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发展背景下政治不信任的形成因素及其影响

2020-07-01 01:55陈品宇刘俊
旅游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社会资本

陈品宇 刘俊

引用格式:陈品宇, 刘俊. 旅游发展背景下政治不信任的形成因素及其影响[J]. 旅游学刊, 2020, 35(2): 93-107. [CHEN Pinyu, LIU Jun. The formative factor of political distrust and its impact under tourism development background[J]. Tourism Tribune, 2020, 35(2): 93-107.]

[摘    要]信任或者不信任的动态关系变化对于理解现代社会、社会关系和发展过程是十分重要的。信任可以影响到旅游发展的成功或者失败,但是旅游学者很少关注到信任话题。文章以广东汕尾红海湾为例,采用质性研究方法,分析旅游发展背景下政治不信任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进一步通过空间实践影响旅游发展的过程。研究发现,政治不信任受到权力关系、收益成本感知、政治经济绩效、人际信任和文化导向5个因素的影响,是在特定的制度环境、社会互动和历史文化的复杂关系中交织形成的。政治不信任的存在,使得地方政府与地方社区之间拒绝社会交换以及社会资本的断裂,增加了旅游政策运行成本,延缓了旅游发展进程。研究一方面把政治信任理论视角引入国内旅游研究,另一方面修订和补充了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的理论框架,并提出对政治信任研究的批判性思考。研究有助于推动从旅游管理“过程”的关注向旅游开发“起点”的关注,即政治信任问题一定程度上先天奠定了旅游发展的成功或失败,这为当下旅游开发中的善治问题提供了实践参考。

[关键词]政治信任;政治不信任;旅游支持;社会交换;社会资本;红海湾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20)02-0093-15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0.02.012

引言

政治信任(political trust)一直是国内外政治学研究关注的焦点议题,然而旅游相关研 究中常常被忽略[1]。这是因为,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政府在推行旅游发展过程中,总是将当地社区对地方政府的政治信任视为天然给定的假设前提[2]。但事实上,国内围绕旅游发展收益分配的不均衡和不公平现象已成常态化,政治信任已成为影响旅游目的地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Nunkoo和Smith率先在其著作Trust, Tourism Development and Planning中指出,信任或者不信任的动态关系变化对于理解现代社会、社会关系和发展过程十分重要,社会信任和政治信任的日趋下降,危及政府的合法性地位和可持续发展[3]。旅游因其巨大的社会经济文化效应而得到许多国家政府的重视,但诸如地方社区边缘化[4,5]、旅游空间发展不平衡[6]等负面影响也被相关学者所诟病。旅游发展并没有使他们分享由此带来的利益,却承担了巨大成本,这影响着地方原住民对旅游发展的支持度,进而影响着对实施这一旅游政策的政府的支持和认可。Bouckaert和Van de Walle、Christensen和Lagreid指出,旅游发展背景下的信任下降会影响到更宽泛意义上公民对政府的信任,因为政治信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公民对一个地方支柱产业的前景判断以及对相关执政系统的认知[7-8]。

旅游发展是一种高度政治化的现象[9]。旅游发展之中政治信任的重要性在于,政府获得了社区的政治信任才能使旅游决策得到居民的接受和认可,极大地节省政策运行的成本,并促进善治(good governance)发展[2,10,11]。尽管政府主导旅游业的发展,但是地方居民也是旅游中的重要利益相关者,没有地方社区对地方政府的政治信任和对旅游业的实际支持[12],旅游的可持续发展目标就是空谈,进而可能危及政府的地位[13]。由于旅游利益冲突导致的负面事件,其实是把旅游发展背景下的政治信任上升为一般意义上的政治信任[12],地方社区是否支持旅游业,转变成地方社区是否支持政府的态度和立场。目前,国内学界关注旅游发展中政治信任议题的成果还较少。本文首先对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的相关研究进行回顾,其次,基于现有文献研究不足,提出以下两个值得探讨的问题:第一,政治不信任是如何在制度环境、社会互动和历史文化的复杂关系中产生的,受到哪些关键因素影响?特别是旅游业作为地方发展的一个重要工具,旅游衰退如何加速了政治不信任问题的凸显?第二,政治不信任又是如何进一步通过空间实践影響旅游发展的?最后,分析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关系的互动和演变,为当下旅游目的地发展与善政良治问题提供理论指导和实践参考。

