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海
窗外一堆堆槐树、沙枣树和松树,树冠摇晃起来,枝叶如同在沸水里翻滚,能闻见槐花清澈的香味,还有沙枣花甜得有点过分的香味。
易良不想呆在家里了——儿子在外地上班,老婆又去儿子那里带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别墅回荡,心痒得像眼膜上沾了根头发似的。思来想去,他有了约几个哥们出去浪荡一番的冲动,转念间,又觉得没意思,因为那几个哥们和他一样,退出炒房生意之前,在县城繁华地段买了七八处门面房,全租出去,整天什么也不干,闲得蛋疼。有时哥几个聚在一起,无非先开上车转街,转完了街,又挨着小巷子转,小巷子转完了,接着往城郊转,一转就是好几个小时。看见哪个地方有新开的酒馆,他们钻进去喝半天,再去歌厅里浪,虎虎地跟陪酒的女人斗酒。半夜两三点在街上晃,偶尔看到远处某扇窗户亮着,如同黄纸糊的灯笼,恍恍惚惚的一点光时远时近,寂寞、疲乏。让他怀疑自己在梦游。
他开始翻微信,看到米娜娜的头像,心晃了晃。想了一会,便下决心说,想请你吃顿饭,赏个脸行不行啊?过了好一会,米娜娜说,不啦,谢谢你啦。附个可爱的表情。他的心一热,立即给她转了五千元,觉得这个数字会让她抵挡不住诱惑,又不会有太大压力。米娜娜发了个惊讶的表情。
您干嘛给我这么多钱?
别这么紧张啊,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她不吭声,也没领钱。他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微信上方有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没见具体信息。又过了一会,提示再次出现,还是没具体信息。
他等着。而且他很想看看她会怎么样。过了一会,他突然想到,她是不是看清了他的用意,开始质疑他的人品,所以才不理他?他赶忙往回撤红包,发现转账没有撤回功能,心慌意乱中,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她这会忙,没看见,等她看见了,就会回复。可在等的过程中,他觉得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漫长,羞辱感也随着时间的流失而不断加重,好像她的沉默比她长时间盯着他还让人难受,比她当面骂他几句还具有杀伤力。他盯着手机,不敢再发一个字,知道自己再发一个字,她还不回复,不但自讨没趣,而且有点无耻了。
时间过了一小时又十六分钟,米娜娜还没领钱。
那昨晚为啥收了钱呢?他想起昨晚,几个哥们进到音乐餐吧里。屋里的柱子和横梁没贴瓷砖,毛擦擦、青乌乌的水泥色里露出生锈了的钢筋。顶是玻璃顶,灯亮得炫目。墙上挂些颜色泼辣的画。大理石地板能照见人影。餐吧中间搭块舞台,四周摆的全是卡座,坐满了年轻人,在灯光和饭菜的热气里晃动。他们四处找座位,见年轻人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在说,这是你们来的地方吗?看到年轻人这么看他,他偏不走了,叫来服务员,服务员请他等等,歉意里多是得意。他说,不行,马上找。服务员脸上的得意不见了,说,对不起,没位置了。他旁边坐着的女孩看他一眼,像刚偷着跑出来玩,抬头见家长站在面前,一脸扫興的神情,扭头说,走,咱们唱歌去。四人离座,他趁势坐下。几个老伙计不敢坐实了,略略有点尴尬,似乎担心自己坐在这,会影响年轻人干别的事。他说,我们有那么老吗?老伙计看着他,都默着脸。他望着两个秃顶,还有一个两鬓全白的哥们,觉得自己五十二了,头发没白,又由于脸小,显得比他们年轻很多。他常夸他们比他精神,实际上,他因为他们过早地显老而一直小看他们。
等服务员上酒菜的当中,舞台上的灯亮了,上来一个女孩。她的长发绾在头顶,脖子长长的,身子看上去就该那么瘦,腿也该那么长,仿佛她是按最精密的尺度长大的,臀部被衣服紧紧包裹着,按尺度就那么大,腰就那么细。她见有些观众看她,脸红了,深吸几口气,按住胸脯,扭头看后面的乐队。
