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时节,辽东湾的海风强硬地吹着,吹进了酱菜厂的破大院。
院子里,人头攒动,两伙人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一伙来自镇里,镇长陈升坐镇,派出所长和司法助理助阵,推土机殿后,泰山压顶之势。另一伙是群腌菜工,背靠腌菜池子,粗壮的胳膊铁链子般挽在一起,师傅李碱蓬居中,眼睛盯着推土机,背水一战。
对峙成了僵局,没人妥协。
太阳越升越高,白雾拱出腌菜池子上的秫秸斗篷,裊袅扩散,院里的腥咸味更浓了,熏得太阳都结了一层盐痂,苍白地照射着。
僵持得这么久,海风都吹烦了,镇长陈升怎能不烦,多大个屁事儿,腥味熏天,招得蝇虫满天飞的几个腌菜池子都碰不得,镇政府的颜面何在?权威何在?
归根到底,陈镇长天天摔打在基层,有斗争经验,晓之以理不好使,强制执行还欠点儿火候,那就喻之以利。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新东家孙利别藏着掖着了,赶快过来,酱菜厂改制,这个大院归你了,镇政府都替你打工呢,别乌龟头总缩着,一百多万买下的,你就肯撂荒?
大老板孙利转战商场好几十年,最会计算得失,早成了商界精英,大腹便便不假,装的是一肚子算盘珠子,哪儿多哪儿少他再清楚不过了。收购集体资产,他练得比狐狸还精,利益调整,就是矛盾的风口浪尖,他才不驾船出海呢,让政府打先锋,风头过去就可以坐收渔利了。
收购镇里的酱菜厂,最大的障碍就是老师傅李碱蓬,厂子的创办者是他们家的老祖宗,小菜的种植、腌菜的配方都在李家的手中,孙利不想得罪这个老师傅。得罪李碱蓬和他的徒弟们,就是和自己的明天过不去,买下镇里的酱菜厂,需要干活的人,特别是会腌咸菜的。他还要建设一座现代化的酱菜厂,生产规模翻上一千倍,没人怎能行?
镇长陈升不是善茬,他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冲孙利吼,我这儿风高浪急,你却稳坐钓鱼台,再敢躲猫猫,我让你一百万打水漂。
这话太有震慑力了,孙利来得比坐直升机还快,显然在附近盯着呢。名扬天下的酱菜厂,商机无限,煮熟的鸭子不能飞,老婆丢了也不能丢厂子。眼下,镇长与李碱蓬形成水火,逼得他必须有所取舍,只能豁出去李碱蓬了。再说了,腌咸菜么,以后就用流水线了,老经验不一定都管用,那么一大帮徒弟呢,还顶不上一个诸葛亮?
商人孙利,不会像镇长那样强硬,有钱能使鬼推磨,能不得罪人,尽量不得罪人。他以开工资为由,端着花名册来现场点名,谁过来提前预领高出原来一倍的工资。若是怕钱咬手,就意味着此处不留爷,土豆搬家,滚球吧。
简单的一招儿,无须强拆的气势,也无须推土机的吓唬,李碱蓬队伍的铜墙铁壁开始松动。两倍的工资呀,谁舍得下这么好的差事?到底是新老板有气魄。既然新老板不觉得老池子有多重要,死犟着跟随师傅保池子,有啥意义?惹爹妈也不能惹老板,养家糊口得靠老板。他们先是瞻前顾后地左右瞅几眼,随后胳膊便一个接一个地松懈下来,最终围向了领工资的签名簿。李碱蓬的联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土崩瓦解了。
时机成熟,镇长下令,强制执行,推土机徐徐开动。
李碱蓬额头青筋暴起,操起腌菜池子旁的铁锹,高高地举过头顶,扑向人群。推土机的司机本来就犹豫,见此景,立刻熄火。强制上来的人群看着李碱蓬眼里喷血,一副玩命的样子,吓成了受惊的兔子,生怕脑袋撞在铁锹上,就连派出所长也不例外,他没带枪,也怕铁锹。
