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后“返乡”的人

2020-07-02 11:45刘怡仙
南方周末 2020-07-02
关键词:荆门市抗疫鸡蛋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网红主播蒋玉立很看重鸡蛋的品质,她不时会到养鸡场里看看。受访者供图

★这些以不同形式返乡的人,与疫情相遇,也和当地的公益组织、乡村社群产生了密切互动,诞生出新的公益模式和解决社会问题的新方法。

张学龙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再三强调,民间力量要再造故乡,经济不是大问题,肯定会有投资,但更重要的是提供处理事情的解决办法和思维方式,“知识是最实在的东西。”

新冠肺炎疫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也带来了新契机。

蒋玉立曾是一名淘宝主播,卖了三年化妆品,攒了30万粉丝,疫情期间交通受限,她被困在湖北老家,干脆留在老家做直播,帮着鸡蛋滞销的农户卖鸡蛋,从村里、镇里一直卖到隔壁镇的鸡蛋。

24岁的大学生彭爽在疫情中参加了一个志愿者组织,之后干脆留下来工作。而商人张学龙则意外地在疫情中成为村里志愿者团队的骨干,和乡村产生了新的连接。

这些以不同形式返乡的人,与疫情相遇,也和当地的公益组织、乡村社群产生了密切互动,诞生出新的公益模式和解决社会问题的新方法。

2020年6月23日,中国基金会发展论坛2020湖北峰会在线上举行,人们回忆抗疫中的经验,也反思差距,面对新的变化,思考如何开展眼前的常态化抗疫和恢复。

卖鸡蛋的“网红”

疫情以前,蒋玉立是小有名气的网红主播。在她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的往期视频截图中,这个直播名叫“小刘涛玉立”的年轻人,秀着大钻戒,丈夫帅气地坐在身后陪衬,和现在卖鸡蛋的生活迥然不同。

“现在整天往山上钻,都不能看。”蒋玉立咯咯地笑。

她的父母是湖北省荆门市钟祥市的普通农民,以副业的形式养着一千只鸡,农家里的鸡散养在后山上,主要出产土鸡蛋。疫情前,蒋玉立也往粉丝群里发广告,帮父母卖土鸡蛋,“都没上(直播)链接”。

2020年2月初,各省市实施隔离措施,回家过年的蒋玉立也困在家里。当时,村里和父母一样养鸡的养殖户有38家,平均每家养鸡4000只左右。村口一封死,上门收鸡蛋的商贩也不来了,整排整排的鸡蛋堆满了屋子。

村民们很着急,想到了蒋玉立是“名人”,“觉得我们家应该有销路。”蒋玉立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最初有人打电话给她父亲,试探着问她家有没有办法。同组的一个亲戚直接上门了,戴着口罩倾诉自己的难处,“孩子要读书”“老公瘫痪卧床”。

不到三五天,陆续来了十多个人,有人进门就哭,有人提出原来卖5元一斤的鸡蛋3元也卖,“能拿一点钱就拿一点”。

父亲劝蒋玉立“别操这个心”。在他眼里,蒋玉立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农村事情多,又关系复杂,肯定做不来。

但蒋玉立有自己的想法,觉得可以试试。

蒋玉立读书读到高二,在外打工,卖过衣服、端过盘子,“没有学历的人会做的事都做过”。后来,她签约淘宝直播机构,卖化妆品,但并不是所有护肤品都好用,有时候为了销量、佣金,也一样要推荐。“做多了愧疚,”蒋玉立说,“像卖货的机器一样。”她内心相信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而这次村民找上门来,刚好是个机会。

网红主播蒋玉立就此留在家乡,成为了“返乡青年”。

此前没有大型企业的村子很快为蒋玉立开辟了一间办公室,挂牌养殖专业合作社,目前有四十家成员。想法多的蒋玉立重新定位了村里的鸡蛋,打算开辟网购途径,一是保证土鸡蛋质量,打造高端的鸡蛋品牌。二是结合国家政策,帮助村里解决实际问题,比如让村里的贫困户、残疾人来工作,将土鸡蛋送上“中国社会扶贫网”,对接各大国企、事业单位。

蒋玉立的想法和湖北荆门市义务工作者联合会(以下简称荆门义工联)不谋而合。

近年来,荆门义工联开发生态种养殖扶贫项目,成立生态种养殖基地,帮助残疾人创业。蒋玉立成了荆门义工联的志愿者,今年六一儿童节前夕,她捐赠了4万枚土鸡蛋,为合作社做了宣传,也帮助当地的老人、孩子。