音乐一响起,她的眼光突然稳住了,又黑又亮。刚一开口,她的声音既空灵,又明亮,只是尾音在抖。唱到女人希望有人追她时,声音由低向高飙,给人的感觉跟飞机刚起飞时一样,心突然一紧,头也有点晕。她不管不顾了,随着鼓点在舞台上摇摆,腿显得很白,又不完全是白,好像她把舞台上的玻璃光吸在腿上,白得有点透明,像果冻的颜色,又由于不停地颤晃着,看上去更像果冻。
他望着她又细又长的身子,那不大却被衣服包裹得圆鼓鼓的臀部,身子摆动时,不大也不小的乳房在衣服里晃动。那些彩灯也开始旋转,灯光在人身上跳动,在墙壁上闪烁,光影斑驳,像兽皮上的各种花纹。屋里显得热气腾腾的,那种热跟人要接吻了突然感到对方鼻孔里呼出的热气一样,让人想豁出去干点什么。而鼓声、电贝司声让餐吧里的热气慢慢鼓胀起来,仿佛壶里的水烧开了,往外冒气。女歌手唱完歌,又换了个男歌手唱。她站在吧台旁边,端杯水,跟另外两个女孩说了什么。一个女孩坏笑着掐女歌手,女歌手尖叫了一声,身子触电了似的跳起来,茶水差点溅到别人身上。这又让女歌手吃了一惊,眼里水光摇晃,双手四处乱抓,几乎要跌倒了。笑声像有人把铃铛踢了一脚,铃铛顺着楼梯滚下去了。女歌手就这样笑着掐那女孩,那女孩也笑着掐女歌手,女歌手吱了一声,手舞足蹈地往另外一个女孩的怀里钻,笑声如同树冠里的鸟叫了一声,突然飞到另一棵树上,吱一声,又吱一声,后面的声音是那女孩发出来的。那女孩用力推女歌手,女歌手硬往那女孩怀里钻,俩人嘻嘻哈哈地扭在一起。那女孩见女歌手赖在自己的怀里不出来,在女歌手的头上敲了一下,女歌手再次尖叫了一声,急忙从那女孩的怀里逃出来,双手捂住脸,身子摇晃着,笑得直喘气。
看见她对别人动她的身子敏感得像头发遇到火,他半张着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他叫来服务员,说,你给女歌手说,我想给她打赏。
服务员走到她身边,指了指他,她扭头看他,他的心猛地一晃。
他相信她会来的,因为在服务场所,这一招一直很管用。
她果真来了,看了他一眼,又看两个秃顶,再看两鬓泛白的男人,最后还是看着他,说,哪位先生叫我啊?是您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很漂亮,唱得也好。
谢谢。她的脸亮了,简直嫣然了。
他说,我没带现金,给你发红包吧。
那太谢谢您了。她主动加了他的微信。
噢,米娜娜?他看她的眼睛说,你真叫米娜娜吗?
是啊。她看了看他的名字,却没叫。
他给她发了一千元红包。这个数字对他来说,不多,但对她来说,不少了,应该稍稍有点压力,但这点压力恰好可以让她记住他。
她说,您真好,真心谢谢您啊。
他笑了,心里想,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好。
第二天,手机吱地响了,他猛地坐起来,心狂跳不止,差点喊出声:你终于回复了。等他看到信息,原来是他给她的钱已经自动返还了。
那感觉像谁骂了他。他开上车,朝那个餐吧疾驰而去。
进到餐吧后,餐吧里空荡荡的,还没到饭点,几个人坐在卡座上,正看电视节目。他一见米娜娜,想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喘着粗气。米娜娜看到他,半是吃惊半是疑惑,似乎在说,你跑来这干嘛?接着那个男人说,你谁啊?米娜娜没说话。那男人说,还没到营业时间,请你等到营业时间再来,好不好?他说,你是老板吗?那个男人看看他,张了张嘴,没说话。米娜娜看着他,表情由疑惑到冷淡的变化很醒目,似乎在说,你什么意思啊?接着,她的眼神又发生了变化,明显能看出,一个老头来找她,让她丢脸了。如果她说出来,会更丢脸的。所以,她忍住没说,但她知道他想干什么——正因为她知道他想干什么,所以觉得羞辱,觉得他恬不知耻。看到这种眼神,他感到一股凉气从尾骨上窜上来,顺着腰椎往脑子里钻,然后从头部压下来,压到心脏上,感觉像睡梦中喘不出气来,不得不依靠潜意识来奋力挣扎,他差点叫出声——我是一个让女人感到丢脸的人吗?