1 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的研究回顾

信任(trust)与不信任(distrust)是信任问题的两个方面,影响信任的因素亦是产生不信任的因素。政治信任作为信任的一种基本类型,是指民众基于理性思考、实践感知和心理预期等对于政治制度、政府政策和公职人员行为的信赖,是一个历史的、不断调整、修复和发展的动态过程。政治信任研究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从种族主义、民权运动和公民选举调查等社会政治动荡逐渐发展而来。政治学者对政治信任的起源、定义、层次、影响因素和解释路径都有较为成熟的梳理[14-15],在此不再赘述。随着旅游业在区域社会经济中的地位凸显,学者们开始关注旅游发展情境下的政治信任议题。

早期旅游研究中,政治信任议题的文献只是零星出现。如Iorio和Corsale针对罗马尼亚案例的研究发现,由于地方社区和地方领导人之间相对稳固的信任关系,双方之间的合作促进了旅游发展的成功。特别是,地方领导人能为旅游发展带来资金项目,善于与内部和外部的利益相关者建立良好的社会网络关系,并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不受他者控制,因此普遍得到地方社区的信任和支持[16]。Inoanides在塞浦路斯案例提到,居民被排斥在旅游发展决策之外,无法表达自己的诉求,从而形成官民之间不信任的政治氛围[17]。Warren等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案例研究中指出,旅游发展影响了地方环境、文化和生活方式以及引发相关的腐败、社会不平等问题,由此引发的政治不信任产生了对立的政治[18]。Fallon在印度尼西亚龙目岛案例的研究中也发现,地方政府和地方社区由于在旅游发展用地上的暴力冲突,使得双方之间的信任度降到最低[19]。概而言之,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政治信任作为促进旅游发展成功的影响因素,可以增加旅游发展的政治支持,使得地方政府和地方社区之间容易形成合作、协商和伙伴关系,确立认同和共同的目标等方式实施对公共事务的管理[20];二是政治信任作为旅游发展影响的结果——旅游发展中地方政府和地方社区如何处理土地征收、如何分配旅游收益、如何应对环境生态和是否有权力参与旅游决策等问题都影响到了政治信任的形成。

近年来,在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之间互动关系的研究议题上有了新进展。就国内而言,陈品宇和朱春聪对此话题进行了研究综述[21]。Yen较为直接关注政治信任话题,他在台湾澎湖研究地方居民对旅游发展态度的多样性,政治信任作为一个要素被整合到居民参与旅游态度的模型上[22]。左冰等、庄晓平等对中国案例的研究也指出,社区居民对政府信任的水平对支持旅游发展具有重要影响[23-24]。在国外,Gursoy等以2014年世界杯足球赛为例,探讨政治信任对大型体育赛事影响的感知和支持程度[25]。Nunkoo等分析了腐败、透明度、知识和政治信任之间的关联[26]。此外,Nunkoo等是较为全面系统研究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的学者,他们主要通过已有文献的支撑,提出假设来构建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的概念模型,以加拿大尼亚加拉地区和毛里求斯为实证案例,采用分层随机抽样的方法收集数据,通过结构方程模型分析、验证哪些因素影响到旅游发展情境之下的政治信任问题[1,3,10-13],从2011—2016年经过一系列的探索,提出了较为成熟的理论框架[3]。结果发现,政府的经济政治绩效、居民参与旅游决策的权力、居民对旅游发展收益和成本的感知以及人际信任成为该理论框架的核心要素。

