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谈吃录

2020-07-04 02:50王永胜
江南 2020年4期
关键词:袁枚螃蟹

王永胜

在中学时期得的慢性鼻窦炎,让我的味觉迟钝如麻布。和家人吃完一顿饭,妻子说,刚才这盘鱼不新鲜。我会说:啊?我没吃出来。

和朋友喝手冲咖啡,朋友对杯中的咖啡头头是道,说这是哪座庄园出的哪一款豆子,烘焙度如何,前段是什么酸味,后段是什么甜味。通过他那条细筛一样的舌头,朋友仿佛遨游哥伦比亚某一座繁花似锦的庄园,那里绿叶茂盛,阳光斑驳,雨水充足,他正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一起徜徉在南美的乡村道路上。

而对我来说,手冲咖啡基本上就是一个味道,苦,或者是酸味不等的苦。我会说:得了吧,咖啡只是一个器,所谓君子不器。咖啡好喝重要吗?其实不重要。如果你在法国街头喝咖啡,对面刚好坐着微笑的加缪或萨特,那么你手中的咖啡就算难喝如中药,又有什么关系?其实没什么关系。你我需求不同,咖啡对我来说,只是为了提神,当我阅读、写作疲倦的时候,起身磨一勺咖啡豆,做杯手冲咖啡,权当休息。

庚子年正月,温州新冠肺炎疫情严重。自我隔离十几日之后,咖啡豆早就已喝完,茶葉也只剩下半饼生普。用李逵的话说,嘴里淡出个鸟来。

那一天,依旧晨起,依旧在厨房煮茶,从厨房窄窄的窗户望出去,依旧是空无一人的街道。红绿灯依旧像一个动作迟缓的留守老人在徒劳地变换几个简单的动作,绿—黄—红……

我突然想喝一杯咖啡,那是一种久违的苦味,也是一种让维特根斯坦都感觉词穷,很难以描述的香味。我迟钝的味觉竟然如一匹狼突然苏醒了,甚至可以说是重新恢复了记忆。莎士比亚云:“食欲是一匹无所不在的狼。”那我们就开始煮狼吧。

我从书架上抽出袁枚的《随园食单》,就着烧水壶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靠在食物越来越贫乏的冰箱上,一页一页认真地读着袁枚流着口水记录下的精致食谱。这也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体验。

鳗 鲞

鱼鲞,温州名菜,用黄鱼制成的叫黄鱼鲞,用海鳗制成的叫鳗鲞。因为鳗鱼比黄鱼要便宜,所以在寻常人家鳗鲞更为常见。

每年腊冬,正是捕捞海鳗的旺季。抓来海鳗,将海鳗去除鳗涎,洗净,再顺着海鳗背脊,从头到尾剖开,去内脏、血筋,用洁净干布揩出血水,用盐在鱼肉上擦匀,使鱼肉吸收盐分,控制好咸淡,放入盛器内腌两三小时。也可不用抹盐,因为海鳗的肉自身就带点咸味。

再将腌好或没有腌的鳗取出,用竹片将鳗体交叉撑开,悬阴凉通风处晾干(忌日光晒),此时正是西北风季节,风恰恰好。晾三至七天不等,待肉质坚实硬结,取下放入蒸锅蒸熟,即可食用。对温州人来说,鳗鲞凝聚了最常见的年味。

妻子把鳗鲞切成数段,放入蒸锅,盖上透明的玻璃盖子,开火,蒸。几分钟之后,雾气在蒸锅里缭绕开来,如宋元绘画。

从清代开始,浙江沿海民间就嗜食鱼鲞。当时浙江台州温岭市松门地区出产的“台鲞”,闻名全国。袁枚曰:

台鲞好丑不一,出台州松门者为佳,肉软而鲜肥,出时拆之,便可当作小菜,不必煮食也。用鲜肉同煨,须肉烂时放鲞,否则鲞消化不见矣。冻之即为鲞冻,绍兴人法也。

——《随园食单·水族有鳞单》

袁枚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名士,不用担心食材问题,以他的身份地位,贵重的食材还有人送上门。他完全有资格嘲笑别人家烧燕窝用料太少,“如白发数茎,使客一撩不见,空剩粗物满碗,真乞儿卖富,反露贫相”。一个“撩”字,用得真是好。袁家蒸鸡蛋,要用筷子打一千回。炖徐鸭,要用大火笼烧透大碳吉(一种燃料)三元,从早炖到晚,方好。猪肺,须酒水滚一日一夜。笋脯,须仆人“昼夜环看”。烧天目笋,袁枚建议只取每只笋上最嫩的部分,“集狐之腋”,方是一盘好笋。要用如此多的食材,要用如此多的柴火,寻常人家又怎能舍得呢?我常常想,如果人类真的能穿越时空,把瘦骨嶙峋的杜甫拎过来,放在袁家仆人环绕的厨房里,他一定会目瞪口呆吧。

袁枚身处被后来的人称为盛世的乾隆年间。我对历史上出现的各种盛世,都持着深深的怀疑态度。在我看来,所谓的古代盛世都是自命不凡,对其中隐含的制度危机视而不见,同时,盛世的眼睛很少会看到底层人的挣扎与艰辛。正如罗马帝国的贵族们,也曾尽情地食用过珍禽异兽,那是华丽豪奢的富裕与朝不保夕的贫困共存的年代,穷人服侍富豪,可能因为端不稳一盘菜而遭毒打,为取乐而遭杀害。

乾隆十三年(1748),全国米价飞涨,那天下苍生吃什么呢?官员汪辉祖回忆自己的故乡萧山:“忆十余岁时,米价斗九十,或一百文,间至一百二十六文,既讶其贵。乾隆十三年,价至一百六十文,草根树皮具尽。地中产土如粉,人掘之以资生,名曰观音土,有食之死者。”

乾隆十四年(1749),也就是全国米价飞涨,萧山贫困人吃观音土的第二年,袁枚辞官隐居于南京小仓山随园,吟咏其中,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

我的笔可能荡开得有点远了。我想说的是,我们固然可以在袁枚身上品味出一种对于审美修养和社会交往之全部魅力的精细鉴赏,同样的,在袁枚这些大户之家之外,亦有藏于民间底层的“黑暗料理”。与袁枚所追求的“食材的新鲜”“烹饪的考究”恰恰相反,它们是完全不同的面目:食材能存放越久越好,烹饪越简单越不费柴越好。当食物不新鲜、甚至是粗劣到极致时,也会带来完全不同的体验。

和袁枚的吃法不同,在我看来,鳗鲞的美味不在软,而在硬,此时就和鳗鲞的鲜不鲜无关了。我最喜欢鳗鲞嘴边那一点小肉,蒸好之后,用手撕而食之,细细咀嚼,肉味介于硬动物肉与硬鱼肉之间,非常好吃。

生物学意义上的鳗鱼分类,复杂繁琐,我也闹不清楚,暂且不管。以一个吃货的标准来分,鳗鱼一般分三种:海鳗、河鳗与溪鳗。

科普作家张辰亮(他写了有趣的《海错图笔记》两部)说:海鳗和河鳗(做鳗鱼饭的那种,正名日本鳗鲡)是亲戚,区别在于海鳗的个儿更大,能长到两米,而且海鳗的嘴更长,牙更尖,像远古的沧龙。和它一比,河鳗简直就是一张小学生的乖乖脸。

可惜是,张辰亮忘了说溪鳗。是不是溪鳗游到河里变成河鳗,河鳗再游到海里变成海鳗,海鳗再不远万里去赤道边产卵,再游回河里变成河鳗,再游回溪里变成溪鳗呢?我不清楚。

林斤澜先生写过一篇短篇小说《溪鳗》,用晦涩的手法写性、写人性,写政治运动中的扭曲压抑的人性,好看得紧。对于三种鳗鱼在生物学上的关系,林老也说自己不清楚:

店主人是个女人家,有名有姓,街上却只叫她个外号:溪鳗。这里又要交代一下,鳗分三种:海鳗、河鳗、溪鳗。海鳗大的有人长,蓝灰色。河鳗粗的也有手腕粗,肉滚滚一身油,不但味道鲜美,还滋阴补阳。溪鳗不多,身体也细小,是溪里难得的鲜货。这三种鳗在生物学上有没有什么关系,不清楚。只是形状都仿佛蛇形,嘴巴又长又尖,密匝匝锋利的牙齿,看样子不是好玩的东西,却又好吃。这三种鳗在不同的水域里,又都有些兴风作浪的传说。乡镇上,把一个女人家叫做溪鳗,不免把人朝水妖那边靠拢了。

由于鳗鱼的粗壮、色泽、腥味,很容易让人想到性。老祖宗说,食色性也,在鳗鱼这里,两者是相通的。

日本导演今村昌平在1997年执导了一部名为《鳗鱼》的电影。故事说的是,发现妻子与人通奸,暴怒中刺死了妻子的男主人公刑满出狱后的心路历程。影片开頭,男主人走出关押了八年的监狱,随手提着一条装在透明袋子里的海鳗,其性的暗示,非常明显。也许,在天堂的大排档里,林老早就和今村昌平在一起浮一大白了。

河鳗溪鳗,腥味都重,除腥的诀窍是多用老酒,炖之,掌握好火候,方是一道好菜。我当过记者,有一年跟团去永嘉采访,当地老板端出一条炖好的粗壮鳗鱼,说:“各位记者,这是野生的溪鳗,现在溪里已经很少见了,动辄千元一条,尝尝。”我也夹了一筷子,鲜不可言。我仿佛看着林老笔下那个叫溪鳗的女子,扭身走到那男人面前,弯下腰来,先看看摆弄着的木头方子,对着歪歪扭扭划的线,笑起来说:“划得好,真好。”

据温州作家程绍国先生回忆,1993年,“美食家”汪曾祺来温,他夹一筷子鳗鲞,吃了一半,吐在桌上。边上“食美家”林斤澜“哦?”了一声。汪曾祺说道:“麻烦。”

程绍国先生曰:每个人的味蕾都有故乡,都有记忆。汪先生的味蕾辞典里没有鳗鲞,他一时吃不出鳗鲞的微香和淡甜来。而且多刺,“麻烦”,费事。

我觉得在此处也可以读出林斤澜和汪曾祺两位先生的不同性灵。

带 鱼

“蒸过蒸”(温州方言,意思是反复蒸)的带鱼肉,与鳗鲞嘴边那一点小肉味类似。妻子常笑着说:“鲜带鱼肉不吃,而要吃‘蒸过蒸不新鲜的,你真是非常奇怪。”我知道,这是早年味蕾的记忆在“作祟”。

明朝福建人谢肇淛说:“闽有带鱼,长丈余,无鳞而腥,诸鱼中最贱者,献客不以登俎,然中人之家用油沃煎,亦甚馨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带鱼确实是诸鱼之中最贱者。袁枚似乎看不上、甚至是不吃这种最贱的鱼,他的《随园食单》里没有给带鱼留出位置。后来一个叫夏曾传的人,补证《随园食单》,才记下:

带鱼,宁波有鲜者,内地则无。其长数尺,鳞色闪耀如锡箔然。以糖醋煎之,或用萝卜丝亦可。

寥寥数语,着实可爱。

带鱼可红烧、油炸、清蒸。我最喜欢的是清蒸,并且新鲜的刚蒸过一次的带鱼不吃,觉得带鱼的味道太重,肉不够硬,等到“蒸过蒸”之后,带鱼肉变硬,我才觉得好吃。

我籍贯温州永强。永强,古称永嘉场,在唐朝时,靠海是盐场,故称永嘉场。现在俗气的“永强”,应该是“永嘉场”三字连读或是简读而成,而美感顿失。族人以晒盐为业,就这样晒呀晒,晒了一千多年。从我记事时,父亲做过很多活,烧窑、种地,也晒过盐,都是靠老天爷吃饭,非常辛苦。

那一年,包括父亲在内的村里二十来个人在海边拦出一块约两百亩的滩涂,把地整平,铺上薄膜,引来海水,然后等待大海给人类的慷慨馈赠。父亲看着月光下那一片亮色,甚是喜悦。