镇长被闪成了孤家寡人,直接成了李碱蓬的发飙目标,他吓傻了,呆呆地等着铁锹落下,脑袋搬家。
出了人命,再有理也是犯罪。
女儿百合穿过人群,风一样跑过来,伸出纤纤细手,抱住父亲青筋暴起的胳膊,轻轻地在耳边吹了句,我妈咋办?李碱蓬被念咒一般,立定不动了,百合轻松地摘下了那把闪着寒光的铁锹。
这一刻,连天上的太阳都松了口气。
惊魂未定的陈镇长,面对天使般掉下来的百合,一时手足无措,呆呆地瞅铁锹的眼睛变成了呆呆地瞅百合,只是眼里少了惊恐,多了劫后余生的温情。
难怪镇长眼里的暖意来得那么快,百合确实耐看,典型的黑牡丹,鸭蛋脸儿黝黑发亮,杏眼佛鼻四方嘴,尤其是比脸还黑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多沉重的心扉都能被打开。陈升还没有升华到仙,他也是人,直面相视,怦然心动,强拆的欲望顿时矮下了一截儿。
百合未曾开口,笑出了一排雪白的牙,她给陈镇长鞠个躬,劝他别生气,忙替父亲道歉,说她父亲只瞅得见咸菜,见不到大势所趋,若有长远眼光,不也当镇长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放下铁锹的李碱蓬,并没放下愤怒,尤其听到女儿对镇长的奉承,怒火重燃,迸发出一句国骂,震天动地,回荡在整个硝盐锅村。那句国骂,直至几年后,陈升升任了县长,到村里视察,人们还嬉皮笑脸地重温,弄得陈县长的脸一赤一红。
那一刻,百合仿佛没有听到父亲的国骂,继续哄着陈镇长,咸菜池子是父亲的命根子,强行拆了,他肯定接受不了,给我一天时间,我保证能说服父亲,拆迁的事儿,不劳镇长大驾,晚上我带人来拆,拆不完,明天再让推土机来平,行不?
看着百合满脸的真诚,陈镇长不好意思说不行,也不愿意草草收场,毕竟挨了骂,又差一点挨一铁锹。百合说,您是父母官儿,孩子犯了错,父母哪有不原谅的?
陈镇长被弄得哭笑不得,好在百合铺了个台阶,他可以借坡下驴,只是虎着脸说,我要的是结果。
百合说了句,没问题,当场签下免费拆迁腌菜池子的保证书,如果不能如期完成,承担所有后果。写完,她还举过头顶,让所有人看,还把保证书交给了镇司法助理保管。
一片云彩就这样散了,人群乱哄哄地离开,酱菜厂空无一人,寂寞地等待着寿终正寝。
镇长是最后走的,海风中,百合听到,镇长对陪在身边的派出所长狠狠地说了句,你等着。
酱菜厂就在海边儿,天天享受着海浪的轻拍,厂子通往村子的路,铺满了细碎的蛤蜊皮。硝盐锅村的人喜欢把吃空了的蛤蜊皮扔在路上,长年累月,海边的烂泥路变得越来越干爽白净而又有弹性,踩上的感觉超过红地毯,特别舒服。
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李碱蓬,并没有因此舒服下来,他的心像堵了块水泥,把整个渤海的水都浇给他,也浇不开那块心结。百合成了膏药,粘在父亲的胳膊上,甩都甩不掉。她边走边抚父亲的胸脯,想方设法让海风把父亲肚里的怒气捎走。
父亲骂着镇长,王八羔子操的,那几个腌菜池子,是康熙初年挖出来的,虾油浸了三百多年,海泥都浸出了小菜味儿,康熙、乾隆、道光、咸丰,哪个皇帝不挑剔?谁嫌咱家的腌菜池子脏了?镇长却说脏,不但賣了,还要毁掉。
百合纠正,不是咱家的腌菜池子,是镇里的、集体的。
父亲说,镇里的?那池子是咱李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传到了你爷爷……对对,公私合营了,镇里的。说到这里,父亲长叹一声,不是镇里的,也传不下去了,谁让我绝户了呢?
百合生气了,立定不走了,她说,我不是你生的?