可见,政治信任在国内外的旅游研究中正在成为新的热点议题。但是,以上相关研究都是采用结构方程模型的定量研究方法,尽管揭示出了概念模型及概念之间的因果关系,却相对忽略了不同社会文化背景对政治信任影响的剖析。正如Nunkoo在自我批判和反思中指出,由于自身的研究只是局限于西方社会,研究结论的普适性在外推之时会受到社会文化背景的限制。政府在旅游发展之中的角色和治理過程会因为不同的政治背景而有所差异。因此,相似的研究应该在不同政治经济系统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开展[12]。再者,既有研究没有考虑政治信任的时间动态变化与旅游发展之间的关系[26]。最后,政治信任可以影响到旅游发展的成功或者失败,既有研究只是关注到旅游发展背景之下哪些因素影响到政治信任问题,并未探索由此形成的政治信任问题如何进一步通过空间实践来影响旅游发展的进程。基于上述文献空白,本文在Nunkoo的研究成果基础上,试图提出文化导向(cultural orientation)也作为一个影响政治信任问题的因素,结合政治信任与社会交换、社会资本的理论关联[11-13],同时分析社会交换和社会资本对旅游发展的影响,从而构建出一般化的影响路径。研究框架如图1,并以广东汕尾红海湾案例作为实证。

2 研究案例与研究方法

2.1 研究案例

红海湾位于广东省汕尾市南部(图2),素有“粤东麒麟角”之称。红海湾的称谓具有两层含义。第一,红海湾作为一个行政区。1992年11月,广东省政府批准设立“汕尾红海湾经济开发试验区”,2007年3月,更名为“广东汕尾红海湾经济开发区”,是隶属于汕尾市的行政派出管理机构(行政机构名称为“红海湾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相当于县一级地方政府,以下统称“地方政府”)。目前,红海湾管辖田墘、东洲和遮浪3个街道,全区共有28个村,人口11万多,4万海外华人华侨和港澳同胞1。产业结构以第一产业为主,第二产业匮乏,产业正在向旅游服务业转型。第二,红海湾作为一个旅游区。红海湾濒临南海,滨海条件得天独厚,是全国23个重点天然海水浴场之一。红海湾适合海上体育运动,曾是2010年第16届亚运会和第14届亚洲帆船赛的举办地。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并在亚运会等大型体育赛事的事件营销效果下,红海湾逐渐自发演变成为旅游目的地。2012年8月,在以“促进粤东西北地区发展”为主题的广东省滨海旅游产业竞争性扶持资金项目上,红海湾在粤东片区4个城市(潮州、汕尾、汕头、揭阳)的激烈角逐中脱颖而出,成功获得3 亿元省竞争性扶持资金,被授予“广东省滨海旅游产业示范园区”称号,为红海湾滨海旅游发展提供了历史性的机遇。自此,标志着红海湾开始正式走上旅游发展道路,确立以滨海旅游产业为主与其他相关产业为辅的产业发展格局。

红海湾案例对于研究“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话题特别有典型性的意义在于,地域文化维度对于政治信任的影响以及旅游发展重要性在红海湾经济发展某一阶段中的凸显。一方面,根植于汕尾地域文化的宗族观念塑造着人际关系,从而影响信任关系,并对政府治理过程产生作用。另外,潮汕商帮文化熏陶下的汕尾人也普遍具有敏锐的商业意识,眼界开阔,其行为特征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表现得更为明显,对于收益成本有着清醒的计算,这对社会交换过程中的信任形成是直接的。另一方面,红海湾政府自上而下正式推动旅游发展,也不过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政策导向,是其经济社会发展的阶段性产物。这提供了一面“镜子”,地方政府在旅游发展中的绩效表现如何影响着政治信任的形成,同时也叠加了先前的社会历史问题和地方文化等因素引发政治信任问题的产生。

红海湾案例亦具有特殊性。红海湾管委会作为汕尾市的行政派出机构,从行政形式上看,其与一般的建制县级行政单位无异,行政部门齐全,但实质上有着很大区别。尽管它拥有“党委、人大、政府和政协”4套班子,却没有实权独立把控地方发展方向。例如,红海湾城管局没有执法权,对于旅游区违章建筑的清除处罚也没有相应的执法监管能力;红海湾国土局没有土地招拍挂的审批权,对于当下“土地财政”的发展方式而言无法满足旅游发展用地的需求。当地称之为“阉割体制”。可以说,上级政府(汕尾市)授权先天不足制约了管委会对红海湾旅游发展的管理力度,政治体制不顺阻碍了管委会发挥旅游发展主导地位的能动性。红海湾管委会内部也存在客观问题,根据调研所知,存在如干部队伍业务素质较差和行政工作风气较为浮躁等现状,其干部队伍的知识结构、业务能力与经济社会发展不完全适应,导致出现工作不到位和执政方式简单粗暴等问题。这直接作用于地方政府在旅游发展之中的政治经济绩效表现,影响政治信任问题。

