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小姐”是谁?

2020-06-30 10:12刘海云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繁漪侍萍周萍

刘海云

繁漪的婚姻缺乏爱情,冰冷的婚姻造成了她惨淡的一生。世人往往停留在同情繁漪不幸的层面,却没有发觉还有一位若隐若现、刺人心痛的女子。她既不能充分体会无爱的悲痛,也不能深刻吸取爱情悲剧的教训。繁漪是周朴园的第二任

妻子吗?

鲁大海是周朴园和鲁侍萍的第二个儿子,侍萍在年三十抱着还是婴儿的鲁大海被赶出周公馆时,鲁大海刚出生三天,回来时二十七岁。

侍萍: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那个年三十的晚上,周家正赶紧迎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那位小姐”就是继鲁侍萍之后的周朴园的第二任妻子。如果繁漪就是“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那么她必定在周公馆度过了二十七年;可是剧中繁漪才三十五岁,周朴园五十五岁。回到侍萍被赶走的那年,一位大家闺秀八岁就嫁给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这种可能性不大。再者,周家要逼死出身卑微的侍萍来迎娶她,说明“那位小姐”的家族势力与周家比较起来,还有一定的优势,因此,“那位小姐”优越的家庭也不会委屈自家尊贵的小姐嫁给比她大二十岁的周朴园。

所以,“那位小姐”的名字虽然曹禺在剧本中隐去了,但不会是繁漪。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应是在合适的年龄,被周公馆以合理的程序,规规矩矩地迎娶过门的,她才是周朴园的第二任妻子。

最有力的证据是繁漪对周萍说的话:

“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

“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

“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

繁漪为什么说“十八年”?这说明她嫁给周朴园不是在二十七年前。繁漪如今三十五岁,周冲十七岁,也就是在繁漪十八岁、嫁入周公馆的第二年出生的;而周萍二十八岁,繁漪十七岁嫁来时,周萍十岁,过不了几年,周萍已接近成年,繁漪和周萍才能意外产生违背伦理的恋情。

那么,在侍萍离开之后,繁漪嫁来之前,中间就有九年时间。在这九年里,有一位非常神秘的“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隐藏在剧情里,她的命运必然悲苦。她不是繁漪,但繁漪是否有她的影子?曹禺为何不将她和繁漪合并为同一个人物?为何她没有直接出现在剧本之中成为活着的角色?这值得深思。

繁漪这个女子被塑造得极为深刻,使人震撼,读者非常同情这位复杂的繁漪。她甚至“绑架”了《雷雨》,从普通观众到学者,大家一说到《雷雨》就会想起繁漪,因为她的婚姻生活比侍萍更悲惨。侍萍历经剧痛就摆脱了周公馆,但繁漪要守着与周朴园的婚姻空壳孤独生存,步步受限,四处荆棘,还被周朴园贴上“疯子”的标签控制着,直到生命的终结。

繁漪作为周萍的后母与周萍发生恋情,这是伦理不允许的事情,两人只能偷偷摸摸,不能公开。繁漪在精神上过度依赖周萍,紧抓着周萍不放手;而周萍先是自私地愚弄繁漪,后来理智战胜了感情,从母子恋情的迷途中走出,坚决地抛弃了因情而疯狂的繁漪,又立即找到了新欢四凤。繁漪被周朴园宣判为“病人”之后,周萍是繁漪狭窄封闭的生活中能找到的唯一继续生存的希望,是繁漪爱情的火、生命的火。是周萍让繁漪从坟墓中走出来,周萍走了,繁漪也就死了。

这段畸恋本来就是繁漪婚姻失败、爱情缺位、空虚孤独的恶果,是腐朽的周公馆酿出的毒瘤。繁漪的反应包含了一种求生的本能。她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知心爱人冰冷转身,且与新欢双宿双飞,再次遭受了人生最沉重的打击。正如繁漪所说,她遭受了周公馆两代人的欺侮、玩弄。