父亲摆摆手,他可以娇女儿、惯女儿,可这个独生女早晚要嫁人,成了别家人,传不了李家的香火。
百合说,就算你再生了个儿子,也不一定比我强,好女顶三郎,今天我就让你看场好戏,咱立马去买十几口大皮缸……
女儿的话还没说完,李碱蓬眼睛突然一亮,拍了脑门,猛然醒悟,闺女答应镇长自己动手拆迁,原来不单单是为了缓和矛盾,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骂着自己糊涂,酱菜厂不重要,池子不重要,康熙乾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池子底下淤积的虾泥,那是储藏了三百多年的精华,也是李家腌的小菜的独门绝技,只是别人不懂得罢了,以为李碱蓬的闹仅仅是反对改制而已。
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被女儿一下子疏导开了,郁结的块垒像夏日的洪水,一泄入海,李碱蓬顿感身轻气爽,闺女真是贴心的小棉袄,老池子没了,虾泥再埋了,他真的会憋出病来,没准和老伴一样,得上肝癌。
穿过街巷,进了家门,李碱蓬看到,老伴的脸黑里透黄,过了小满,还戴着帽子,遮掩化疗后的光头。此时,她正趴在炕沿上,褪出屁股,给自己扎吗啡,错过了时辰,疼痛会立刻弥漫全身,她会无法忍受,恨不得用锄杆把坏透了的肝顶出身体,别再遭这份儿罪。看见父女二人进了屋,她提上裤子,对李碱蓬说,让我走吧。
百合没听懂,问,去哪儿?
母亲的眼光跳出窗外,望向远处的一道山峦。那道山脉叫小虹螺山,从海边横跨辽西走廊,行走三十多里,就到了小虹螺山。山坳里的一面阳坡,静卧着一片坟头,那是李家的祖茔,接二连三地埋着给一代代皇上腌过咸菜的人。
想说的话,都在眼神里,百合突然明白了,她说,又出新药了,妈,你的病能治。
母亲摇着头,妈的心病没人能治。
妈的心病就是李家的心病,把酱菜厂盘回来,重新姓李。前些年,镇里没有别的产业,像穷人家看老母鸡下蛋般,看着酱菜厂的利税,好给镇干部发奖金,帮镇政府养敬老院,修海浪损毁的码头。现在镇里终于松口了,允许改制,母亲却是病来如山倒,治疗肝癌花掉了近百万的积蓄,原本衣食无忧的李家,重归一无所有,睁眼看着酱菜厂归了别人。
母亲悲观地说自己,作孽了。
百合并不悲观,哪怕母亲能多活一天,她也没白努力。再说了,母亲有两手绝活,她还没学会呢,一是种菜,二是切菜。
镇里酱菜厂的厂长不知换了多少茬,有的当了副镇长,有的改任村支书,不换的只有李家夫妇,李碱蓬负责腌菜,母亲负责种植各种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菜。
酱菜厂的主打产品叫什锦小菜,由十样特殊的小菜组合而成,是清朝的皇帝们最爱吃的那种,名儿也是乾隆爷起的。当年乾隆爷沿辽西走廊回盛京祭祖,吃惯了鸡鸭鱼肉的乾隆,得了厌食症,驻跸锦州府时,忽然想起进贡给爷爷康熙帝的小菜。反正硝盐锅村离锦州府不算太远,乾隆爷心血来潮,快马加鞭微服私访,尝到李家小菜之后,顿感清爽,饭量大增,欣然留下题联:名震塞外九百里,味压江南十三楼。横批:什锦小菜。事后,锦州巡抚派人叩头索字,李家才知道,家里来了皇上。巡抚办事很讲究,找工匠把皇上的字做成了门楣,敲锣打鼓地送到李家。
什锦小菜说起来容易,吃起来鲜爽,做起来可不那么简单,上百道工序呢,一毫也不能差。货走天下,德行千里,这是李家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人死了不怕,还有下一辈,一代一代往下传。
这么多年,两口子看家虎一般守着什锦小菜,咸了淡了,长了短了,老了嫩了,鲜了陈了,差一点就要吼。尤其是李碱蓬,比老牛还执拗,无论谁当厂长,都不让染指腌菜池子,生怕有人瞎指挥,坏了规矩,那是他和徒弟们的世界。
正是因为李碱蓬的苛刻,小菜的产量总也上不来,徒弟们按部就班,各守各的池子,死板得一成不变,所以,从没出过差池。天天如此,表面看,腌菜就这么简简单单,没啥技术含量。