2.2 研究方法与过程

本研究采用质性研究方法,包括非参与式观察、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和文本分析。田野调查过程从2015年6月30日—2016年10月18日,时间跨度1年4个月,先后6次,历时28天。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笔者注重观察地方政府对地方社区的施政方针,观察地方社区响应旅游政策的态度和行为。同时深入地方社区的日常生活空间实践,参与渔民打渔、鱼虾海鲜生意买卖等工作,了解渔民的经济活动与工作情况、社会交往和社会关系,记录渔民对红海湾旅游发展的认识。笔者参与田寮湖养殖户的上访维权事件,记录上访的原因、过程及其与红海湾旅游发展的关系。在深度访谈方面,对10位政府机构负责人和9位(地方)企业高层领导进行了关键人物深度访谈,以获取案例地重大历史事件背后的非公开信息和历史资料2。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居住在当地居民经营的渔家旅馆中,经常光顾当地居民经营的大排档或餐厅,方便获取一手信息,总共对23 位当地居民开展了入户访谈。通过对所有访谈资料的整理,共获取60个访谈样本,其中,6位受访者访谈2次,2位受访者访谈3次,1位受访者访谈12次,剩余的人1次。根据6次不同的田野调研阶段加以英文数字次序编号区分,F01~F02为第1次访谈数据,S03~S11为第2次访谈数据,T12~T36为第3次访谈数据,F37~F54为第4次访谈数据,F55为第5次访谈数据,S56~S60为第6次访谈数据。访谈对象主要是红海湾旅游发展的利益相关者,上至政府机构负责人、企业高层,下至寻常百姓,具有不同的职业身份与年龄分布,比较均衡。访谈时间在10分钟至240分钟之间不等,访谈时间超过30分钟的受访者有40位。整理后的访谈记录13万余字,并积累了大量的观察笔记和实地照片。此外,还通过相关历史文献和影像图片等途径积累二手资料,主要包括红海湾政府的政策文件、会议纪要和规划文本,养殖户的上访信件、陈述书和网络发布的相关讯息以及案例地的历史文化丛书和年鉴资料。限于篇幅和研究伦理,此部分略去访谈对象具体信息。

3.4 人际信任关系互动

学者指出,更信任他人的市民,更倾向于显示出对政客和民主制度的信心[35]。人际信任及其对政治信任的溢出效应也得到了社会资本理论的关注。人际信任的产生是从身边的亲朋好友推广开来,通过对人际关系往来的认知来判断是否值得信任。作为地方政府负责人,主政一方,地方社区对政府负责人个人能力的认知判断也会影响到他们对整个政治系统的信任[12,13]。

3.4.1    人际信任的认知维度

地方政府负责人作为中央政府政策的执行者,与地方社区直接发生互动。从人际信任的认知维度来看,信任是个人根据自己拥有的信息和观察来评估某人或者某个群体、组织是否值得信任的认知,也是一种理性选择[36]。地方社区不乏眼界开阔的经济精英,在他们与地方政府负责人的互动之中,认为政府负责人缺乏重要的施政能力和社会资本来发展红海湾,因此缺乏对政府负责人的信任。“红海湾领导没有能力招进雄厚的财团,你叫他招个100亿的项目进来,估计都够呛。我对政府现任的领导不是很信任,他们没有资源、能力和人脉去带动本地发展。”(F38,酒店老板/粤民营企业协会成员,2016年9月4日)威权主义是中国政治信任的重要来源,政府负责人则是威权主义的重要象征。但在人际信任的逐渐认知过程中,政府负责人的威权地位在消减,从而降低了政治信任。

