我看就算是君子,也没有你这般彬彬有礼。不过这些钱本来就是你的劳动报酬,别拒绝,快收下吧。”
到这时候,王干部才说明原委。
初次見过钱达,王干部的心凉了大半截,对付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戏疯子,简直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他心烦意乱之下,去公园散心,恰巧碰到马老爷子那一帮戏迷,他们正聚在一起抱怨京剧前景惨淡,原来的戏园子都没了,别说名角儿,就算想看二流、三流演员的现场表演,都难于上青天。
马老爷子跟王干部的父亲曾是同事,两人也算是老相识。听了这些人的抱怨,王干部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钱达沉浸在京剧里这么多年,想必唱功不俗,或许马老他们能成为他的第一批听众。就算这不能成为致富门路,但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完全有望把他拉回正常的人生轨道。
说到这里,王干部开心地笑了:“但我毕竟是门外汉,不敢对你的京剧水平大包大揽,便跟他们商定先试听几次,如果满意再来付费听戏。但你的水平令他们大为倾倒,虽然言明试听期免费,他们还是执意出了这笔钱当‘润喉费。往后他们不仅要听戏,还要全面学戏,至于收费标准,就由你们自己商量了。”
钱达接过钱,感动地说:“遇上你这样的好干部,真是我的福分。只是让你花这么多的心思,真是太辛苦你了。”
王干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其实联系这些人倒真没费多少力。但为了跟你和那些戏迷多一点谈资,我倒是苦学了一阵京剧的基本知识,由于拼得太厉害,我一度担心只怕还没帮到你,自己也变成戏疯子了。”
钱达越发感激涕零,郑重表态:“有你这样的好干部引路,我再不求上进,就不配再当人!”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干部没有再去找钱达,他知道是时候放手让钱达自己去处理这一切了。但有件事,王干部并没有对钱达说,马老爷子曾表示认识很多志同道合的票友,日后会找机会把他们都介绍给钱达。王干部盘算着,要真有这么多人来听戏、学戏,足以令钱达脱贫,但不能过早给他希望,否则万一情形不对,难免令他难以承受。
王干部身在他处,心却一直系在钱达身上。转眼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他正考虑是否该再去水洼村一趟,钱达却不请自来了。只是眼前的钱达,穿着西装、扎着领带、满脸红光、皮鞋发亮,哪还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邋遢的戏疯子!
钱达带来了两条好烟,还有一箱好酒。王干部任钱达说尽好话也坚决不收礼物,心里却一阵欣喜,看钱达这模样肯定是富了。他半开玩笑地问:“老钱,你这般举止打扮,想来是已经桃李满天下,快说说这些日子赚了多少学费和演出费?”
钱达连连摆手,说马老倒是想再介绍一些人来学戏,但被他拒绝了。
王干部一愣:“为啥把赚钱的机会往外推?”
“就凭我一个人,再努力教学、表演,又能赚几个钱?马老他们的基本功很好,经过学习都算小有所成了。我想既然全国有那么多喜欢京剧的票友,不如我们这些人组成个剧团,到全国各地巡回表演。还别说,我们剧团刚组成不久,就收到了订单,过两天要去深圳演出。这次我是专门来向你辞行的。”
这回轮到王干部惊讶了,他拍拍钱达的肩膀说:“你真行,也不枉了我一份苦心。预祝你成功,早日奔向小康生活!”
钱达洒脱地说:“我早想通了,能赚多少钱倒是小事,关键是能够走出去,尽自己一份力去发扬京剧艺术,也能多结交一些同道的朋友。生活嘛,追求的就应该是高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