好在,他是个把所有不快都会悄悄藏在笑脸里的人。而且,他经常笑眯眯地给租房者涨房租。除此之外,他对当官、当企业家、出名之类的事没兴趣。走在街上,很少有人认出他是谁。他反而很喜欢这种既没贡献又没责任的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女孩,而且,他喜欢那个女孩,非要追到手不可。
米娜娜不看他,盯着大银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纠缠。但音乐一响起,电视里的女歌手一开口,米娜娜胸脯起伏,呼吸急促,浑身微微发颤,看上去比自己唱歌的时候还紧张。她睁大眼睛,一会会心一笑,一会长出一口气,一会双手拧在一起上下晃动,速度越来越快,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别人。当她听到某位大咖帮着歌手做编曲,融入了布鲁斯、爵士等音乐元素,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羡慕;某个歌手唱外语歌,既炫技,又唱得华丽、时髦,米娜娜的脸比以前还亮,眼珠子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了。轮到另个女歌手唱歌了,米娜娜眼里亮晶晶的。那是满眼的泪水啊,但她的泪水覆在眼膜上,不往下掉,直到泪水慢慢渗入眼睛,眼球更黑更亮。女歌手表演完了,有被淘汰的危险,米娜娜的身子又开始发抖了,仿佛受到了电击,抖一会,僵住了,过一会又抖。这种抖法一直持续到女歌手胜出,她一下子瘫在椅子上,眼泪顺着腮边流下来,挂在下巴上。过了好一会,眼泪不见了,她却挥了挥拳,好像她赢得了一场胜利。米娜娜的一个闺蜜说,我反了,反了,他们淘汰我的偶像,我要跟他们拼命。男歌手说,我要是他,就不会一直唱同一种风格的歌。那女孩差点跳起来,几乎在喊,你敢怼我的偶像,傻爆了吧?男歌手说,你看那些特想赢的人,飙高音、嘶吼,那么炸,屁用也没有。我就喜欢那种有日出月落、大山大河的歌,歌里自带草原辽阔的气象。那女孩扭了扭身子,说,你谁啊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的偶像,有本事你也红啊,干嘛跑这卖唱啊?男歌手脸突然红了,说,你等着瞧。那女孩一阵冷笑,说,别让看我一次,吐一次。男歌手眼睛都红了,呼呼喘粗气,浑身发抖。他感到屋里越来越热,仿佛男歌手捧着气球用力吹,别人得屏住呼吸等气球爆炸的那一刻。为了不眼睁睁看着别人把自己吓一跳,他坐在旁边的卡座上。
米娜娜皱皱眉,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他见其他人都默着脸,转身出门。米娜娜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天。
他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哈。
米娜娜不吭声,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男歌手和两个女孩出来了。
屋里太闷了。一个女孩说。
真想到哪里转转,凉快凉快。另外一个女孩说。
他说,我有车,你们想去哪,开我的车去。
男歌手说,马上上班了,哪有时间出去?
刚才跟男歌手吵架的女孩说,你管得着吗?
男歌手张张嘴,没说话。
另外一个女孩说,城里太闷,城外肯定凉快。
他想了想,便给店老板打了个电话,把这个餐吧包了。
去城外,好主意,我给你们小费,放心走吧。
跟男歌手吵架的女孩抓住另一个女孩的胳膊,说,什么意思啊?
那个女孩看看男歌手,又看看米娜娜,说,不知道啊。
男歌手也看看他,说,真的吗?
他说,我干嘛骗你呢?想走就走嘛。
一个女孩说,你们觉得呢?
另外一个女孩看着米娜娜,说,你觉得呢?
米娜娜扭头往屋里走。一个女孩看另外一个女孩,一副鄙夷的、略带嘲讽的表情。另外那个女孩又追上去,掐了米娜娜一下,米娜娜惊叫着钻进那个鄙夷她的女孩怀里,那女孩死劲往外推米娜娜,米娜娜愣了愣,看着那女孩。
他让男歌手驾车。男歌手和两个女孩见他的车是路虎揽勝,眼光复杂,要重新评估他一番似的。两个女孩拉着米娜娜上了车,男歌手很快掌握了驾驶越野车的技能,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已经到了城郊。道路两边的房屋和绿油油的玉米向后飞速而去,离县城越远,路上的人也越少。他想,如果只有他跟米娜娜,那该多好。他扭头看米娜娜,米娜娜嘴角浮着一丝淡淡的笑,更像冷笑。他觉得米娜娜笑得越冷,越吸引人——那是故意让人看的,还是暗示着什么?
男歌手看米娜娜,眼光粗鲁,像个恶棍,米娜娜显得比以前还冷淡。他希望米娜娜更冷淡一些。另一个女孩看着他,突然笑得那么妩媚,让他猝不及防。他急忙扭头看外面,见半个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另一半奋力发亮,把能看到的原野和斜坡上的黄土照得像人隔着黄色塑料纸看它们。斜坡最高处灿灿发亮,低处被高处的亮光遮住了,迷迷蒙蒙的。很快,斜坡高处的金光蜕净了,荒原上有座孤自矗立的山峰,面向他们的这一面很陡峭,仿佛几万年以前,一个巨人用大斧把延绵千里的山脉劈开了,他们看到是劈开的断茬,削直而起,得昂起头才能看见峰顶,上面堆着云,仿佛云飘到这里,堆成了山。
米娜娜说,停下,就在这里停下。
她跳下车,一副惊呆的样子,接着,又慢慢张开双臂。他以为她要朝那山峰磕长头,结果她闭住眼睛,头昂起,再昂起。他不知道她在表达什么,却照她的姿势昂头举臂。也许她觉察到他在模仿她,眨了眨眼,眼神变得更黑了。他迎着她的眼光看。两人相互看了几秒钟吧,他心头一阵发紧,有股电流从尾骨直窜脑门,头皮也开始发麻了。而且,他相信她的头皮也在发麻,索性迎着他的眼光,似乎在说,你看什么看?他觉得看一次不够,所以先避开她的眼光,接着又想看看她是不是在看他,俩人的眼光再次遇到一起,她的眼光更黑了,凝固了一般的黑,除了一丝挑衅,看不出别的想法。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看她,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她知道他忍不住想看她,想再次警告他——或者并不完全是想警告他,而是她不想退缩,索性盯着他。他俩又看了几秒钟,她那黑得他无法看出她在想什么的眼神已经刻在他脑子里了。而且她迎着他的眼光看他,他感到山峰越来越高,山顶的光芒越来越远,越来越黑。很快,他看到了这辈子所见的最黑的夜——黑夜吞没了半个地球,这半个地球面对的是人穷尽想象也想不到它有多大有多深的黑夜。就算人想知道黑夜有多大,无边无际这个词都显得很渺小;想知道黑夜有多深,深不见底这个词同样无法形容它的深。这种无法形容的大和深共同呈现比黑夜更黑的黑,黑得让人觉得自己还没有一粒尘埃大。
奇怪的是,他听不到其他年轻人的呼吸。
他说,你们怎么啦?