3.4.2    人际信任的情感维度

从人际信任的情感维度来看,信任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个体可能会受到他人语言和行为的影响,并在情绪上表现出愿意还是不愿意信任的差异[37]。地方老板是红海湾一群特殊的经济精英群体,无论是前面所讲的遮浪奇观景区使用权属争夺之中,还是后续提到的遮浪企业联合商会,地方老板和政府负责人在情感方面都存在微妙的关系。地方社区的经济精英都在“左顾右盼”,对红海湾政府的执政施政能力表示出迟疑。“红海湾的领导是整天满世界跑,去招商引资。我们本地老板也是在看、观察,看政府领导的行为是真的假的,能不能带动红海湾的旅游发展。”(F02,酒店老板/商会成员/市政协委员,2015年7月1日)情感信任是在人们相互交往和吸引的基础上产生的,分享相似的价值观和认同感。上述内容只是地方政府与地方社区在能不能发展旅游业问题上的分歧,在选择何种方式发展旅游业上同样也存在差异。地方政府制定了“旅游+地产+商业”的海南三亚模式,希望通过引进资本财团大规模开发;而地方社区的利益诉求则是倾向于“农业合作社”模式,主动参与旅游开发,分享旅游发展收益。可见,对于红海湾的旅游发展,地方政府和地方社区双方并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和共同的目标,情感信任也就很难建立起来。

3.5 文化导向

文化主义的解释路径认为,政治信任蕴含于社会的历史文化系统之中,文化规范和价值对政治信任有决定性的影响,一定时期内对政府绩效的认知也是在文化导向下形成的。文化导向对政治信任的影响,主要包括地域文化的偏向和后物质主义及自我表达价值观两个方面。

3.5.1    潮汕文化的宗族觀念

在潮汕地区,尽管出现过宗族制度衰落的现象,但是何东霞等指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潮汕地区农村宗族组织又蓬勃兴起了,并且宗族意识得到很好的保留,根深蒂固[38]。笔者从实际调研中也发现,大量的宗族祠堂修葺一新,精雕细刻,装饰华美,其实也在强烈表征着宗族意识的存在。宗族意识对于人际交往的影响在于,人际关系圈是以宗亲为核心往外推,一般是关系越靠近宗亲的核心,越容易被人们接纳,也就越容易形成合作、亲密的人际关系[38]。潮汕地域文化流传下来的一整套价值、规则和规范,作为个人,从出生到成长,都会受到潮汕文化的“规训”,在其文化规范准则下进行社会交往[39]。特别是在旅游发展利益冲突上,在他们眼中,地方政府是一个外在的机构,政府负责人是“外人”,不是宗亲成员。而那些异地升迁的政府负责人,更难赢得地方社区人们的信任。在调研中也发现,由于地方政府负责人来自其他地方,常常感到排外的文化氛围。就连地方社区成立的组织,也极具亲疏远近的关系:“遮浪企业联合会的人员就是遮浪街道的本地人,外地人是进不来的,就连田墘街道、东洲街道的人都是不能进的。”(F02,酒店老板/商会成员/市政协委员,2015年7月1日)

3.5.2    后物质主义及自我表达价值观

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强调对权力的争取、对自我诉求的表达和决策参与等多方面。同时,Inglehart也指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也使得人们对合格政府评价标准越发苛刻,并更容易持有质疑和批判的眼光[40]。红海湾地处粤东沿海地区,毗邻港澳,历来出口贸易业发达,与海外联系密切。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一方面,民间资本充裕,家庭经济状况良好,早已摆脱对经济物质层面的需求;另一方面,地方社区基于宗族血缘关系,以亲属身份移民到港澳以及海外地区,并来回往返联系不断,加强了地方社区与港澳海外在风气、视野、思想和习惯等方面的交流,更容易形成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倾向。后物质主义及自我表达价值观对政治信任的影响,其一是把经济增长视为理所当然,政治信任的评价并非依靠经济绩效,而是采用更多的标准,诸如社会的公平正义和自然环境质量等[41]。对于红海湾而言,旅游发展的衰退已经引起了地方社区的强烈不满,更何况其他非经济绩效方面的因素。其二是挑战权威型政治参与的兴起,实现自我诉求的表达。民众不再一味地服从政府,而是要求争取自己的权利,参与政治决策和自我实现[41]。面对政府征收田寮湖推进旅游项目,养殖户通过逐级上访的形式争取自身权益,这既是对权威的消解——政治信任的下降,同时,民众信访过程也是政治认知、情感和态度改变的过程,即政治信任流失的过程[42]。“你政府需要征地,这个事可以做,但是不能把农民压扁了,因为现在农民的意识也提高了,你把我压扁了,我也不会甘心。我们也是有声音和诉求的。”(F54,休闲渔业老板/酒店老板/商会成员,2016年9月7日)