只有百合知道,就像平如镜面的大海,不动声色的下面却是各种生物的绞合,各种暗流的交汇。同样,什锦小菜的各种原料的配比,各种火候的把握,千差万别,一时不慎,便会走味。嘴糙的,当就饭吃的菜,无所谓;嘴刁的,品出的味儿不对,肯定扔进垃圾桶。
对于父亲的手艺,百合从来没觊觎过,她在沈农大念书,学的是土壤栽培,大四了,她的就业方向是考进哪个研究所,当个有学问的人就够了。恰巧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菜田,有祖传的小菜种子,都是她的研究方向,还能边实习边照顾母亲。
今天的偶发事件,突然让她改变了主意,反正镇里的酱菜厂改制了,父亲本事再强,新的酱菜厂也不可能留他。没有机会再腌小菜,父亲肯定会抓心挠肝地难受,与其被动地等待痛苦,还不如主动出击,她瞬间作出决定,和父亲一道,靠十几口大缸,帮父亲找回尊严,为李家祖先恢复荣誉。
于是,她催促父亲,马不停蹄地出去买缸,买得越多越好。
父亲前腿走,百合背着母亲下了地。家里的地很分散,高岗、坡地、下洼地都有,需要绕很多圈儿。百合走得并不累,病了三年多,母亲只剩下皮包骨,快瘦没了。家里的地种的不是庄稼,是各种特殊蔬菜,腌菜专用的,按生长习性的不同,种在不同的地块。
比如地螺,有烁石的沙土地才好,地薄和缺水限制了地螺生长,才会是小巧玲珑。比如小黄瓜,喜水喜肥,不想让它们长大,靠盐碱和密植,结得又多又小,所以适合洼地。比如豇豆,爱生虫子,又不能打药,种在院子里最好,从开花起,看住蛾子和蝴蝶,晚上挂灭蛾灯,白天不让它们落,还得先用大水催长,然后突然断水,旱它几天,豇豆就会又细又长,不能长粗。最为讲究的是芹菜,什锦小菜,芹菜为君,最好是立秋后的,顶着露珠去掐,不能掐芯,也不能掐外层的老茎,一棵芹菜只能取中间的那两根不老不嫩的茎。
地里的这些菜,有的刚冒芽,有的刚种上,母亲闭着眼睛,趴在百合的背上,似乎觉得满地绿意葱葱,一宗宗一件件地讲各种小菜的特性和妙处,比农大的教授讲得透彻,直至累得喘不上气来,还没忘强调,这些小菜都不许打药。
回家的路上,百合这才告诉母亲,父亲出去买皮缸的真正用途,李家因祸得福,光宗耀祖的日子不远了,她让妈好好活下去,许多好消息等着她呢,不能那么着急地去那个地方,否则列祖列宗会失望的。
母亲的眼泪打湿了百合的脊背。
回到家中,母亲躺在炕上,还在叮嘱百合,摘黄瓜要顶花带刺的,从冒芽到长成,只有两个多时辰,黄瓜不能攥,也不能捏,得用手心捧着。小黄瓜仅有寸把长,小拇指粗,摘下时,不能硬拧,也不能留蒂,更不能用金属触碰,最好是把指甲留长,用指甲掐断。给黄瓜除草时,不能伤根,伤了根的黄瓜苦,腌出的是硬芯儿。
百合一向认为,什锦小菜好吃,那是父亲的功劳,靠调虾油,调盐卤,增添鲜味儿,没有想到,小菜的种植,也需要这么精细。看样子,天下不可多得的好东西,都是來之不易。毕竟身在农大,百合懂得母亲的甘苦。小菜之所以叫小菜,奇妙之处在于菜长得小巧,除了选好种子,采摘的时机特别重要。
母亲的身体日渐枯萎,今后菜怎么种,怎么莳弄,怎么采摘,全指望百合了。自然,小菜也可以采购,可谁能保证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既然大皮缸能把虾泥搬回家中,那就意味着,李家做的小菜又将是独一无二,兴奋让母亲的疼痛化成了麻木。
歇息了一会儿,母亲接着唤百合,她还没教会女儿怎么下刀切苤蓝呢,她要看着百合亲自操刀,告诉百合,苤蓝要切成菱形,薄厚大小需要完全一致,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
说完这些,母亲累得浑身虚汗,气喘吁吁,再也说不动了。可这仅仅是小菜种植表面上的事情,还有许多经验,还没传授给女儿呢,她要坚强地活下去,不能把本事带进小虹螺山的李家祖坟。
百合心疼母亲,来日方长,不能一下子讲这么多。然而,母亲却觉得来日不多,即使再虚弱,也是不吐不快。
这时,已夕阳西下,百合有些神不守舍了,她不断地瞅着窗外,看父亲把大皮缸拉回来没有。她承诺,今晚把露天的老腌菜池子拆掉,一旦大皮缸买不到,她不去拆,镇长也会带推土机强拆,三百年的虾泥就会毁于一旦了。
没有虾泥,小菜种得再好,能有什么意义?
