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晶晶(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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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6月初的一天早晨,盐业银行董事兼上海分行总稽核张伯驹正在法租界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168弄的家中享用夫人精心准备的早餐,突然间铃声大作,电话里有人告诉他,从北平来的朋友已经坐船抵达上海码头,要他前去接人。
电话里说的这位朋友姓卢,是张伯驹的同乡好友,见面不多,却素有来往。放下电话,张伯驹面露喜色,早餐也不吃了,收拾收拾,就要出门。夫人潘素将一只黑色公文包递到他手中,笑盈盈地说道:“今晚早些回来,我要烧几个拿手菜为卢先生接风。”
张伯驹高高兴兴地上了车,交代司机孔庆和先去外滩码头,然后再送他去盐业银行上班。
孔庆和点点头,汽车缓缓地朝着弄堂口方向驶去。
不料,汽车刚出弄堂,突然蹿出三名手持短枪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孔庆和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他们一把拽下了车。
“你们要干什么?”张伯驹又惊又怒。可是,没有人理他,两个黑衣人迅速钻进后排,一左一右地将他夹在中间,另一个跃入驾驶室,一踩油门,汽车顿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了出去……
孔庆和急忙跑回家,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潘素。那时的潘素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话未听完,已经吓得一脸煞白。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颤抖着手指,拨通了法国巡捕房的电话。
巡捕房大为震惊:谁这么大胆,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公然劫人?何况劫走的还是一介社会名流。巡捕房立即出动,展开了搜查。上午10点45分,他们在法租界巨籁达路(今巨鹿路)508号门口发现了一辆被舍弃的黑色汽车,正是张伯驹的车,可是车内空空如野。随后,他们又在租界内进行了严密的排查,依然查无所获。张伯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张伯驹被绑架的消息刊登在了上海《申报》上,成为轰动上海滩的头号新闻。大家议论纷纷,有人猜是日本人干的,也有人说是黑道敲诈勒索,甚至还有人怀疑是个人恩怨……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使整个案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2
被绑的张伯驹到底是什么人呢?这起绑架案为何会惊动整个上海滩?话还得从张伯驹的身世说起。
张伯驹官宦世家出身,父亲张镇芳是清朝最后一任直隶总督,民国时在河南任提法使等职,与袁世凯还有些“沾亲带故”。作为当时四大银行之一的盐业银行就是张镇芳一手创办的,总管理处设在北平。按理说,有着这样显赫的家族背景,张伯驹无论是从政还是经商,都将前途无量。可是,张伯驹和普通的富二代不同。他自幼熟读诗书,才华横溢,尤其偏好诗词、戏曲和字画,甚至为了成全自己的爱好,丢掉了袁世凯给他的“陆军混成模范团”旅长职位,这让张镇芳伤透了脑筋。为了不让儿子继续“玩物丧志”,张镇芳让他顶替自己当上了盐业银行的董事,并强迫他去上海分行挂职上班。可没想到的是,张伯驹依旧“不务正业”,该学的业务不上心,反倒对抵押在银行的清廷文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由此步入中国收藏界。张伯驹对文物研究颇深,并且眼光独到,只要他看上的古董,从不讨价还价,很快张伯驹就在北平上海两地的收藏界声名鹊起。
那么,究竟是谁绑架了张伯驹呢?地痞流氓?还是收藏界的竞争对手?潘素的心里翻滚着巨浪,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一步也不敢离开电话机,她知道,绑匪一定会在合适的时候跟她谈条件。
傍晚时分,电话终于响了,从里面传出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要救张伯驹,速拿200万大洋赎人。”
潘素的心一下收紧了。这200万大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家里所有的钱款不久前买了藏品《平复帖》,哪里还拿得出這么大一笔钱?
“没钱?没钱就拿国宝级文物来交换!”不等潘素回答,对方“啪”地一声将电话挂断了。
潘素这下明白了,绑匪想要的不是钱,而是稀世珍品《平复帖》。
《平复帖》乃西晋大书法家陆机所作,是中国留存最早的纸本书法,比王羲之的手迹还早了七八十年,被收藏界尊为“中华第一帖”。为了得到此帖,张伯驹可算费尽了周折。
《平复帖》早年收藏在清宫内府,后来流落到恭亲王的孙子溥儒手中。张伯驹曾经一心求购,可溥儒开价20万大洋,他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只好作罢。1936年,张伯驹突然听说溥儒收藏的唐代韩干《照夜白图》经古董商之手流失海外,深感痛心。他唯恐《平复帖》再遭盗卖,便请张大千作说客说服溥儒,愿以6万大洋购买,可终究未能如愿。直到不久前,他意外得知溥儒因母亲病重急等钱用,想要出售《平复帖》,才抓住了机会。这一次,张伯驹火速赶到北平,找到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长之职的傅增湘帮忙,终以4万大洋的价格达成协议。张伯驹一次性付了2万大洋,剩下的2万靠潘素变卖首饰才得以付清。
一边是得之不易的《平复帖》,一边是性命攸关的张伯驹,潘素心乱如麻,坐立难安。有多少次,“拿画换人”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可是一想到丈夫“不让国宝流入外国”的决心,她一次又一次地动摇了。
第二天,潘素把家里所有值钱的首饰细软收拾起来变卖,又四处借钱筹款。可是,几天下来,筹得的钱还远远不够。
这天,潘素正坐在家里发愁,突然家里闯进两个黑衣人。
为首的冷冷地说道:“跟我们走一趟吧!张伯驹要见你!”