4 政治不信任對旅游发展的影响

前文已经详细阐述地方社区对红海湾政府的政治不信任是如何形成的,受到哪些关键因素影响。这种政治不信任的政治氛围也深深影响到地方社区的认知和判断,在红海湾政府继续推行旅游发展政策的情况下,由自下而上空间实践而产生的阻力,阻碍了红海湾的旅游发展进程,导致了当下的旅游发展困局。

4.1 拒绝社会交换

旅游发展作为一种社会现象,隐喻着社会交换[43]。甚至有学者指出,社区参与旅游发展本质上是一种社会交换过程[44]。而信任是在社会交换之时出现的一种考量。基于理性思考和实践感知,出于信任,愿意相信对方会报答回馈,社会交换才得以完成。相反,如果一方明显感觉到与另外一方的社会交换得不到回报,甚至会损害自身的利益,则会拒绝建立社会交换关系。

4.1.1    单一向度:社区经济精英不愿回乡投资

政治不信任直接影响到了社区经济精英的空间实践,导致他们拒绝回到家乡投资。如前所述,社区经济精英掌握着大量的经济资本,财力雄厚。一般而言,在地方政府无法招进外来资本财团前来红海湾投资的情况下,可以改善与社区经济精英的社会关系,寻求政企合作,形成增长联盟,获取融资渠道。再者,社区经济精英根植于潮汕地区的社会文化背景,宗族意识强烈,家庭观念深厚,重视人际关系,热心公益慈善,在获得经济上的成功之后,基于地方认同,会比一般人有更深的“衣锦还乡”情结,渴望回到家乡投资建设,支持带动发展。“这些老板聚集在一起,会加深一些观念,我在外面挣到钱了,现在回家建设,我的家族有荣耀,我个人也有荣耀,哪怕是自己亏一点,也无所谓啊,我为家乡做公益呢。”(T31,酒店老板/养殖户,2016年8月3日)

然而,在政治信任危机的影响下,社区经济精英普遍拒绝回乡投资,使红海湾形成“外资引不进,内资不合拢”的尴尬局面。资本的投入可以实现旅游地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从资本循环第一回路转向第二回路,带动建成环境的优化和地方形态的重构,激励地方经济发展与促进地方转型[45]。特别是,Yrigoy提到,地方资本可以把农业、工业的剩余资本转移到旅游业上[46]。实践表明,旅游水平提升受到资本瓶颈制约。缺乏资本注入,红海湾的旅游开发长期处于低水平重复开发阶段,无法完善产业链,旅游发展提升困难,更会陷入旅游衰退的恶性循环之中,引发政治信任持续下降。“民间这部分资本没有进入旅游开发中来。你看宫前村有一个老板,他都不愿意回来家乡投资,而是去了隔壁的海丰县。最后投资了一个SDS 温泉庄园,都快投资10个亿了。”(T27,酒店老板/养殖户,2016年8月3日)

4.1.2    双向向度:强制性社会交换与社会冲突

社会交换也存在着对立和冲突。特别是强制服从的、非交互性的社会交换,更容易产生权力的冲突和斗争[47]。在红海湾,政府为了推动旅游项目的落户,决定征收田寮湖作为储备发展用地。田寮湖因其海湖相通的区位和庞大的水域面积成为红海湾旅游发展的重要空间,这在多个版本的旅游规划中都有所提及。具体而言,政府征收田寮湖的目的是:试图收回田寮湖的使用权,整合土地,招商引资,引进外来资本财团。可以说,这是一种 “社会交换”的方案。即政府需要向社区支付相应的土地征收费用,并且得到居民同意才可以获得土地使用权,落实旅游发展项目。同理,如果愿意,地方社区也需要让渡田寮湖的使用权属才可以拿到土地征收补偿金,才能更加深入参与社区旅游开发,改善生活条件。总之,通过社会交换,双方各取所得。然而,面对政府提出征收田寮湖的方案,地方社区却拒绝与之“社会交换”。其原因在于,第一,政府提出的土地征收价格极其廉价,田寮湖养殖户有养殖证件和承包合同者10元/m2,无合同者6元/m2;并且,政府工作人员在测量田寮湖水域面积之时出现尺寸偏差的现象,引起地方社区的不满。第二,政府以“生态修复”名义进行土地征收,田寮湖养殖户认为这是一个借口,“生态修复”补偿费用只是政府通过低价回收高价卖出的方式获得土地财政收入。第三,最为重要的是,田寮湖是遮浪街道的渔民祖祖辈辈在此开发养殖的地方,沿湖的几个村庄多数靠湖泊养殖维持生计。田寮湖养殖户根据以往政府绩效的判断,根本不信任政府的行为,认为政府不会妥善处理养殖户的转产就业安置方案,反而自身的利益会受到损害,日常生计难以持续。征收田寮湖的决策都是政府系统内部的政治安排,田寮湖养殖户无权参与决策的过程,只是被动接受方案。