而在荆门市义工联秘书长严昌筠眼中,当地也急需蒋玉立这样的返乡青年支持,打造更多的“网红模式”,帮助地方经济发展。

贡献了信息和知识

对48岁的张学龙来说,3月中旬离开了湖北英山县,他回到了上海继续做生意。但此次在英山经历疫情,令他和故乡产生了新的联系,虽然人走了,但网络上,他依然挂在家乡的微信群里,关注着村里的点滴变化。

在此次疫情中,湖北省英山县被网友誉为“抗疫满分县”,不仅是黄冈市首个新冠疫情“清零”县,也因详细透明的捐赠明细公示被社会关注。其中最特别的是,英山县的志愿活动相当深入,形成了网络。上则直达县市级领导,县长常委副县长直接“入驻”公益组织群,每天接受志愿者们的咨询和建议;下则志愿者进入每个村子,实现农村防疫的“村村通”。

而这个被称为英山nCov-Re-lief科学防疫志愿者中心(志愿者中心)的网络,前身是外地英山人组成的公益组织。2015年初,“英山人+”社群成立,都是在外地的英山人,来自企业、政府、媒体各个行业,他们主要关心故乡发展,当时的重点是教育和医疗。疫情期间,组织临时搭建了志愿者中心,设置了物资组、村村通组、特殊人群组、心理组等七个小组,全方位地展开支持服务。

“第一个十四天结束以后,我申请加入村村通小组。”张学龙回忆。

1988年,张学龙离开英山上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面”,节假日抽空回家看望母亲。此次疫情期间,张学龙待在村里,看着村里风风火火地开始“隔离”。当时,村里的信息主要依靠网络沟通,为了打听消息,张学龙加入了村里的微信群。

开始是观望,后来张学龙成了村村通群里的骨干,他心里念着三件事:不能让村民高价买东西;预防交叉感染;照顾孤寡老人。

疫情期间,志愿者们在村里制定“物资购买细则”——与各村的超市老板合作,采取无接触方式供给村里的物资;招募志愿者协助村委在各村检查卡口、劝阻村民保持社交距离等。

后来,村村通的微信群逐步覆盖了全县309个村子中的220个村,信息互通有无。“能得出全县农村情况的基本面”,张学龙发现,英山县的民间志愿者的确拓宽了民间服务的边界,80%的村子能通过村村通传递出意见需求,经过志愿中心反映到县政府。

村民们普遍不熟悉公共卫生的问题。当时,村里唯一的新冠肺炎患者是村组干部的父亲,张学龙向村支书建议,村组干部应该换人或配发防护服。“他(患者儿子)要在村里开会、发消毒液和上门宣传,是一大隐患”。

假消息也是一大问题。群里总有人不辨信息真假,“哪里死了多少人”“医院怎么怎么样”,张学龙看到了,也会主动到群里辟谣。他认为,返乡者能提供信息和知识,许多滞留在村里的大学生也常转发各类信息,“也许不多,但也管用”。疫情期间,新政策不断,张学龙常常帮忙将县里的文件概括提炼成大家一眼能看懂的大白话。

几个月后,张学龙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再三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民间力量再造故乡,经济不是大问题,肯定会有投资,但更重要的是提供处理事情的解决办法和思维方式,“知识是最实在的东西”。

从当地生长的公益组织

2020年3月,英山县的抗疫经验逐渐传播,包括该县红十字会能做到“一个鸡蛋都要公示”,在海外就读社会治理创新专业硕士的胡复儒对此倍感好奇,她随后加入了志愿中心的核心:英山大别山阅读空间团队,翻看内部资料,展开调研。

她发现,五年来,这个组织充分利用了老乡资源,某些时刻,她也会惊讶,“第一次涉及公共卫生问题,就已经注意到小乡村不一定注意到的细节”。例如特殊人群组的组建,方便农村各种慢性病人、孤寡老人都得到支持照顾。

胡复儒总结了疫情中表现的几大关键点,其中包括:社群的信息相对真实高效;同时500人的社群中拥有教授职称的在200人左右,还有商人、律师医生等专业人士,“是跨地域的在线民间智库”;最后,这个群里有各级官员在内,形成良性的官民互动。

