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2020-06-30 10:05于波
北京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磨房毛子二弟

于波

“这就是我的命啊!”那女人走进破草房的柴门,只看了我二爷一眼,就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哭了个昏天黑地。末了,她想要逃走,可是有人从外边锁了屋门。谁锁上的呢?我猜,很可能就是我爷爷干的。

当时,二爷张大了嘴,双眼瞪着她,看样子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接着,他伸手拿起锅台上的葫芦瓢,从铁锅里舀了半瓢热水,递过去想让她喝点解解渴。这女人却不接,一路上长途跋涉,风吹雨打日头晒,使得她蓬头垢面,疲惫不堪。她就退缩在墙角,直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盯住这个特别丑陋的男人。

他像一只饥饿的大猩猩,意外地捡到一只野果子,馋得哈喇子都淌出来了。在这个“老光棍儿”眼里,女人是梦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他实在是饿急了,哪怕是一只冻烂的果子,他也想抓过来一口吞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驴嘶,那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求偶声。这让他产生了近乎无耻的联想。是的,那头发情的公驴能急着与母驴交欢,人就得他妈的干熬着。于是,他顺手扔了葫芦瓢,要像公驴一样不顾廉耻了。不料,女人又在哀哭她的命,这让他不由得一怔。看看吧,看看,她多么可怜而又无助,你又如何忍心这么做。

这个不幸落难的女人,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你又怎么下得了手。但凡是个人,对此总还有些怜悯之心吧。二爷这么一想,心里不由得产生了愧疚。又想起那年冬天,日本人把他抓到铁矿山去,用枪刺逼迫他抡锤采石,他也这样哀叹过:这就是我的命。

就在那个冬天,三个劳工找个机会逃出铁矿山。一人被鬼子抓回去,让几条东洋狗撕碎吃掉了。两人逃了出来,一个是我的二爷,另一个是二毛子——中俄混血儿。在漫天的风雪中,他俩钻进深山的老树洞,躲了两天才敢露头。天特别冷,二爷冻坏了鼻子。二毛子来自黑河彼岸,比他耐寒,比他年轻,也比他结实,就一路上拉着他、搀着他、背着他,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七天半,竟半死不活地摸回于花屯来了。

听奶奶说过,那天半夜三更的,就听到一阵挠门声,以为是狗。爺爷抓起烧火棍,走过去开了门。棍子扬起来,却没有打下去。不是狗,门口的厚雪里,趴着个人。端过油灯一照,竟是他的二弟。搬起二弟来,这才看清他身下还压着个人,就是二毛子。

爷爷把二弟抱到炕上,将他的手脚泡在冷水盆里。足足两个时辰,手脚上出现一层冰,敲碎了冰壳,皮肉渐渐泛出血色来。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忍着钻心的疼痛不吭声。一双手和两只脚都保住了,而鼻子已经冻掉了,只剩下两个孔。眼珠子一动不动,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大哥。

他的大哥脸色铁青,转身拿起那只酒葫芦,对着他的嘴就灌了一口,呛得他挺起脖子憋红了脸,猛地咳一声喷出一块痰,这就缓过气来了。爷爷一跺脚,发狠说:“这个鬼样子,还回来干啥,怎么不跟日本人一块死了!”

二爷流着泪说:“大哥,这就是我的命!”

他认命,从铁矿山逃跑时就对二毛子说过,他是死不了的,因为他姓于名久——天赐其名,寿命岂不长久!这话挺可笑,纯粹是逃命时的自我宽慰。不管怎么说,人是活下来了,然而活得不像个人样儿。一对朝天鼻孔,两条拐拉拐拉的腿,丑陋得也真像个大猩猩。呵气成冰的严寒,给他造成了终身的残疾。

可是,人再丑,也是亲兄弟。何况,当初他闯关东,就是投奔大哥来的。人常说,长兄为父,这句话是不错的。兄弟姊妹中,当老大的往往能担当,而这种担当又往往是义不容辞的。因此,这大哥就一再托人,要给二弟找个媳妇,也好让他成家立业。

眼下这个悲伤的女人,就是我爷爷托亲戚从山东老家哄来的。哄,这么说好听点,其实是以骗为主。哄骗她的人说,关东那个地方,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要娶你的男人长得很帅气,好像一头能干的牛……如此云云。话里有真有假,因而也最能迷惑人。这女人听着也动了心,就千里迢迢来找她的好日子。

直到见了这个丑八怪,她这才明白上当了。始害怕,后悔恨,接着就想逃。

二爷一手端水瓢,一手去拉住她,这时突然就出事了。她尖叫一声,爬起来就去撞门,把葫芦瓢碰掉在地上。柴门不结实,猛地一撞就裂开了。这时,二爷顾不上去抓她,因为那葫芦瓢摔碎了,热水“嘭!”一声洒出来,烫了他的脚丫子。