百合实在担心,父亲买不到大皮缸,这个时代,传统的老物件,消失得比晚霞还快。塑料桶又轻又薄又结实,想要多大就能做到多大,谁还用又粗又笨又重的缸?大皮缸是泥烧的,原理和腌菜池子差不多,既有密封性又不缺渗透性,既能承接阳光雨露,又能保持日月的精华,虾泥保存在这种容器中才不会变质,这是她和父亲心照不宣的共识。
正在担忧之时,父亲的电话打了进来,到酱菜厂了,等她呢。
百合喜上眉梢。
买大缸,上下嘴唇一碰容易,做起来却不容易,镇上早就没人卖缸了,装水腌菜,用的都是塑料桶,想买缸,要跑到更远的地方。硝盐锅村位于辽西走廊里的两座城市之间,李碱蓬几乎在两城跑了一天,最终在锦州一家土杂公司的仓库里,找到了库底子,他们把积压多年的货全抖搂给了李碱蓬。
雇了一辆大卡车,李碱蓬马不停蹄地往回赶,随着卡车的颠簸,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太害怕镇长反悔,趁着没人,用推土机把腌菜池子推平了,那样的话,女儿的妥协变得毫无意义。
一路上,他不断地给徒弟们打电话,拿着铁锹钢镐铁钎,到腌菜池子旁等他。这样既表示出主动拆除腌菜池子的姿态,还可以让徒弟们替他看护,免生意外。徒弟们对背叛师傅,没能手挽手地坚守在师傅这一边感到愧疚,电话打过来,没人怠慢。电话中,他再三吩咐,他不回来,千万千万不能动手,他要带着徒弟们,先祭拜一番老祖宗,否则会遭天遣的。
李碱蓬紧张得用天遣来吓唬徒弟们了。
百合沿着蛤蜊皮的小路,连跑带颠地去酱菜厂,一路上快活得像朵盛开的百合。路旁的不远处,有条河,叫红香河,河喇叭口一般,敞向大海,接受大海的狂吻。红香河就是这样,河水投入海里,海水浸进河里,日复一日地拥来抱去,每天都要谈上两次恋爱。恋爱的结果,河床生满了红色的碱蓬草。
日薄西山,晚霞正红,满河床的碱蓬草,像铺着漫天的红地毯,红得耀眼,火得燃烧。百合一扫母亲患病以来的焦灼,觉得家里的好日子,就像这碱蓬草,经历过冰封雪埋,枯萎重生,还会生机勃勃。
看到红碱草,百合就会想到父亲,当初饥馑之年,粮荒菜光,奶奶靠吃碱蓬草生存下来,后来,奶奶生下父亲,怕养不活,起了个贱名。半辈子过去了,父亲如碱蓬草,坚忍地扎根在这片盐碱地,一门心思地腌小菜,若不是突生巨变,腌菜池子面临毁于一旦,他会一生默默无闻。
透过酱菜厂的大门,百合看到,腌菜池子上盖着硕大的酱斗篷。斗篷是用秫秸篾子编成的,结构像把巨伞,风能进,露能进,发酵菌也能进,雨雪蝇虫不能进。父亲和三个徒弟合力将酱斗蓬搬了下来,随后,赤脚下到腌菜池中,一锹接一锹地挖沤成了泥状的虾酱,然后装进已经洗涮干净的大皮缸里,每口大缸,只装了三分之一。
随着虾泥越来越多的挖出,浓烈的腥味伴随着奇异的香味在酱菜厂的大院膨胀,这等美味,岂能人类独享?蚊虫苍蝇闻讯而来,齐聚酱菜厂的灯光下,眼瞅着往腌菜池子和大缸里扑。
李碱蓬喊,赶快灌上盐卤水,盖住虾泥味儿!徒弟们拎起一只只塑料桶,从腌菜池往外舀盐卤水,往大缸里灌。看到百合走进院里,也不顾女儿是否害羞,张嘴就喊,脱布衫子,轰蝇子!