谁也不说话,好像他们突然消失了。
黑暗是有层次的——那座山、那些斜坡比黑夜更黑一些,如同没有边际的黑布湿了一块,其边缘渐渐向外扩散,黑有了重量,却无法估量出它有多重,压得荒野慢慢下沉。他觉得自己从原来的位置一点点下降,变得越来越小。
不一会,他闻见草木的气味——淡淡的清苦味里藏着淡淡的土腥味。难道是越来越重的黑夜把草木碾压进土里,揉搓出汁液,让清苦味含着淡淡的土腥味?那种土腥味没有雨打湿土地时腥得那么凶猛,蓬勃而起、咄咄逼人,而是柔和了许多,绵长了许多,仿佛成了草木的体香。
想到了体香,他的心猛地颤抖起来。
这时,草木发出细微的响声,恍若小旋风卷起干树叶旋转。他听了一会,才知道是人往前走时发出的响声。他觉得是米娜娜在走——声音从她刚才站的地方发出的。她要去哪?他能感觉到,她想偷偷离开这里。这让他有点疑惑,因为他见了她两次,感觉不一样,仿佛见的是两个性格不同的米娜娜。她这会要干什么?既然她敢摸黑走动,他索性跟着她,看她要去哪。刚走几步,他没听见其他人的脚步声,松了口气。他抬起脚,轻轻落下,生怕弄出响声,暴露了他的意图。走了十几步,他有点恍惚,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跟在米娜娜身后。他感到黑夜跟浓雾一样,让整个世界都处在迷茫中,鸟不叫,虫不吟,所有生物都看不见彼此。如果时间长了,它们会不会急躁?而他现在很冷静,却不敢保证自己会一直这么冷静。他手心里全是汗。而且,他隐约看见前面有个黑影,走着走着站住了,估计是听见身后有响声,想看看谁跟来了。他又走了几步,立即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那种香味随着人身上的热气散发开来,让他在闻见的那一刻,也触摸到了这个人的体温。这时候,他觉得对方也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了,并没有躲,似乎也想体验一下别人靠近她的感觉。他刚想靠得更近点,她说,谁啊?他说,是我。她说,我就知道是你。话里有股嘲讽的意味。他没敢靠上去,默默看那黑影,觉得她的体香是从腰上散发出来的——如果他把手搭在她腰上,手会像烟一样散去;如果摸下去,她的腿不粗不细,恰好让酥嫩的肉把腿撑得紧绷绷、圆滚滚,匀称地延伸到小腿上。这让他对她身体的迷恋要比沙漠中的人对水的渴望还强烈。沙漠中的人渴望水,是因为沙漠里没水。她就在他身边,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她,却不敢摸。他开始浑身发颤,感到无法形容有多大有多深的夜里藏着无穷无尽未知的东西,感觉像面对莫测的命运,所以不敢冒险。
而且,黑夜似乎正等着谁发出一声尖叫,就裂开了,那是一声巨响啊——他想占有她的欲望让身体麻酥酥的,仿佛被一个模糊的意识控制着。这个模糊的意识要比他想得到她身体的意识还执拗,还顽强,不但控制了他的手,还控制了他的生理反应,让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处在思考的状态。如果不是这样,他的大脑会给他一个明确的指令:伸出手,扑上去。但他没得到这样的指令。等他被模糊的意识控制了好一会,才发现,无法形容有多大多深的黑夜正看着他。
他的大脑立即给他发出了这样一个指令:你要摸她,她就会反抗。她反抗的力气大得让人害怕,使你没脸用男人的蛮力去对付她。
他呆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不敢挪动,也不敢呼吸,好像一旦碰到草,草发出的声响会惊醒什么;好像他发出点呼吸声,这个寂静的世界会剧烈摇晃。这样一来,接下来该干什么?正想着,有人说,别烦我,滚开。那是女人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又有人说,放开我,我喊人了。又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们干嘛啊?他听见米娜娜的声音了。
烦爆了,我想回去啦。一个女孩说。
就是嘛,黑燈瞎火的,干嘛啊?另一个女孩说。
他朝女孩说话的方向走,很快,他碰到一个人的身体,硬邦邦的,却明显能感觉到,那身体散发出动物般炙热的欲望。他说,你是谁?