晒盐,最怕打雷下雨,不管夜晚多迟,一看要变天,父亲就披上衣服往海边跑,把摊在天地之间的盐收拢,盖好。天气恶劣,还要在那守夜。黑沉沉的天地之间,悬着一盏微弱的灯火,父亲看着黑暗中的盐场,也看着不远处的大海翻滚着无边的惨白的浪,呜呜的狂风,从四面八方穿过父亲所立的简易棚。这狂风还继续刮着,刮到我们家,嗡嗡地震动着父母卧室田字形窗玻璃,母亲在房内担惊受怕,一夜无眠,而一无所知的我们三个小孩,早已睡得香甜。

晒好的盐,再按比例分到每户盐民手中。我常常看到有人用压成弓形的扁担挑着两箩筐的盐倒在我家门口,父母再把门口的盐分袋装好,立在家中。所以,我家中的泥地总是湿漉漉的,非常不舒服。

装好的盐就可以用板车拉出去卖了。有一年,父母听说在白水(家乡附近一处地名,现在写下来甚是好听,而我的父母当然没有这个感觉)可以卖个好价钱,十四斤盐卖一块钱,就决定去那里卖盐。那天刚好下雪,父亲拉着盐车,母亲在后面推,到了白水,路面甚是泥泞难走,父母就脱了鞋子,从泥水中蹚过去。为什么要脱了鞋子呢,因为在那个年头,鞋子要比脚值钱。

在雪天,一板车的盐都卖光了,回去的路上,父亲拉着板车,母亲坐在板车里。当年,板车除了拉盐之外,也是拉猪的。温州永强方言,猪读音类似“能能”。白水的小孩就跑出来,指着我母亲大喊:“能能、能能……”

在电话里,母亲是笑着对我说起这件事。不知道当年,她是开心大过难过呢(毕竟一板车的盐卖光了),还是难过大过开心(毕竟有许多的小孩指着她喊“能能、能能”)。

到后来,海水上涨,抹走父亲围出的盐场。大自然又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地收回了她的馈赠,就像她以往所做的那样。

由于靠海晒盐,家乡一带饭菜偏咸,且饮食有鱼。所谓有鱼,无非就是“诸鱼中最贱的”带鱼和各种腌制的杂鱼。父亲这一辈村里人,不是不知道鱼的鲜美之道,只是现实的环境造成了他们的爱吃咸鱼、咸鱼干的味蕾,然后再将这种味蕾传给家中的小孩。

蒸带鱼比油炸要更省事,所以每家每户桌子上都有一盘蒸带鱼。刚蒸好的带鱼,小孩是不敢伸筷去夹那一整节的,按规矩那是要留给家里干活的大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和祖父,我们小孩只能夹散开的带鱼肉。可是,父亲每一筷子都夹得很细,每次吃完,总要留下一大部分带鱼,留到下次再蒸,如此反反复复许多次,带鱼汤就成泥水色。此时的带鱼碎肉,就硬如腊肉,反而独有一番乐趣。这时,我和哥哥姐姐的筷子从带鱼汤中撩过,肉时有时无,取决于每个人的运气。

我老家早年的房门前后都是敞开的,那是为了方便父亲朋友来访。父亲的朋友们都是一边喊一句“进美在家吗”,一边只顾跨进门槛。我记得有一次,是一个光着膀子拉板车的叔叔在晚饭时间来找父亲。拉板车,是最低贱的体力活。他在饭点找父亲,其蹭饭的意思,心照不宣。

父亲问:“吃过了吗?”

他说:“还没呢。”

父亲说:“那一起吃饭。”

他也不推辞,坐下来,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一大碗米饭吃了起来。父亲从泥水色的带鱼汤中一撩,刚好夹到一整节带鱼,放在他的饭碗上。他一吃,嘴中含着饭,夸道:“你家‘蒸过蒸的带鱼,好吃!”

一碗饭很快扒完了。父亲问:“喝点酒?”