做腌菜的,最烦苍蝇,苍蝇特喜欢在酱菜里下蛆,尽管有人会说,蛆能证明食品安全,李碱蓬却认为,那是不卫生的标志。一旦酱缸入蛆,平时闷声不响的他,突然会成为骤然暴发的闷雷,会把徒弟们骂个狗血喷头,然后,毫不犹豫地毁掉一缸菜。
百合深知父亲又倔又闷又拗的性格,像挥舞着一面旗帜,甩动自己的衣服,驱赶着蝇虫。
忙了一个多时辰,挖净了几个腌菜池子里的虾泥,下面的泥尽管依然浓香入味,那也不挖了,因为下边是真正的泥,海泥,腌了三百多年。海泥不比虾泥逊色多少,也成了腌料,可是皮缸是有数的,怎能装下几百年的沉淀?李碱蓬选择了放弃。
腌菜池子空了,李碱蓬的心也空了,徒弟们拄着锹,大眼瞪小眼地瞅师傅。李碱蓬说,愣啥神啊,底下的海泥,也是百年不遇的宝贝,回家取家什,装回几坛子。
徒弟们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动,师傅挖走虾泥,有师傅的道理,人家十几辈子的家底儿,不想白白地被埋掉,他们挖走池子下的泥,啥意思,想跳单蹦,自己干?师傅跟陈镇长、孙老板对着干,那是铁板钉钢钉了,师傅拉走虾泥,意味着今后谁也不会容下谁了。他们不行,挖了几坛子海泥,传到新老板耳朵里,丢了差事,不值得。
所以,他们谁也没动,只等师傅下令填池子。
百合的承诺还没有兑现,腌菜池子留下的深坑,必须在天亮前填平。李碱蓬催促女儿,赶快把皮缸里的虾泥拉回家,他带着他的徒弟們,继续留在腌菜厂,做他们最痛苦的事情,毁灭自己的心肝宝贝。
在填埋腌菜池子之前,他们先在每一座腌菜池子上点燃三炷香,李碱蓬带着大家磕头祭拜,为祖先,也为自己。随后抡起大锤,洒泪砸向挺立了三百多年的腌菜池子,每向池中扔下一锹沙土,都像是埋葬祖先。
百合长叹一声,康熙年间的沉淀着古往今来滋味的腌菜池子,应该和古城古物古建筑同样宝贵,却随着陈镇长的一声令下,荡然无存了,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不幸中的万幸,虾泥取出来了。可是,虾泥需要有海味儿的海泥养护,从此,它们被连根拔起,浮萍般回归李家,能不能守住原味,他们的心里也没有谱儿。
站在大卡车上,百合舞蹈一般挥舞衣衫,护卫着十几口大皮缸,防止蝇虫落在缸上,玷污了虾泥。不消几刻钟,这些浸透着李家十几代人汗水和泪水的虾泥,认祖归宗了。
母亲似乎预料到了,大皮缸到家,最缺的是啥?她硬挺起疲惫的腰身,展开一捆沙窗,剪下十几块,往竹篾子上缝。竹篾子弹性十足,围成圆圈,需要力气,母亲没能力完成,喊来了乡邻帮忙。十几辈子的乡邻了,吃李家的什锦小菜,把口味都吃高了,比乾隆帝还难伺候,最会评判。李碱蓬经常从厂里买回小菜,让乡邻们对他的手艺评头品足。当然,李家有什么事儿,大伙儿也愿意来。这不,母亲刚喊了一嗓子,满炕都是帮忙缝纱窗的人。
竹篾做的纱窗,能大能小,伸缩自由,大缸一运到院里,不等卸下,就被大家套在了大缸口,阻止住了蝇虫对虾泥的觊觎。百合终于收回晃了一路的衣衫,跳下车,向帮忙的大妈大婶们鞠躬致谢。
劳累一夜,太阳都没唤醒一家三口,酱菜厂的大喇叭却吵醒了他们。
镇里在酱菜厂召开镇酱菜有限公司奠基大会,陈镇长在喇叭里高声宣布,招商引资,扩大再生产,建现代化的流水线,告别污泥浊水,腥臭蚊虫,厂区会干净得一尘不染,让镇里的小菜销售进全国的每家超市。