而“那位小姐”的戏份少得可怜。在剧本中,只有侍萍提起了一次。“那位小姐”嫁入之后的遭遇是空白的,连名字也没有留下,剧本直接进入了繁漪与周朴园的夫妻生活。而极为悲情的繁漪吸引了读者过多的关注,误导甚至阻碍了读者细想“那位小姐”后来的人生,人们很自然地会将繁漪等同于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给繁漪嫁接了一个高贵的出身,将繁漪的悲剧归结为高门小姐的冰冷婚姻生活。

当然,繁漪的活泼、大胆、浪漫、有思想确实也颇符合“富家小姐”的特质,但这是出于感情的逻辑误会。我们领悟了周公馆冰冷吃人的环境、感慨繁漪的悲剧后,应能料想,“那位小姐”嫁给周朴园之后的婚姻生活恐怕跟繁漪一样悲苦,甚至更悲惨。

那位阔小姐为何会仓促离世?

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为何如此仓促离世?

“那位小姐”嫁给周朴园的原因与侍萍、繁漪不同。周朴园引诱了侍萍、繁漪。繁漪曾对周萍说:“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的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可见,出于单纯的感情,周朴园原本喜欢过侍萍和繁漪,特别是侍萍,可能还是初恋。三十年来,周朴园一直按照侍萍的喜好摆设房间,保留着樟木箱子里侍萍留下的旧雨衣和五件旧衬衣,甚至保留着侍萍产后总要關窗的习惯,一直在打听侍萍的下落,不料眼前的鲁妈就是当年的梅侍萍。周朴园还意味深长地真诚感叹说:“无锡是个好地方。”因为无锡有着他美好的初心和爱恋。侍萍被赶走投河而“死”,三十年里,周朴园一直自责,自认为做了“于心不忍”的事。

侍萍: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侍萍:是的,三十多年前呢。

周朴园(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了——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侍萍: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此番对话,侍萍一直强调“三十多年”,而周朴园一直强调“三十年前”,两人的台词为何有别?因为两人的记忆强调的重点不同。侍萍没有被周朴园认出身份,她此时更愿意提起三十多年前两人美好的日子。她不愿意二十七年前的惨痛经历再次被揭开触碰,所以故意避开了“三十年前”。当然,她难忘三十年前的悲剧,所以被周朴园认出身份之后,她激动地说:“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时间语言一下子由“三十多年”变成“三十年”。周朴园之所以一直说“三十年前”,是因为他此刻记着的是三十年前做了对不起侍萍的亏心事,目的是向旁人打听侍萍的下落,旁人必定不知道他们在“三十多年前”的爱恋,但或许知道“三十年前无锡的一件很出名的事情”,能告诉他“梅侍萍”后来的情况。总之,两人都铭记了年轻时的初心热恋和悲痛。

周萍明显有周朴园的影子,他与周朴园一样自私虚伪。繁漪就指出,周萍和周朴园是一样的“伪君子”。他“引诱”后母繁漪,再次不思考后果;不顾身份、地位差别和家庭反对,让四凤未婚先孕,而后又不负责任地要一个人先离家去矿上。但从剧本结尾来看,周萍对四凤的感情又是十分真挚坦诚的。四凤也明显有侍萍的影子,她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天真地想成为高门子弟周萍的妻子。实际上她是周萍摆脱繁漪纠缠时精神空虚苦恼的慰藉品罢了,要成为周萍真正的妻子还得经受现实的考验。侍萍看此刻深陷周萍怀抱的四凤极像从前的自己,就很担心四凤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极力阻止四凤与权贵少爷发生恋情。