他也不推辞,说:“好好。”

父亲拿出一瓶本地烧酒。当年自家烧的白酒,都是装在用过的生理盐水玻璃瓶中。父亲不管倒多少,那人都是一口闷进去,先顺势咂一声“啊!”(土烧的白酒,辣口),再喊一句:“好酒!”

袁枚说:“绍兴(酒)为名士,烧酒为光棍。”袁枚永远不会知道,对贫苦的底层人来说,酒的好,就在于它割喉般的难喝。

那人原来是向父亲诉苦,他说,生活很难熬,真想躺在马路上被车子闯闯掉算了,然后赔点钱给妻儿。父亲能怎么回答?只能一边安慰他,一边陪着他叹息。

我后来在台州一所专科学校读大学,有不少温州同学。有一天,同学们坐在异乡的土地上聊吃的。王仁忠兄,也是永强人。他说,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菜是蒸带鱼,他家有一个搪瓷口杯,专门用来蒸带鱼,在反反复复蒸过之后,最底层的带鱼肉可能达数月之久,有一天他把最底层的带鱼肉撬上来,一吃,无与伦比的人间美味。

我马上站起来走向他,穿过好几个人,一把抓着他的手,说:“知音啊!”

螃 蟹

我是在滩涂边吃海鲜长大的,现在旅游一到海边,一闻到那带腥味的海风,全身的毛孔都会开心地全部打开。早年亲戚家做喜事摆酒。酒席结束后,大人下桌了,每桌都留有数量不等的蒸螃蟹(这是因为大人们光顾着聊天,没空剥螃蟹壳)。我对玩伴说,稍等,我要吃螃蟹了。我就一桌一桌吃过去,连吃了十来桌。只有吃过这么多海鲜的人,才足以谈海鲜。

在我看来,袁枚其实不大懂得海鲜之道。他是居庙堂之高,而不知江湖之真味。可以想象,以当时的物流,海货送到袁家厨房,早就已经不是最鲜的了。他煞有介事记在食谱里的海鲜烧法,都太过繁琐,违背海鲜之道。要知道,最好的海鲜烧法,就是离海越近越好,海鲜捕捞过来,直接送到海边的排档,清蒸,上桌,越少干预越好,少翻动,如治大国。

试举几例。袁枚说,配搭须讲究:

可素不可荤者,芹菜。

芹菜味冲,是比较难搭配,但是芹菜炒乌贼,两者味道就很搭,白绿相间,两者同咬,很是清脆,这是温州一道非常好吃的家常菜,袁枚不知也。

袁枚提到牡蛎:

蛎黄生石子上。壳与石子胶粘不分。剥肉作羹,与蚶、蛤相似,一名鬼眼,乐清、奉化两县土产,别地所无。

牡蛎最佳的烧法,不是作羹,而是煎蛋。灰黄相间,好吃又好看。

袁枚提到烏鱼蛋:

乌鱼蛋最鲜,最难服事,须河水滚透,撤沙去臊,再加鸡汤蘑菇,煨烂。龚云岩司马家制最精。

烧乌鱼蛋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处理干净之后,直接放在锅上蒸。一盘乌鱼蛋,我能吃两大碗。

袁枚谈到螃蟹,倒是谈得非常懂行:

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蒸者味虽全,而失之太淡。

螃蟹宜独食,确实很难搭配他物,有一道番薯切片与螃蟹同煮的温州菜,我认为不是很佳。如果螃蟹新鲜,蒸之确实最妙,可以“味全”。这个时候,我觉得问题不在袁枚所说的咸淡,而在于蟹肉的软硬度是否合适。好的是,蒸螃蟹火候很好控制。把蒸好的红透的大螃蟹从蒸锅里拿出来,剥而食之,真是人生一大快事。一只好的蒸螃蟹,可抵一方太守印。

早年采访,主办方安排晚宴,桌上有螃蟹。席间有一人来自海岛洞头,他说,他吃过世间最好吃的螃蟹。他刚想接下来说,可惜被席间其他人的闲聊打断了,就怏怏不乐,只顾吃菜。

一找到席间谈话空隙,我马上问他:“兄弟,你刚才说过世间最好吃的螃蟹,是怎么烧的?愿闻其详。”