对方说,是我啊。原来是男歌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碰到男人是一种耻辱,恨不得立即洗个澡。
两个女孩把手机上的灯打开,他猛地闭住眼,再慢慢睁开眼,见那光没有刚才那么刺眼了,才想到刚才的光一下子照得他脑子疼,眼睛也疼。
男歌手猛地转过身,望着远方。两个女孩用手机灯照了照四周,仿佛两个萤火虫闪了闪,她俩叹口气,把手机灯关了,黑夜比刚才还黑。
男歌手似乎对着一堵无边无际的墙发呆。
那个曾经对他笑得格外妩媚的女孩抓住他衣袖,说,咱回吧。声音比笑还妩媚。他想,如果让她跟我回家,她肯定会答应的。但他并不想带她回家。他往米娜娜的方向看了看。那女孩甩开他的衣袖,走到车前面。
另外一个女孩说,老板,巨黑,把车灯打开吧。
他把车灯打开,灯光一下子穿过黑暗,照得足有几里远,远得让他有点害怕,又特别兴奋。更让他吃惊的是,米娜娜突然出现在光柱里,朝他们招手喊着,咱们顺着光走,能走到哪里啊?他感到米娜娜在灯光里飘起来,像踩着一缕云。她的话有回声,灯光让山峰影影绰绰,边缘打湿了似的,逐渐向外扩散。他顺着另外一边车灯的光柱走,感到两条光如同两条永远不能汇合的河流。两个女孩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女孩突然说,有没有蛇啊?另一个女孩吱吱呀呀贴到他身上,差点搂住他的脖子。米娜娜愣了一下,扭头看他,又急忙扭头就走,走得比以前更快了。他想推开那女孩,又不忍心。
等他走到米娜娜身后,发现光的前面是黑的,但有棵树被照亮了,光线向四周发射,毛茸茸的样子。他们走到树下,树又不那么亮了,但人能看见树。树下有很多干树枝。他开始捡树枝。两个女孩眼睛亮了,也跟着他捡。米娜娜说,你们要干什么啊?两个女孩没理米娜娜。男歌手说,你想,他们要干什么?米娜娜眨了几下眼睛,突然笑了,说,这是要点篝火吗?他故意不理米娜娜,只顾捡树枝。而且他发现,这里有很多树枝。他对男歌手说,把车开过来吧。
男歌手看了看他。他给了个笑脸,男歌手走了。
他把大堆树枝分了分,又捡了把晒干的草,放到樹枝下,点着了。火苗从烟里慢慢升起来,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光猛地照亮了一大块区域,旁边的山峰时而亮时而暗,远方显得更黑了。
米娜娜看着火,脸红扑扑的,既惊讶又兴奋的样子。
旁边山峰上的微光在晃动,像水中晃动的倒影。她望着黑夜,发现黑夜迅速向后撤退,斜坡上的光跟落满灰尘的积雪一样,跟夜色里的冰一样,似乎没有光泽,但仔细看,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像幻觉似的光,又很快融在夜色里。斜坡下有很多岩石,刚从灰尘中露出来的样子,雾蒙蒙的,好像火光烤得它们散发着热气。她跑到岩石边,纵身一跃,站在上面,似乎要向四周喊什么,但他没听见喊声。看着她那按最精致比例设计出的臀和腰,他的心又晃了晃,再次想找个跟她单独相处的机会,或者能接触到她身体的机会。
他往火上加了些树枝。火苗呼地蹿起来,越蹿越高,热气迎面扑来,炙热逼人,还呛人,他们不得不躲远点。在无法形容有多大多深的黑夜里,一堆火显得既渺小又光芒万丈的样子。等男歌手把车开来了。他发现车灯和火光把这里照得太亮了,几乎能看见人的眼睫毛。那座山峰忽明忽暗,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突然不喜欢这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了,好像他心里隐藏的想法是虚妄的,很难实现,但他想得到什么的欲望逼着他想办法去实现,这让他惶恐。而灯光太亮,会不会暴露什么?恰好,他见灯光里飞舞了一些蛾子什么的东西。
开着灯,飞虫会越来越多,还是把灯关了吧。
也是哈。男歌手看其中一个女孩,女孩一扭头,受辱了似的。
他把车灯关了,又添了些树枝,火苗呼呼响,四周的光影影绰绰地闪烁着,跳动着,好像整个荒野开始晃动。他打开后备箱,搬出一箱燕京纯生,拿出些风干牛肉条,还有条毛毯。两个女孩把毛毯铺在地上,顺势坐在毛毯上,给人一种野营的生活即将开始的感觉。她俩挑衅似的看着米娜娜。