然而,作为弱势群体,面对地方政府强大的行政权力,社区很难直截了当拒绝,因为这是一种强制性的社会交换。正如Ap所言,交换关系中主要的变量是权力,它决定了交换的形式。当违反公平公正和互惠互利原则的时候,处于劣势的行动者可能会感觉到被剥削,社会交换的关系也会继续存在,因为这取决于权力上的强者的主导性。因此,没有公平公正的执政行为(如地方社区被动参与旅游发展),不平等的社会交换关系就会出现。权力上的强者会忽略、强迫或遮蔽另外一方,这就产生了冲突和张力,阻碍了行动者之间社会关系的交往和友好[43]。作为权力上的强者,红海湾政府推行强制性的社会交换,采取了行政力量直接接入、颁布征收文件通知,采取停电措施、停止养殖户的养殖工作和组织拆迁动员大会等措施。社会交换需要公平对待,违反公平的社会交换会引起冲突甚至报复。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田寮湖养殖户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抵抗:雇佣律师依法维权,逐级上访;举办乡村晚会,引起高层注意;拖延时间,不配合管委会的工作推进;针对管委会的停电措施直接抵抗;利用网络扩大事件效应。尽管如此,最终红海湾政府成功征收田寮湖,拿到使用权属。但是这耗时将近1年之久,地方政府需要付出极大的政策成本,也延缓了旅游发展的工作进展和旅游规划的实施。更重要的在于,田寮湖养殖户在进行抵抗的过程中,也不断流露出政治信任的变化:“这两三年来,大部分群众对政府的态度有了很大变化,以前有事还会找政府,现在村民对政府都没有什么信任感。”(T32,养殖户,2016年8月4日)

更进一步,本文提出对政治信任研究的批判性思考。文章遵循了政治信任的定义来分析红海湾案例,即公众是施信者/委托方(trustor),政府是受信者/受托方(trustee),政治信任是公众对政府行为的态度和期望,而非政府对公众的评价。但是在实际案例中,笔者发现除了社区居民对地方政府的不信任外,也存在着地方政府对地方社区的不信任现象。长期以来,政治信任的研究都是直接借用西方的概念,并没有考虑其适应性,以及是否符合中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文化背景。在西方,政治信任研究的理论基础是“社会契约论”和“人民主权说”。政府的组建是通过直接选举的方式选出政府官员,包括总统、政府首脑和州长等,民众也可以通过各种方式问责、弹劾甚至是撤换他们。中国特色的民主制度范畴内,选拔任用(selectocracy)制度下的政府负责人在政治信任形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给了人民群众和政府机构之间的政治信任问题更多的互动空间。很多政府负责人出于升迁的考虑,最终占主导地位的还是“对上负责”“往上看齐”,忽略了地方社区的利益诉求。经济增长是相当长时期里的工作重心,地方负责人选拔把发展经济的能力作为关键性标准,GDP和税收增长成为了政府地方负责人主政一方的抓手,更是形成地方负责人绩效和晋升锦标赛的局面。特别是一个地方的党政领导“一把手”,为了尽可能快地完成政绩,需要选择多快好省的方式促进地方经济社会发展。是整合地方现有的资源?整合地方资源是不是困难重重?地方现有资源能不能帮助“我”快速实现政绩和仕途升迁?还是依靠外来投资和力量?都是地方政府负责人对地方社区的信任问题。马九福在分析中西政治信任差异中提到:中国民众首先是一个义务主体,无法与政府机构进行平等交流和协商,更不可能对其进行监控和制约[52]。因此,笔者认为中国语境下的政治信任是双向维度的,既包括地方社区对地方政府的信任,也包括地方政府对地方社区的信任。基于这种认识,未来研究可以在构建新的旅游发展与政治信任的本土化理论框架的基础上开展实证研究。文章分析了權力关系、收益成本、绩效感知、人际信任和文化导向等5个因素对政治信任形成的影响,这5个因素之间是并列关系。而各影响因素之间是否存在可供探讨的逻辑关系,这有待后续进一步的探索,并且要结合定量方法(如结构方程模型)进行相关性分析。