他这才面露喜色,把筷子放好,说:

“渔民刚打来螃蟹,在沙滩上架一口锅,锅里倒扣半碗盐,锅里摆满螃蟹,用柴火烧,并从边缘浇以海水。海水浇干几轮之后,起锅,再把螃蟹串成串,挂在自行车上,骑回家,一路风干,到家,吃,世间美味。”

席间闻此道,叹为观止,每次想来都流口水。我想把此条写入《随园食单》,可以毫无愧色,甚至可以当面对着袁枚笑傲好几道菜。

早年故乡的人都不富裕,大家都在想尽办法喂饱家里头的好几张嘴,养牛或养猪是很自然的选择。

眼盲的祖父负责养牛,祖母负责养猪。牛栏就搭在家门口空地上,祖父每天牵着牛早出晚归,牛其实就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抬头不见低头见。对我一个小孩来说,牛太大了,又太过沉默,每次看到它都是在星空之下不知疲倦地咀嚼干草,一副超然物外、荣辱不惊的冷漠样子,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可爱。祖父对牛特别照顾(我后来读余华的《活着》,读到最后牛的部分,想起过世的祖父,眼睛会湿润),我甚至会觉得他关心牛超过我。因为他会担心牛吃饱了没有,而从不问我吃饱了没有。祖父常常对我说:“永胜,去把牛喂一下,等卖了牛,给你买糖吃。”为了能有糖吃,我喂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牛。直到有一天,我从外面玩累了回家,发现牛栏空了。

我问祖父:“牛呢?”

祖父说:“卖了。”

我说:“糖呢?”

祖父呵呵呵干笑几声,“顾”左右而言其他。

我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我难过是最终发现祖父是骗我的,我也难过牛竟然不“哞”一声而别,也忒没有情义了。

相较而言,我对猪有着更深的情感。我家养有两三头猪,猪圈离家约有一百米的距离。每次祖母提着一水桶猪饲料去喂猪,我都会跟着去看。一路上,我开心地活蹦乱跳,祖母就笑着对我说:“你比猪还急。”

到了自家的猪圈门口,祖母吃力地提起塑料桶,把猪饲料倒进槽里,两三头猪就活蹦乱跳尖叫着跑过来,吃得吭哧有声,很是快乐。我看到猪吃得这么快乐,我自己也很快乐,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共情”吧。一旁的祖母看着猪胃口这么好,也微笑着。

接下来就是“端猪”。温州方言称阉猪为“端”猪。端猪师傅力大无穷,一般都有南拳功底。这边厢,猪绝望地嘶吼着;那边厢,端猪师傅一扎马步,身子顶住猪身,锋利的刀子一溜,再随手一扔,像鲜艳诡异花朵的一团肉,划出一个弧线,被扔到了二楼瓦背上。事就这么成了。

我就问母亲,那一团到底是什么肉?这个问题,让母亲为难。我们这一代,性知识都是从电线杆上学的,农村的父母对性的话题是忌讳的,羞于启齿。她就含糊地说:“就是一团肉。”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一团什么肉,不过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猪特别可怜。

到最后就是杀猪。被杀死的身躯庞大的猪架在架子上,等待着被瓜分。

我这个小小的小孩,也就见证了猪的全部生命过程,它让我开心,让我伤心,也让我恐惧。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知道生命要爱惜生命,但是我们似乎又只能通过杀戮的方式才能生存。这也就是所谓的天之道吧。

大学毕业之后,我成为一名媒体工作者,第一次接到执法部门凌晨突击检查的采访任务,就特别兴奋。我坐在执法人员的车子里,车子在夜幕之中七拐八拐。坐在副驾驶的执法人员转过头对我说:

“王记者,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发现一家非法屠宰点,证件全无,那肯定是非法的。你知道的,屠宰,关系到老百姓的食品安全,政府是规范管理,有专门的屠宰点,不是政府专门设置的,那肯定是非法的。我们要去的这家非法屠宰点,对方非常狡猾,专门选择在深夜凌晨无人的时候屠宰,屠宰频率也不规律。我们接到举报后,做了前期勘察,确定今晚有屠宰,所以邀请你过来,曝光曝光。”