潘素的心一阵狂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3
门口停了一辆黑色汽车,潘素刚上车,双眼就被一块黑布蒙住了。
汽车在大街上飞驰,飞快地驶出繁华的闹市,最后在偏僻的郊外停了下来。
潘素走下车,从容地整了整衣服,她的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为了救丈夫,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闯一闯!
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潘素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张伯驹。此时的他面容憔悴,形容枯槁,那双深邃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潘素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我不要紧。”张伯驹微笑着安慰她,趁绑匪不注意,他压低声音说道,“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字画卖到国外!”潘素这才知道,为了能见她一面,张伯驹已经绝食三天了。
潘素含着泪,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
回去以后,潘素继续忙着筹集赎金。曾有人主动上门,表示愿意高价收购张伯驹的藏品,都被她婉言拒绝了。
可是,字画不能卖,这么大一笔钱该如何筹得呢?潘素愁得寝食难安,猛然间想到了盐业银行。那时候,张伯驹的父亲张镇芳已去世多年,盐业银行的现任董事长叫任凤苞。任凤苞虽然担心张伯驹性命不保,可也害怕一旦银行卷入,绑匪就会以银行為谈判对手,层层加码,以至不可收拾。所以他的态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银行出面。倘若让盐业银行垫付赎金的话,张伯驹名下的股份已然不多,除去字画,即使把他所有的家产加在一起仍然不足以担保。
潘素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万般无奈之下,她想到了一个人,没准儿真能帮上忙。
4
潘素要找的这个人叫孙曜东。作为汪伪政权灵魂人物周佛海的机要秘书,孙曜东在上海滩还是有一些分量的。
潘素来到孙曜东的府邸,不巧的是,孙曜东不在家。夫人吴嫣问明了来历,很是同情,立即打电话把孙曜东叫了回来。
见到孙曜东,潘素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哀求着说:“孙先生,求您帮帮忙,救救我家伯驹吧!”
绑匪来路不明,查起来的确有些棘手,但一看潘素满脸泪痕,孙曜东的心不由得软了下去,满口应承下来。他经过调查发现,劫匪是将张伯驹藏在一辆特制的车子里劫走的。这辆车的中间部位事先被掏空,腾出一个能躺人的位置,他们将张伯驹藏入其中,这才骗过了租界警察的眼睛。再一细查,孙曜东又有了惊人的发现,此事竟然与盐业银行的李祖莱脱不了关系。
这个李祖莱是盐业银行上海分行的襄理,平时就和汪伪特务机构“76号”打得火热。自从上海分行的经理被调走以后,李祖莱一心谋求提升,却始终不得人心。他坚持认为是张伯驹的到来阻碍了他的仕途,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孙曜东一个电话打到盐业银行,冲李祖莱说道:“张伯驹是我的把兄弟,你不要为难他。兄弟们缺钱的话,我愿意资助。”没想到,李祖莱态度冷淡,丝毫不买他的账。
孙曜东只好去找周佛海。说来也巧,周佛海的母亲和妹妹夫妇前几日被蒋介石的人绑架,急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请到杜月笙出面救急。现在,一听到“绑架”二字,顿时怒火中烧,桌子一拍,喝道:“谁干的?”孙曜东急忙回答:“是‘76号。”周佛海随即拨通李士群的电话,询问缘由。消息传到李祖莱的耳中,他这才知道,原来孙曜东也是个惹不起的角色。
李祖莱料定此事捞不到任何好处,又急于撇清和自己的关系,便将张伯驹作为“人情”送给了上海浦东的地方军阀丁锡山。
这起绑架案的始作俑者,到底是“76号”还是原本就是丁锡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历经8个月的讨价还价,赎金降到了40万大洋,潘素终于凑够了钱,换回了张伯驹的自由。
再一次见到丈夫,潘素悲喜交加,两个人相拥而泣。这一番劫难让张伯驹夫妇深刻地认识到了现实的黑暗与残酷。他们将收藏的字画缝进被子里,一路逃到了西安。从此,再未踏入上海一步。
解放后,张伯驹和夫人常居北京,他将毕生收藏的8件国宝级文物无偿地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其中就包括这幅他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平复帖》。
(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