2020年6月23日,中国基金会发展论坛湖北峰会在线上举办,多位行业人士表示,此前未听过湖北的社会组织,一度认为其是“公益洼地”,没有省级枢纽机构、基金会协调。

荆门市义工联秘书长严昌筠坐不住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严昌筠颇不服气。当晚的分享会上,他穿着义工联的红马甲,滔滔不绝地讲了近一小时,介绍义工联做了哪些事,与其他市县的社会组织有哪些连接。

他认为湖北的公益模式有其自身的特点。江苏师范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乐仁乐助社会创新机构联合创始人魏晨将这一特点总结为“市域”社会组织公益集团发展的道路,即将社会组织、社工机构、志愿者组织嵌套在一起。其中,“荆门市义工联是典型”。

荆门市义工联是在本地“长出来”的社会组织。2006年,荆门市热电厂的职工严昌筠与朋友发起义工联,从简单的好人好事、扶危济困做起。后来逐步扩大为助老、助残、助学等多种社会服务。

现有三千余名志愿者,既有职工群体,也有当地的媒体人和不同的企业员工。“每个义工都有自己的帮扶对象。”严昌筠说,正是志愿者的多元性,他们得以将服务覆盖整个荆门市,触达不同的弱势群体。

疫情期间,荆门市义工联组建抗疫服务队,转运医疗物资;联络17个县市区志愿者和组织对接资源,疏通海内外捐赠物资四千多万件;同时他们开展各类社区服务,卡点值守、上门看望孤寡老人等。

据魏晨观察,类似的组织,湖北省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家,包括荆门市义工联、孝感市义工联、襄阳市草草社工机构等等,“他们和当地的环境高度适配,他们就是在当地长出来的”。魏晨分析了各项数据,发现在此次抗疫中,湖北的社会组织服务总体量超越了日常的3.5倍,服务人群从病患、弱势群体、医护到一般公众,几乎都覆盖了,“足够出色”。

但问题也很明显,虽然湖北这些公益机构的反应、行动速度都很快,但不够专业化、精细化,此外,湖北的多家市域组织联合不足。

当天的湖北峰会分析了抗疫期间的湖北社会组织生态,面对疫情后的社会修复,提出“生态重塑”概念,其中包含政社生态、企业生态等四种生态,并在其中寻找“公益”的位置。

需要新力量

2020年3月下旬,志愿中心总负责人在一场网络研讨会上曾提到他的忧虑——志愿者中心大量“返乡者”离开家乡务工,疫情中形成的网络将如何有效为当地常态化抗疫和复产复工服务。

但事实上,几个月来,英山“返乡者”建立起来的社群依然活跃,6月,英山发生洪灾,政府、媒体等各方志愿者再次入群,“召之即来”,一起面对洪灾的影响。

其中也有不少人留了下来。

24岁的英山人彭爽今年大学毕业,在疫情中参与了志愿者中心心理组的工作。当时心理组开了热线,来访者一方面是主动打热线电话进来,另一方面,他们从其他群组里识别“看起来情绪不佳”的人。

最初七八个人的心理小组主要是接受两位留学归来的心理专家指导。“小心翼翼”,彭爽形容,当时一边对接来访者,一边接受督导的培训。确诊患者在隔离初期很焦虑,“什么时候隔离结束”“老有人用异样眼光看我”等等。彭爽能做的主要是陪伴。

疫情发生以来,英山志愿者团队注册了大别山社工与职业发展中心。彭爽留下来工作。和疫情高峰期间不同,心理组现在和英山县总工会合作,处理一些“找不到工作”“压力太大”等复产复学问题。

端午假期,张学龙又回了英山,发现当地的茶叶滞销,目前当地政府已经发放“茶叶券”以鼓励茶叶购买,但远远不够,很多问题不能仅靠志愿者来解决,“我们只能稍微买一些回去”。农村市场很广也很深,张学龙担忧志愿者们未必能“做进去”。

但严昌筠很乐观,他相信,从某种程度来说,返乡青年们若要发光发热,也需要依托当地磨合顺畅的社群网络。荆门市义工联很乐意成为这样的社群网络,“我们类似于航空母舰,搭载了义工、社工等多种组织类型”。

严昌筠打算支持滞留在当地的务工者创业,他也相信蒋玉立这样的返乡青年,属于新力量,可以吸纳网红、直播等新媒体形式,帮助包装荆门贫困户的土特产,销售到更多地方,“精准扶贫不仅是要掏钱,而是通过新的商业模式让他们脱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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