我说:“好的好的。一定好好写。”

為了不打草惊蛇,车子开到离目的地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停车熄火。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清那次采访的具体地址,似乎是在老城区一家小型菜市场的边上,穿过一个肮脏的门洞,地上满是污水。

在车里等了半个来小时,望风的人说,可以出来了。我才跟着执法人员一起猫着身放轻脚步走向那家非法屠宰点。就是一栋寻常农民房,前门有一个小院子,围着一米多高的围墙,厨房设在后门。执法人员准备从前后门同时破门而入,以防对方逃跑。

执法人员用手势表示:一二三,破门!我跟着执法人员从后门厨房冲进去。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头白白胖胖,被拔光毛的猪,闭着眼睛,悠闲地坐在装满开水的木桶里。猪当然已经是死了,但是如此模样,很像一个魁梧大汉,比如说,在舒服泡澡的鲁智深。我们破门而入,似乎已经打扰到了它,它仿佛马上就会睁开眼睛,然后喝道:“你们打扰洒家泡澡了!”

执法人员在我身边匆忙地穿梭,而我却站在原地,细细地打量着这头很像人的猪。坦率地说,猪的脸像人脸,纹路分明,显露出浓浓的喜悦与和蔼之气,确实好看。我不记得是阿城还是陈丹青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西安读历史专业,有一次被老师叫去协助考古。大家都很兴奋,到了古墓之后才发现,有价值东西早就已经挖掘出来整理带走了,能挖出一枚铜钱,算是很大的发现了。老师之所以叫他们来,无非是让他们体验体验,顺便对古墓做最后一次遗漏清理。我的朋友就这样拿着一把洛阳铲,在泥土里铲了很多日,同时,性的苦闷,也是无法言说。最后他失望走出荒无人烟的古墓,一来到山下有人的村子,一看到人,开心,连看到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的,真是双眼皮的。他是拿这个故事当笑话讲给我们听,我却一本正经地说道:“猪的脸,确实是好看的。”在场的朋友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很快从对猪的观看之中清醒过来。屋内是一对中年夫妻,一对非常老实的中年夫妻。看到执法人员破门而入,两夫妻的身子都惊得一震,马上把手中的器具放在边上,呆立在腾腾的热气里。执法人员围着他们问话。那位妇人真诚地拍着胸脯,对执法人员说:“我们真的是第一次杀猪,之前没做过。”

那位中年男人,却一声不响,穿过人群,从厨房来到前门院子,对着漆黑的墙角小便。我知道,有的人突然一受惊吓,一哆嗦,膀胱一抽紧,就会想小便。

这是我听过时间最长的一场小便,足足有两分来钟。每每我觉得他快结束的时候,却总还没有结束。他背朝我,驮着一身的夜色。他全身在发抖。这个时候,我觉得他像任何一位绝望的父亲。

屋里头的妇人在喊他:“人呢?赶紧过来!”

“在小便。”

妇人怒道:“这个时候还小什么便,赶紧过来!”

那位中年男人这才打个了尿颤,提着裤子,来到执法人员的面前。坐在木桶里的那头像鲁智深一样价格不低的猪,当然要被没收,也许还要面临其他的惩罚。他都逆来顺受。

我不忍心采访这个中年男人,就站在他家的院子里,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盘算着明天的稿子要怎样才能交差。

对我来说,猪身上有其他的意义盖过被我们吃的价值。我知道,我的这个想法一定很怪。

做了十五年媒体工作之后,我心生倦意。我不是说中国的媒体没有意义,我是觉得,我自己做这一行没有意义。

有一天晚上,我值完夜班,拿着黑白的大样,笑着对一位同事说:“我几个理想。”

同事说:“愿闻其详。”

我说:“第一个,当一匹种马,自由地奔跑,自由地交配,在风中扬起鬃毛;第二个,当海底几百米的浮游生物,比如水母之类,飘飘荡荡没有忧愁;第三个,在海边有一所房子,门口晒着咸鱼,没事翻翻。”

同事说:“看得出,你是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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