他疼得嗷嗷乱叫,在地上盲目地踅了两圈儿,这才想起该干什么。这时,撞开了柴门的她,发了疯一样奔出小屯子。可是,一个羸弱的女人又能跑多远呢,跑着跑着一跟头栽地上不动了。二爷急忙追上去,就像抓一只走投无路的小鸡,活生生把她逮了回来。

她倒在地上,他就拖着她,一直到了磨房跟前,要把她绑在拴驴的木桩上。只要她服了软,当晚就拜堂成亲。可是,她死活也不肯屈从,又撕又咬又号叫地挣扎着,让二爷的脸和手都挂了彩。二爷气坏了,却没有动手打她,硬是忍住了。

她有啥错呢?没错。不管咋样,二爷良心未泯,他心里不能不同情她,只是嘴上不肯说。那么,就放了她吧?不,他还真是舍不得。放了她,还上哪儿找老婆呀。因此,任她再怎么哭闹,他就是不肯松手。

这时,我爷爷从磨房走出来,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只牵着那头拉过磨的驴,像是要出来歇一会儿。人和驴,已经磨了半天的荞麦,浑身上下都是粉尘。他就抖了抖缰绳,让驴就地打了个滚儿。这样,驴就能解解乏,缓缓劲儿。

就在驴打滚儿时,这女人突然挣脱了绑绳,披头散发地跑过来,一下子跪在我爷爷面前,哭着说:“大哥,你就行行好,放俺走吧。”

我爷爷就黑着脸,看看他的二弟,一时无语。他的二弟愣了一会儿,默默地背过身去,那张脸扭曲得特别难看,很吓人,不知他在想什么。突然,他“嗷!”地狂叫一声,便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接着抽自己的嘴巴,把自己打个乱七八糟。这时,我爷爷背着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瞎折腾。

折腾够了,他便安静下来了。双手抱头在地上蹲着,木雕泥塑的一般。我爷爷还是不说话,索性抽着烟等着,看他到底怎么办。终于,二爷慢慢站起身来,伸出手拉过那头驴,伸手拍了拍驴背上的粉尘,又转过身,抱起这个女人放在驴背上。

扭过头,又看看大哥。他咬咬牙说:“俺改变主意了,强扭的生瓜蛋子不甜,就这样往后日子也没法子过。”

一语未了,就偷眼一瞥大哥。大哥是一家之主,谁敢不听他的。此刻,只见大哥面色如铁,好像是微微点了点头,这样子不知是默许了,还是要准备揍他一顿。

二爷一转身,索性横下一条心,放人。他说:“这就是我的命!”说罢,伸手拉了那头驴就走。爷爷只是长叹一声,还是沉默着,转过身慢慢地走进磨房去了。

毛驴驮着女人,颠颠簸簸地走了三里多路。一路上,二爷一声也不吭。走到一条小河边,正赶上山洪下来,那木桥被大水冲垮了。他站在水边发了一阵愣,不知在想什么。然后,他转过身,还是什么也没说,就使劲拽着驴的缰绳,要蹚过河去。驴不走,怕翻波涌浪的河水。它撑开四蹄,往后坐,任鞭子怎么抽,就是不敢走了。

二爷后来說,当时他心里想的是,送走这个女人后,索性找个水深的地方,跳进去一了百了。于是,他直接从驴身上背起女人,下河了。河水淹没了他的脖子,又淹没了头顶,吓得骑在他脖子上的女人发抖,揪住他的头发大喊救命。他索性豁出性命来,紧闭双眼在浑水里撞、撞,竟然这么撞上岸去了。

过了河,他放下这个女人,趴在地上哇哇地吐出一肚子浊水,说:“他妈的,这淹死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接着,就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都掏出来,都塞进她手里去。然后,他就沉重地叹息一声:“唉!你快走吧。”

此刻,这女人一愣,要仔细瞧瞧他了。这么瞧着,就觉得这个鼻孔朝天的大猩猩,其实也不怎么难看。特别是他赤裸着的前胸和双臂,瘦虽瘦,青筋暴起,却是硬肉成块,更让她觉得这个男人靠得住,是个好人,真正的男子汉!

她想了一会儿,就说:“俺……俺不想走了,跟你回家。”

二爷一下子蒙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女人拉他的手时,他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了。女人又说:“唉,这就是我的命啊!”

两人都湿淋淋的,就默默地抱在一起了。

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只老鹰飞在前头抓兔子。二爷一看,撒脚就去追,奇怪的是他竟跑得特别快,简直像是飞起来了。追到一个山坡上,见老鹰已经撕开兔子内脏,正在吃。他就急切地扑上去,硬是把兔子抢过来了。

这只兔子,也就成了二爷办喜事的佳肴。

故事说到这儿,想起二爷晚年一句话,大意为:命运是啥玩意儿?它就是一头任性的瞎驴,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不骑上它,骑上它走到哪儿,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在我看来,这话只是说对了一大半。想想看,当年他要是不牵着驴,送那女人到了小河边,还会有我那个二奶奶吗?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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