米娜娜坐在岩石上,没心思看人的样子,托着腮,望着远方。
火光渐渐弱了,黑夜又迅速逼过来,斜坡上的光像疲倦了的眼光,让他略略有点失望,接着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给火堆上扔了几根树枝,火苗又蹿起来,四周亮得虚幻,就跟看见地平线上诡异的闪电一样。随后,他把车载音乐放开,一曲火辣劲爆的舞曲震得荒原微微发颤。这种电子音乐里似乎含着酒精,在人的血管里慢慢变热、燃烧,让人忍不住想跳动起来。米娜娜愣了一下,猛地扭头四处看,仿佛听见有人喊她,而且是个熟人喊她,却找不到这个人。
男歌手撬开一瓶啤酒,昂起头喝的时候,嗓子里发出咕咕声,要豁出去把自己灌醉的样子,连喝了两瓶,打了个嗝,一股啤酒味散发开来。他感到凉爽的空气变得浑浊了,啤酒气味似乎变成一个个漩涡,让他有点眩晕。
男歌手的脸红彤彤的。那是西北人特有的脸,粗砂石一样,由于想让某个女孩关注他,脸显得比平时亮多了,有种被火烤得往外渗油的感觉。他想扭头看那两个女孩,突然感到有人碰了他一下。他吃了一惊,才发现是男歌手的胳膊碰到了他的身体,感觉跟石头一样硬。他想说,你干什么?但男歌手带点讨好他的劲,说,咱们能不能跳舞?他说,你想跳就跳啊,没人拦你啊。男歌手点点头,走到一个女孩身边,做了个邀请跳舞的姿势,那女孩看看男歌手,又看看米娜娜,说,你去请她啊,她要跟你跳,我就跳。男歌手看了看米娜娜,米娜娜急忙扭头看远处的斜坡。平时看到的土黄色斜坡像一大片荒草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时而黑漆漆的,时而幽幽闪动,如同风吹荒草,低下去的草闪着比荒草更亮的光。男歌手又走到另外一个女孩身边,做了个邀请姿势,另外那个女孩说,这是野外,不是舞厅,坑坑洼洼的,怎么跳啊?那女孩说完话,扭头看他。他本想乘男歌手邀请女孩跳舞时,邀请米娜娜跳舞,突然见女孩都不跟男歌手跳舞,他要是邀请米娜娜跳舞,米娜娜会不会拒绝他?如果拒绝了,就太丢脸了。
男歌手看着他,似乎在猜他会跟哪个女孩跳舞。
他觉得,如果他主动邀请两个女孩跳舞,成功的可能性比男歌手大,但他应该先邀请哪个女孩跟他跳呢?要是女孩们跟他跳了,男歌手会怎么想?他看男歌手,对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忽然变红了,又忽然变黑了。他拿瓶啤酒,往车旁边挪了挪。男歌手又吹了一瓶啤酒,嗓子里汩汩响。
你们不跳舞,生什么火?放什么歌?吃饱撑的?
男歌手又打了个嗝,他觉得空气里浮层泡沫,像水上飘层浪花。
两个女孩相互看了看,又一同望着米娜娜。其中一个女孩说,米娜娜,你应该邀请这位老板跳个舞吧?另外一个女孩说,是啊,你得表示表示吧?说完话,两个女孩一同看他,明显能看出,她俩知道他想干什么,先替他说出来,看他有什么反应。再看米娜娜有什么反应。这种突然把米娜娜出卖了,又随手卖给他一个人情的话,其实是个陷阱,就看他俩谁先往下跳。米娜娜望着那两个女孩,有点不敢相信她俩会说这种话,眼光黑得有点离奇,脸色渐渐苍白了,如同火突然把一片薄纸烧出了两个洞,看上去有种让人措手不及的感觉,只能先接受意外降临的灾难带给人的愕然、慌乱、眩晕。在这种时候,不论是他,还是米娜娜,说话是一种冒险的行为——是答应呢?还是拒绝呢?更要命的是,男歌手提个酒瓶,一副持刀而立为之四顾的样子。四顾之后,又偏偏看着他,那种貌似在猜他会干什么的眼光,其实是很凶险的,让他想到香港电影里,古惑仔把啤酒瓶咔嚓摔成两段,握在手里的情节,参差不齐的尖锋,闪着光,却比刀子更狰狞。再加上男歌手身上洋溢着让人一见就心里不舒服的蛮横感,不论谁见了这种人,都想排斥他,这又让参差不齐的尖锋有种比刀锋还下作的味道。如果这种丑陋而又狰狞的东西把他的身体戳些血窟窿,那就太掉价了。目前,最要紧的是,不能激怒这个随时会失控的男人,更不能让啤酒瓶戳进他的身体——他怕的是既孤僻又邪恶的东西——让这玩意戳了,他会厌恶自己的。
男歌手冲着米娜娜吆喝,你们跳啊,咋不跳啊?