李碱蓬起来洗脸刷牙,百合给母亲按摩的手停下来,侧耳倾听陈镇长的讲话。含着牙刷的李碱蓬,听到污泥浊水,特别刺耳,声音含糊地说,别听他放屁。
百合没理会父亲,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放屁”。
李碱蓬从嘴里拔出牙刷,清晰地告诉女儿,别听他放屁。
百合嘘了声,意思别打扰她。
李碱蓬大声强调,别听他放屁!
百合好像没听到父亲吼什么,直至把陈镇长的话听完,才对父亲说,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李碱蓬不知道《孙子兵法》,但他知道,别看昨天女儿和镇长好话说尽,可行动上真的要和镇里对着干了,因为她说了战场。既然这场仗要打,必须打胜,他要在家建一个自己的酱菜厂,他想好了,酱菜不用镇里的名号,改回李记。
给母亲按摩完身子,百合开始梳洗打扮,黑脸庞涂的是护肤霜,嘴唇擦的是无色口红,一根大辫子梳得油光锃亮,这朵越端详越撩人的黑牡丹,就这样靓丽地走出了家门,连早饭都没吃。
百合去了镇工商所,用自己的名字办营业执照,经营项目是加工小菜,她还特意强调了家庭小作坊,不和镇里的冲突。所长爽快地答应了,简化了办理程序,还说了句,市场经济,鼓励平等竞争。顺便问了句,你老爸真有骨气?百合瞅着所长,露出一排小白牙,扑哧一声笑了,她突然明白,镇长只顾排场,新酱菜厂的奠基仪式请了县长,请了局长,就是把具体办事的所长撇在了一边儿。
服侍老伴喝药,吃早饭,又给老伴打了一针吗啡,李碱蓬去了码头,找老伙计张老坞去了。张老坞是老渔翁,常年活在海里,海里没啥可捞已经十几年了,没人出海,船上的柴油机都卸回家里了,码头剩下的大多是空壳船。张老坞不喜欢上岸,也不图打鱼赚多少钱,哪怕摇着瓢岔子小船出海,钓藏在礁石底下的鱼,只要能养活自己就行。
张老坞有手绝活,打乌虾。乌虾是海里最小的虾,小到只有一厘米,比晾虾皮的水虾还小一截儿,误入水虾网,晾干了极易破碎,成了虾糠,还得费力气筛出去,可拿乌虾做虾酱,经过发酵,鲜美异常,是海鲜中的极品。渔村里的人吃饭,哪怕啥菜也没有,有口虾酱伴饭,就吃得喷香。
乌虾发酵的过程中,会浮出一层虾油,便是极品之中的精华,小菜的鲜味儿,全靠虾油浸出来的。许多人家,宁可不吃炖大鱼、烀虾蟹,顿顿却少不了一碟什锦小菜。
乌虾平时分散在大海里,只有小满到芒种时的某一天,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进红香河,在刚刚冒出的碱蓬草下繁殖,随后又一哄而散。张老坞的本事是在乌虾离开红香河的那一潮,在海河分界处突然下网,截住它们的归路,这样才能不影响乌虾的种群繁衍。
就像李碱蓬做咸菜,张老坞捞乌虾的本事,也是一家独有,别人想学也学不会。李碱蓬找张老坞,就是要把那一潮的乌虾全订走,拉到自己家,在大缸里沤虾酱。既然陈镇长和新老板不怜惜腌菜池子,也不会懂得乌虾对于腌菜的意义,他先下手为强,靠多年的老感情,买断乌虾资源。
张老坞也在犯愁呢,现代化的酱菜厂,卤水靠的是各种配方,不屑于传统工艺,根本不需要乌虾。除了做虾酱,乌虾一无是处,打上来,卖给谁去?
