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鑫铎上三年级时,爸爸在公司被提拔成为办公室主任。鑫铎听妈妈说,爸爸的这个职位得来不易。现在,爸爸在公司里管不少的事,管不少的人。
鑫铎问妈妈:“我爸能不能管我们的于菲菲老师?”
妈妈吃惊于儿子的问话,“你们的老师有校长管,你爸管不到你的老师。”
鑫铎说:“我还以为我爸这个办公室主任是多大的官呢。”
妈妈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儿子的话,觉得鑫铎的话里有什么事情,“你们老师批评你了?”
鑫铎说:“于菲菲老师让我们捐款,说是自愿捐款,想捐多少都行。我拿出五块钱,让老师找我三块。于老师说,捐五块怎么还找回三块?我说,我只想捐两块,找回三块自己还有用呢!”
“你们老师怎么说?”妈妈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理解儿子当时的心情。
“于老师用手指头点着我的脑门说:‘小气的农民意识!’ ”鑫铎用揪在一起的面部表情和变细的声音学着于老师说话。
妈妈听了鑫铎的话,把身体陷进沙发里,闷了半天。她觉得于老师的话是对鑫氏家族的污辱。但是,她把心里的气变成了对儿子的质问:“你也是,拿出了五块钱,为什么要老师找回三块钱?”
鑫铎说:“我每次向爸爸要两块钱,爸爸总是给我一块钱的。”
妈妈被鑫铎的话噎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了。
元旦前一天,爸爸开车去接鑫铎。一上车,看见车里到处都是装着东西的塑料袋子。
“这是什么?”
“牛蛙。”
“怎么还动啊?”
“是活的。”
“这么多?咱家也吃不完啊!”
“咱家只有一袋。我要给大家送到家里去,一家一袋。”
“我知道了,爸爸是办公室主任,负责给大家送元旦节的福利——牛蛙。”
“答对了。”
但是,爸爸把车停在了街头的一个拐角处,回身对鑫铎说:“有一袋牛蛙是咱家的,就是那一袋,你把它放在你脚下。等会儿给别人送牛蛙时,别拿错了!”
“这些袋子里的牛蛙不一样吗?”鑫铎觉得爸爸的表情很怪,脸上浮现出“很坏”的神情。这种“坏”表情,爸爸很可能从很小的时候就有,就习惯性地做,重复地做,要不然,他怎么会有那么深的脸部皱纹呢?
爸爸说:“你脚下的这一袋,要比别的塑料袋里的牛蛙多一点。”
“为什么会多一点?”
“是我装进去的。”
“这是办公室主任的权力?”
“什么意思?”
“把多的占为己有!”“胡说,难听死了!”
接下去发生的事,让鑫铎的颜面丢尽。
爸爸将其他的塑料袋打开,想再抓一两只牛蛙放进自己家的那只袋子里,结果,牛蛙嗅到新鲜空气,迫不及待地从敞开的塑料袋子里蹦了出来。爸爸说了声:“糟了糟了糟了,快抓住它们!”
鑫铎和爸爸手忙脚乱地在车中抓乱蹦的牛蛙,那些跳出塑料袋的牛蛙知道自己争取自由的机会不多了,它们玩命地蹦啊跳啊,能藏身的地方都被它们找到了,那就是车中所有的缝隙和角落。
鑫铎突然间不动了。他眼睁睁看着一只牛蛙跳到自己腿上然后一跳,不知去向了。
“帮我抓啊!怎么不动手了?!”爸爸冲他喊叫。
“是你要这么干的,你自己解决吧!”爸爸暂时顾不得儿子的“罢工”,先把能抓到的牛蛙匆匆塞进塑料袋子里。
比约定的时间稍晚一些时,爸爸把车开到了他们单位的一个女同事家的楼下,那个女同事已经笑容可掬地等在楼下了。
“鑫主任,天这么凉,你都忙出汗了!辛苦啊!”
爸爸还没说话,鑫铎说道:“他抓牛蛙抓的!”