在实践上,本研究对当下旅游发展的治理问题提供了一定参考。当下政府推动旅游发展,更多是将其作为一种经济产业,因此,政府要有所为,有所使命,拥有良好的绩效表现,如有效带动就业岗位增加,实现旅游扶贫目标或者应对宏观经济挑战,可以提升地方社区对政府的政治信任。作为政府机构的代理人,政府负责人的行为举止也十分重要,根除与旅游相关的腐败现象,增加与人民群众的互动,增加人际信任,都可以改善政府负责人和政府机构的形象。一个地方的旅游发展需要社区参与,允许地方社区的小企业参与到旅游开发,公平分享旅游发展带来的收益,旅游收益不能局限于有权的利益相关者,如地方政府和外来资本财团等。由此涉及地方社区的权力问题,居民能否从旅游开发中获得收益取决于他们拥有的权力,旅游决策不应该仅仅围绕地方政府负责人或者重要精英群体的利益而进行,地方社区也应该有权力参与旅游决策中来,发出自己的声音诉求,或者通过社区增权,避免遭受边缘化。最后,政治信任对于培育社会资本,嵌入地方社会结构和动员社会资源也有重要作用。

致谢:感谢红海湾旅游局提供的资料以及所有受访者提供的信息。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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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ormative Factor of Political Distrust and Its Impact Under

Tourism Development Background

CHEN Pinyu1, 2, LIU Jun3

(1. Centre for Modern Chinese City Studi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2. School of Urban and Regional Scienc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3. School of Tourism Management,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China)

Abstract: The dynamics of trust and distrust are vital for understanding modern society, social relations and their development process. Trust can also influence the success or failure of tourism development in a society. However, few scholars focus on the topic of trust in tourism related academic studies. Specifically, little is known about the political trust differences in different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how the political trust changes over time and how the political trust affects tourism development. This paper has referred to existing studies related to tourism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trust, and it analyzes how political distrust is produced in Red Bay in Shanwei city, Guangdong province, China. Research methods comprehensively used are qualitative research methods, including non-participatory observation, participatory observation, in-depth interviews, text analysis and process-event analysis. The method how the failure of tourism development accelerates political distrust issues is analyzed, especially with the tourism industry seen as an important tool for city development. Moreover, political distrust can further affect the process of tourism development through space practice. It has been discovered that political distrust is produced by complex relationships, including specific institutional environment, social interaction as well as history and culture. Specifically, it is produced by the power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ocal government and local community under the pressure of institution, the consideration of tourism development costs and benefits under the condition of market economy, perception of economic and political performance under rational choice about tourism development, interpersonal trust in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and culture orientation. Political distrust makes the local government and local communities to refuse social exchange in tourism development and brings a fracture state of social capital. As a result, the operating cost of the tourism policy has increased, and the tourism development has been delayed. It can be concluded from this research that tourism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trust are a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of a two-way interaction. Tourism development is not an objective neutral field, but a conflict full of ideology and values. Therefore, tourism can lead to the changes of political trust, and vice versa. This paper, on the one hand, takes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of political trust into Chinas tourism academic circle. On the other hand, the theory framework of tourism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trust is revised and completed. Whether in theory or practice, the study of political trust promotes the understanding of tourism development from the process to the starting line, which means that to some extent the political trust issue lays the foundation of success or failure of tourism development. Moreover, it provides practical reference for tourism development and good governance.

Keywords: political trust; political distrust; support of tourism; social exchange; social capital; Red Bay

[責任编辑:宋志伟;责任校对:周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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