从周萍和四凤的热恋中,我们应该能揣摩出,当初周朴园和侍萍的关系已达到私定终身、火热难分的程度——侍萍也是未婚先孕,为周朴园生下了“私生子”周萍。

周樸园与侍萍既然热恋,侍萍又为何被扫地出门而“自尽”?原因很复杂,根本原因是周公馆的本性贪财冷血,周家长辈一贯作恶,周朴园自私;但直接原因是那位显贵小姐的出现。为迎娶那位阔小姐,周家年三十晚上赶走了侍萍,一夜之间,周朴园就要跟那位之前并不相识的小姐成婚。可以想见,内心一直愧对、惦记侍萍,经受过失恋丧妻亡家之痛的周朴园,势必将痛苦和怨恨宣泄到“那位小姐”身上。周朴园与侍萍的感情越是热烈,倾泻在“那位小姐”身上的痛苦也就越强烈。侍萍的“死亡”是“那位小姐”惨死的催命药。“那位小姐”的婚后处境其实在婚前就埋下了沉重可怕的悲剧种子。

对于侍萍的“离世”,繁漪曾对周萍说,“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在她看来,冷酷自私的周朴园是“逼死”侍萍的主犯;但是,周家长辈和罪恶环境才是“杀死”侍萍的更强大的力量。繁漪还说,“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侍萍也说,“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不难窥测,周家众人极力赶走侍萍,唯利是图的家族势力主导了周朴园的抉择。

假设周朴园不同意迎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他的反抗也是无力的。民国时期,门第观念仍然严重,深受封建思想影响的周家必定会要求周朴园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妻。繁漪就要求儿子娶受过教育、念过书的女子为妻,即便知道周冲娶四凤能阻止周萍与四凤在一起,她仍然坚决地反对说:“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即便是开放勇敢、崇尚自由的繁漪,在儿子的终身大事上也坚持门第优先,毫无商量地拒绝接纳下等人。

在财富和地位的诱惑面前,周家亲情荡尽。抢走两个宝贵的儿子,“逼死”儿子的母亲,侍萍被周家当成了代孕工具。周朴园与侍萍的爱情败给了周公馆眼中的利益,周家上下的利欲熏心和冷酷无情“杀死”了侍萍。可以想见,“那位小姐”一样是周公馆利益捕猎的对象,周公馆“逼死”侍萍某种意义上也是杀死“那位小姐”的前奏。

那位阔小姐不仅要无辜地承受周朴园遭受失恋的痛苦和怨恨,还要每天面对着为谋钱财不择手段的周家各色人物。敛财魔窟周公馆是“那位小姐”死亡的毒药。周家下了血本来迎娶她,必然会用尽各种无耻的手段去回本博利。周朴园娶“那位小姐”,这与其说是娶了一个女人,不如说是领回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商品,“那位小姐”在周家“注定”不会得到正常人情的对待。

作为正式迎娶进门的妻子,周朴园居然没有同她留下一儿半女,可见周朴园并没有太亲近她。而失去了侍萍的周朴园成了一个为捞钱不择手段的恶棍,鲁大海控诉周朴园说:

“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你的手段我早明白,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你故意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

为了榨取钱财,周朴园冷血无情。可想而知,在汲取“那位小姐”的钱财时,周朴园也会像残忍压榨无辜工人一样毫不留情。周家长辈能为钱财逼迫侍萍雪夜离家,也就能冷酷压榨“那位小姐”,助力周朴园尽情作恶。繁漪对周萍说过:“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在复杂虚伪的周公馆,“那位小姐”不仅如繁漪、侍萍一样要受到周朴园的玩弄,甚至还要受到周家长辈的欺榨,“那位小姐”在周家所受的煎熬会比侍萍、繁漪更为凄惨。她死后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留下,周家也不曾丝毫提起过她,把她彻底遗忘了,甚至讳莫如深,故意隐瞒她的存在——这不仅说明周公馆对她没有任何感情,更暗示了见不得光的罪恶。

繁漪身上有着“那位小姐”死亡的影子。繁漪是周朴园的一件玩物,周朴园没有一点耐心与繁漪交流,仅关注她的物质需要,并不真正关注繁漪的精神和感情,甚至刻意回避繁漪的内心。他强制繁漪接受德国克大夫的治疗,不断强迫繁漪喝药,甚至让周冲、周萍下跪劝药,要求繁漪无条件地服从自己,做好服从的榜样。他使用封建的礼教制度来处理与繁漪的关系,显得冷酷专制,不容一丝一毫的异议和反驳,甚至单纯的周冲也彻底失去向他合理诉求的希望。周朴园利用封建权威道貌岸然地装扮繁漪,看似关心,实则禁锢——不能下楼,不能说话,更不能触犯周朴园的威严。