一个女孩有点迫不及待了,说,是啊,你是餐吧里的红人啊,这种出风头的机会,一直都是你的,你就别装了,给我们带个头,跳起来啊。
米娜娜開始往后退,一直退到大树那里,双臂抱在胸前,靠着树,眼光忽明忽暗。他担心米娜娜会哭,但米娜娜并没有哭,看着他们说,我一定是疯了,竟然跟你们跑到这里来。男歌手愣了一下,没说话。一个女孩说,你终于说实话了,我知道你想一个人出来,人多了,误了你的好事了。另外一个女孩拉了这个女孩一下,那女孩说,她就是嫌咱们碍事嘛,难道我说得不对?我看啊,我说得对。米娜娜的眼里突然没有了光泽,好像火光也同时熄灭了,火星在灰烬里闪啊闪,时而亮时而暗,恍恍惚惚的,给人一种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的感觉。他想往火堆里扔些柴,又发现男歌手看着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这几个女人平时勾肩搭背的,但一踏进这片荒原,相互间就出现了裂隙,是不是跟他有关系?所以,男歌手不在乎她们是怎么想的,只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让这几个女人陷入了纷争?而那两个女孩也意识到,她们这样说话,反而把自己的想法暴露了,有点后悔了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冲他笑过的女孩,似乎不敢面对这里将会发生的每一件事,不论是正常发生的,还是意外发生的,她都会立马昏厥。可当火苗的声音在四周回响,如同听见河流的声音,她们惊呆了,也瞬间安静了。
他走到火堆前,扔了些树枝,一股烟升起来,在几个人的周围绕了又绕,火苗才呼啦啦烧起来,把四周又照得闪闪烁烁的,远处的山峰,还有那些延绵几十公里的斜坡表面,都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光,光和地表相互隔着一层隐隐约约的地气,火光无法穿透那层地气,显得有些一厢情愿,带着不自量力的执拗,想照得更远些,但山峰和斜坡宁愿没入夜色里,安安静静地等到天亮,好让太阳堂堂正正地照亮它们。他不好意思再让这种渺小的光打扰这片荒原了。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什么事促使他有了这种想法。过了好一会,他才发现,这里的气氛之所以不正常,是因为她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又不想被迫接受什么,便相互猜忌,甚至敌视。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们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仔细一想,他大吃一惊,原来是他把这几个人的关系搞得不正常了——她们不想被迫接受的,正是他的某种企图。就连那个对他笑过的、故意靠在他身上的女孩,也是想试探他,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她是替米娜娜试探他吗?或者是豁出去牺牲自己,保住米娜娜?想到这,他浑身发抖,差点昏倒。又过了好一会,他发现她们看着他,只好说,从年龄上看,我肯定是你们的叔,你们还都是孩子,就别管我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开心就好。这话刚说完,他发现男歌手看了看三个女孩,似乎不相信他会说这种话,要在她们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证实。两个女孩也看看男歌手,又看看米娜娜,几个人突然明白了什么,赫然间,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了不易察觉的笑意,那感觉就像多少年没见的亲戚碰到一块,不知道谁是长辈,谁是晚辈,相处起来,感到很拘谨,都盼着有人主动分清长辈和晚辈的关系,现在突然有人把辈分论清楚了,相互的关系一下子理顺了,每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也知道接下来按辈分相处就好了。
他愣在原地,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发现他们很有心机——他们一直在装,而且跟猎人一样沉得住气,单等他露出马脚——他相信他们是这么想的。事已至此,他只得露出长辈特有的慈祥的表情,大度地、略带威严地挥挥手,说,你们别管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恰好,舞曲响起来,男歌手扭动着身子,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会跳街舞,一会跳迪斯科,一会跳霹雳舞,如果这里有根钢管,那人会跳钢管舞。加上火光忽明忽暗,仿佛舞厅里的闪灯营造出的灯光效果,甚至比灯光多出了些神秘的感觉——舞者忽然出现在人们面前,又忽然消失了。三个女孩受到男歌手的感染,拉起手,围着火堆跳蒙古人跳的那种舞,笑声逐渐大了,脸越来越红,感觉跟孩子围着父亲身边跳舞一样,跳得无忧无虑,笑得天真烂漫,渐渐近于肆无忌惮了。