女同事一下没明白,“牛蛙是鑫主任抓的?”
爸爸解嘲道:“是我刚刚在大街上一只一只抓来的!要不然,能累得我一身的汗吗?”说完,爸爸拽着鑫铎回到车里,怕儿子再说出什么话来。
“刚才让我觉得丢人。”鑫铎冒出一句。
爸爸没接话茬儿,也许,他真的无话可说。爸爸闷头开车,开得很快。
“爸,你开得太快了!”鑫铎提醒道。
爸爸把车停在路边,回头瞪着儿子,“今后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
“你的车确实开得太快了!”
“我说的是牛蛙的事!”
送完了牛蛙,回到家中,爸爸跟妈妈说起了这件事,他是当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谈的。
“你儿子,傻瓜儿子,差一点就把事情当着我同事的面说露馅了!”
没想到,妈妈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个不停,冲淡了这件事的严肃性。
电视里的新闻,又报道了日本大地震。地震、海啸的事件,在地球上越来越多了。
“由于人类的破坏,我们生存的环境日益恶化!”这是于菲菲老师在班上说的话。
那天下午,学校组织了一次空前的地震大演习。同学们听说,有的国家的学校,一个星期就搞一次这种演习,频繁得就像是上体育课。
鑫铎和一些男生觉得这个活动跟一年一次的“六一”运动会一样,又刺激又好玩儿。但是,于菲菲老师在组织演习之前,提出让男生搀扶和照顾胆小的女生一起逃生。
于菲菲老师让女生们装成腿脚受伤、行动不便的样子,让男生们帮助她们从教室走出去,经过三层狭窄拥挤的楼梯,到达安全宽阔的操场。
鑫铎负责照顾女生马蔚然。马蔚然长得胖胖的,有一张笑嘻嘻的无忧无虑的圆脸。鑫铎拽着她的胳膊刚走到楼梯口,马蔚然就变成了瘸子。
鑫铎说:“你要是瘸了,只有死路一条了!”
“为什么?”
“因为你太重了,我照顾不了你,该背你的时候,我根本就背不动!”
女生马蔚然听了这话,干脆坐在地上,对于老师说:“我的两条腿被砸伤了,一步也走不了了!”
于老师说:“让照顾你的男生背你走!”
近处的几个男生和女生听见了,都笑着说道:“背啊!地震了!别把命丢在这儿!”
鑫铎对马蔚然说:“我背不动你。你快起来吧!”
于老师站在他们身后说:“这虽然是演习,也要当成真的一样!背不动,就搀她起来!”
鑫铎上去拽了一下马蔚然,没拽动,鑫铎就哀求道:“别像真的瘸子一样,你也使点劲儿!”
等鑫铎把女生马蔚然按照要求搀到了操场上时,已经累得浑身是汗。他一屁股坐在操场上,对马蔚然说:“如果真的地震了,谁还能管你?”
于老师听到他的话,立刻批评他:“鑫铎,你说什么呢?!你可以不管女同学,自己逃生,但是,我告诉你,会有别的男同学帮助女同学逃生的!”
“谁背得动她?反正我是背不动!”鑫铎对于老师的批评,感到心里头不舒服。
于老师扫了一眼操场上的男生们,问道:“真的地震了,你们谁会帮助马蔚然?”
班里几乎所有的男生都举了手。
鑫铎说:“光举手谁不会?我连脚都可以举起来!”
于老师没听清鑫铎的话:“你说什么?”
鑫铎说:“光举手我也会!”
人群里有个男生补充道:“鑫铎还说,他连脚都可以举起来!”
“有的人恐怕是连举手的勇气都没有!”于老师斜了鑫铎一眼。
于老师的这一眼,是轻蔑的一眼,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朝鑫铎飞来的标枪,挫伤了鑫铎的自尊心。
鑫铎又出了一身的汗。
晚上回到家里,鑫铎跟爸爸说起学校第一次搞地震演习的事情。
爸爸说:“太有必要了!”