是周朴园的压迫把繁漪逼成了一个缺乏思想、感情、自由的活死人。繁漪说,“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繁漪的“失常”只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诉求而已,她早该被拘禁在楼上郁郁而终,只不过与周萍畸形的恋情延长了她的生命。曹禺虽然没有点明“那位小姐”的死亡原因,但在繁漪身上留下了她在周公馆生活的影子,借助繁漪的鲜活轨迹暗示了“那位小姐”的死因。

那么,“那位小姐”究竟忍受了多久的悲痛才死去?

繁漪: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就是这年轻的姑娘生的小孩。(“这年轻的姑娘”指侍萍)

周萍:(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显然,周萍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真正身世,不知道眼前的侍萍的照片就是他母亲的照片,更不曾料到他是“私生子”。

周萍既然从未怀疑自己是“私生子”,那么,他应该认为自己是周朴园的正式妻子——“那位小姐”——的儿子。可是,周朴园告诉周萍他的生母叫“侍萍”,“那位小姐”却并不叫“侍萍”:如何才能使周萍认定并模糊地记得自己的母亲就是“那位小姐”呢?

我想,“那位小姐”应是在周萍两三岁时便已死去,否则周萍稍微长大,就能记住“那位小姐”的姓名并不是他母亲的名字“侍萍”,就会怀疑自我身份。更何况,周公馆在赶走侍萍迎娶阔小姐之后,立即就搬家离开了无锡,侍萍的悲惨事实更容易被隐瞒。在周萍的成长过程中,一致的谎言和教导让他对生母的身份从未产生过怀疑。

谁的命运更悲惨?

侍萍、繁漪和“那位小姐”,谁承受了最惨痛的悲剧呢?

侍萍的命运的确非常悲惨,然而相比之下她最为幸运,毕竟她拥有过一段热恋。历经惨痛之后,她离开了悲剧策源地周公馆,换来了自由。

繁漪受过良好的教育,思想前卫,却被周朴园控制为木偶,在腐朽的周公馆垂死挣扎;又被自私的周萍引诱得情妇不像情妇,继母不像继母,最后被绝情地抛弃。繁漪比侍萍更惨,她遭受了一对自私冷血的父子两次摧残。但繁漪尚有一些卑微的温暖。她知道周公馆的许多底细,非常清楚周公馆的罪恶,拿捏着周朴园的阴暗把柄。所以周朴园非常怕她说太多的话,防止她撕掉周公馆华丽的外衣,他给她贴上“神经失常”的标签,让所有人都认为繁漪是疯子,期待大家不再相信繁漪的话语。繁漪不顾一切地争取到了一定的人生自由,有一定的自由活动的空间,至少有儿子周冲的陪伴。繁漪当着两个儿子的面说:“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只”字含有珍贵美好的意味,此处透露出在生周冲之前,周朴园还是喜欢她的。

在我看来,“那位小姐”最为悲惨。在她的婚姻生活中,爱情不仅完全缺位,而且她与周朴园的婚姻先天性地被周公馆注入了剧烈的毒药。她有着尊贵的出身,却短短几年就被折磨致死——死得越仓促,越不明不白,越是被故意隐瞒,就摧残得越厉害,越是活得非人道。她比繁漪有着更深的孤独和凄涼。

这是爱情悲剧的极致。她和繁漪完全不是、也完全不能是同一个人,而且,她最好一出场就死掉。她的神秘死去,已经足够强烈地控诉了周公馆的罪恶、周朴园的冷酷和自身的悲苦,给世人留下了无限的思考空间,成为了《雷雨》经典魅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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