他浑身发颤,像被人们抛弃在寒风肆虐的旷野,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孤独,身子不由得想缩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米娜娜伸出手,说,大叔,过来一起跳啊。他愣了一下,猛然想到,这是米娜娜给他的一次接近她的机会,说不定她觉得他有点可怜,忍不住想施舍他点什么。这样一想,他摇摇头,说,你们玩,我就不参加了。一个女孩笑了,说,大叔,你一个人呆在那,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还是一块玩吧。他的心晃了晃,突然有种受辱了的感觉,连话也不想说了,扭头看远处。很快,他发现,山峰和斜坡像巨大的、干枯的木头,风吹日晒了很多年,表皮坑坑洼洼,发霉了一般,灰蒙蒙地连绵而去,忽明忽暗间,看到的光也跟死者脸上的光一样死气沉沉,失去了重生的希望。这又让他想到,去年初冬,他在公园里看到树林里的一大片荒草上晃着一朵黄花,花色让荒草显得更加荒凉、暗淡,像一滩滩发霉的鸡毛。他忽然觉得,那朵花之所以显得醒目,甚至刺目,是因为它传递出生命即将逝去的讯息,让人不由得想到,它的生命比任何时候都脆弱,眨眼间就会凋落。同时,他还发现,树叶开始凋落的那些大树,平时能闻到的气味突然闻不到了,说明树先要失去自己的味道,然后才慢慢干枯的。而那些老了的狮子、大象、老虎,得被迫接受后来者的挑战,一番厮杀,受了重伤,离开妻儿,其情形跟一首诗说的一样——只有垂死的战败者,失去听觉的耳朵才会迸出遥远的歌声——如此痛切而清晰。他还想到,一只老狗离开自己的家,躲到不为人知的地方,看着夕阳西下,周围慢慢变黑,眼里的光突然熄灭,所有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只有枯黄的毛瑟瑟抖动。他低下头,无比凄凉。
但音乐还在响,年轻人还跳着,那种近于疯狂的、在火光里忽隐忽现的、舞动的躯体、笑声、喊叫声,似乎都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发出的。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这几个年轻人用不同的舞姿,想把自己凸显出来,让他看,那感觉跟儿女在他面前邀宠一样,看谁能获得他的夸奖。这种故意的、炫耀自己年轻的举动,让他嫉妒,还得不露声色地嫉妒。他喝了那瓶啤酒,眼皮渐渐重了,一股睡意袭来,周围的一切变得飘忽不定,若隐若现,仿佛那不知道有多大有多深的黑夜,颜色渐渐变浅了,变旧了,像一块没有边际的、风吹日晒了很多年的黑布,几乎看不到原来的色泽。而茫茫荒原,不论是草木覆盖的部分,还是灰尘覆盖的部分,没有形状,也闻不到味道,跟幻觉一样。他刚迷糊了一会,又突然被一种即将逝去的感觉惊醒,慌忙看看天空,竟然奇迹般地看到了满天星光,浩大的、密密麻麻的星星,时而闪烁,时而暗淡,全俯瞰着大地。他孤零零地呆在荒原上,因为看清了自己的未来而浑身颤抖,想冲着天地大喊一声。这个冲动来得太快,让他既惊慌又恐怖,在呼吸之间,呼出的一口气颓然变成了叹息。
而无数星星闪着冷亮的白光,仿佛大雪从高空落下来。
又奇迹般的,他竟然在满天繁星里找到了最大的一颗星星,它闪啊闪,然后奋力一亮,变得比任何星星都亮。他受到了鼓舞,站起来,把车灯打开,车灯再次一下子穿过黑暗,照得足有几里远。他不害怕,也不兴奋,心里想,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昏昏蒙蒙的火苗显得那么渺小,他们凭什么跳得那么高兴,浑身散发出各种味道,让人觉得每个人并不那么干净?想到这,他又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女孩身上的光泽暗淡了,如同熄灭了的灯泡、晒干的草木,再也看不到亮灿灿、水灵灵、鲜嫩诱人的光泽了,而且,曾经想占有某个女人的欲望也突然消失了,此时的他竟然略略有点厌恶她们。奇怪的是,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获得了解脱,从此以后,可以心无旁骛地看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了。
他再次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想到它闪烁的时间已达亿万年,是一颗比他老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星星,寂寞地闪啊闪。多少人看过它,又有多少人永远看不到它。它能记住那些永远看不到它的人吗?难道它就是那些人的泪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希望它能看见他。但是,他知道,人是不发光的,北极星肯定看不到他,心里突然一疼,如同失去了最后的、唯一的机会。
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里,便站到车灯前,又赫然看见,心口的那个位置红了,也亮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大声喊,北极星,你能看见我吗?几个年轻人吓了一跳,都走到他身边。米娜娜说,大叔,发生什么事了?他仰望着星空,怕她们看到他的眼泪。一个女孩说,大叔,北极星能看见你吗?我们也想让北极星看见我们。他点点头,拉住米娜娜的手,意思是让米娜娜先来。当他触摸到米娜娜的手,他的手果然烟一般化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拉,是温柔的,还是笨拙的,只想到一个词——小酥手。米娜娜看了他一眼,眼光凌厉地一闪,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看上去她原谅了他。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米娜娜说,我经常对着它唱歌,觉得它最懂我,知道我唱的歌是什么意思。它一直亮晶晶的,就是让我随时能找到它,给它唱歌。你说它现在看到我,会怎么想呢?其中一个女孩说,它会喊,小屁孩,你终于发光了。
几个年轻人都笑了。
米娜娜又笑得像铃铛顺着楼梯滚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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