鑫铎又说到自己负责照顾一个胖女生逃生的事。爸爸说:“一个小学生,自己能顺利逃生就不容易了,哪里还有能力照顾别人?”
鑫铎看着爸爸,没说话。
“你干吗用那种眼神瞪我?我说的是实话。真的地震了,你自己逃生保住命就不错了,哪里还有时间想其他的?等你想了一圈,你的命早丢了!”
鑫铎还是看着爸爸,无话可说。
“你还瞪着我干什么?我的话你没懂啊?”
鑫铎朝爸爸做了一个投掷标枪的动作。他幻想自己投出的标枪带着呼啸声,正中爸爸那颗长满了老茧的心。
“你这是什么哑语?”爸爸问。
鑫铎就是不想说话。他听见爸爸跟妈妈说:“鑫铎他们学校搞了一次地震演习,弄得咱儿子神经兮兮的!”
当天晚上该睡觉的时间,保持沉默的鑫铎来到爸爸和妈妈的卧室门口,问爸爸:“爸,你说,这世界上,对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还用问?最重要的是你和你妈!”
“最最重要的?”
“最最重要的?是你妈和你!”
鑫铎转身回到自己屋子里。爸爸坐在床上拉长了声问道:“哎!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知道。”
……
有一天,马蔚然说:“我看了一本书,说一个人立了遗嘱,一共有一千九百七十页,其中二十页是参考书目。”
同学们都觉得好奇,一个要死的人,能把遗嘱写成鸿篇巨制?
鑫铎说:“这个要死的人,肯定在遗嘱里想说很多的话,想解释很多的事情。”
马蔚然笑着说:“我觉得这个人肯定是个婆婆妈妈的人。”
“我看是一个自私的人,什么都不想丢掉,把墙上的一颗钉子都写进了遗嘱。”
“我看他是个哑巴,他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出来!”
当大家七嘴八舌猜测时,鑫铎的两眼就发直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天之后,鑫铎向于菲菲老师交了一份申请书,上面写着,自己死后,可以把眼角膜和身体的任何一个器官捐给需要的人。
几行字的申请书,于菲菲老师看了十几遍,看了很久。她回忆起来,之前的三天时间里,她没听见鑫铎说一句话。她的心里很震动,问他为什么想到做这件事。
“我就是想做!”鑫铎说。
“这件事情必须跟你家里人说,因为你还是一个未成年人。”
鑫铎说:“没必要跟他们说!”
于菲菲老师看着鑫铎,小声说道:“我好像误解了一个人!”
鑫铎心里明白于老师说的是什么。他苦笑了一下说:“于老师,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实在是憋不住想跟别人说。”
“什么梦?我想成为第一个听众!”
“你是第一个听众,也是最后一个听众。”
“行,老师答应你,不把你的梦说出去。”
“我梦见我爸疯了。他听说我要捐掉身上的器官,就崩溃了。他冲我喊叫:‘不行!你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我们鑫家的!’我跟他说,我一定要捐,现在年龄小不让捐,我长大了也要捐!听见我这样说,他就疯了,他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疯跑!我爷爷急了,爷爷岁数大了,他追不上我爸爸。爷爷就站
在街上跺脚:‘帮助爷爷抓住你爸,不能让他光着身子在大街上丢人!’我跑得很快,像飞一样。我抓住了爸爸,把他扑倒在地。爷爷气喘吁吁地赶上来,照着爸爸的光屁股抽了十几下。可是,爸爸还大喊大叫,非要把我捐器官的申请要回来;他红着眼睛喊,不把那个申请拿回来,他绝不穿衣服……”
于菲菲老师忍不住抱着鑫铎笑起来:“鑫铎,你太可爱了……你有史上最好的对手!”
鑫铎问道:“老师说我什么?”
“你有史上最好的对手!”
鑫铎像是懂了,又不大懂。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于老师笑出的眼泪吸引过去,他也跟着笑。但是,鑫铎的心里是涩涩的、说不出味道的。
(摘自《西西的温暖之路》,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高谈文化 出品,李柯欣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