见到张老坞,李碱蓬再也没有拿锹砍镇长的豪气了,搓着粗大的手,声音小得像蚊子。张老坞知道,多年的老哥们儿遇到了难处,老伴得了不治之症,却非要去治,结果荡尽家财,没钱买乌虾。
张老坞豪爽地说,赊着赊着,赚了钱再还。
就这样,李碱蓬把一年只有一次的乌虾拉回了自己的家。
百合已经回到家了,向父亲显示营业执照,李碱蓬揉了揉老花眼,忽然看到负责人那一栏居然是李百合的名字,马上不悦了,闺女太着急了,还没学会咋腌菜呢,就抢班夺权了,一下子成了老板。
看着女儿灿烂得如牡丹的脸,李碱蓬叹了口气,咕哝一句,早晚的事儿。黑着脸对闺女说,长着眼睛瞅着点,错过一步,就会走味儿。
说罢这一句,李碱蓬再也不说话了,一门心思干活。他先量出五十斤大粒盐,放进一口空缸中,灌满一缸鹽水,拿起一根木棍,不停地搅拌,搅得大缸里转起漩涡,看得人天旋地转。直到缸底的盐全部溶化,他才丢下木棍,抄起纱网勺,抵在大缸的漩涡中,过滤掉泡沫和漂浮的颗粒。
大缸里的盐水渐渐平静,李碱蓬在家门前支起一口大锅,把缸里澄清的盐水舀进大锅,晾晒半个时辰之后,开始给大锅加柴,先文火后大火,烧个滚开,然后量出三十斤乌虾,快速将乌虾倒入锅中,不停搅拌,等到烧成响边水之后,快速地用大笊篱把汆熟的乌虾捞出,放入另一口有虾泥的大缸中。等到汆虾水凉了,才把水舀进缸里,让虾和水重新融合在一块儿,让时间去发酵。
这是腌制小菜的第一道工序,他让女儿清清爽爽地看了一遍。
只顾在家门口教闺女汆乌虾,沤虾酱,一眨眼儿,小半天过去了,李碱蓬忽然想到老伴又该打针吃药了。进到屋里时,大吃一惊,屋里一地的高粱秸,炕上坐着六七个老伴的好姐妹,正在一心一意地劈出高粱篾子,编下了十几个直径一米多的酱斗篷,正好适合盖在大皮缸上。老伴深知,纱窗只能临时挡住蝇虫,却挡不住雨水和灰尘,编酱斗篷迫不及待,想着今后替丈夫分忧的机会越来越少,她实在无法闲下来,趁爷儿俩都出门的时候,又一次唤来了自己的姐妹们。
百合急得来不及脱鞋,跳上炕去,抱住母亲,眼泪小溪一样流,她埋怨着母亲,不要命了?
母亲疲惫地闭上眼睛,眉宇紧紧地皱在一起,显然疼痛又一次袭来,她紧按着胸部,强忍着腾出一只手,摸着女儿说,妈这半条命,留着也遭罪,跟你爸好好学本事,让妈安心地走。
大家都陪着母女二人掉眼泪,只有李碱蓬眼中干涩,坚定不移地给老伴打针喂药。针是止疼针,药是索拉菲尼,靶向治疗,一盒就是二万五,花在老伴身上,李碱蓬一点也不心疼。老伴心疼了,她知道,不是自己得了该死的病,酱菜厂还能落到别人家?她再次央求李碱蓬,别治了,让我走吧,给闺女留点儿嫁妆。
百合大恸。
老姐妹们纷纷告辞,李碱蓬的手摸摸索索地伸到房梁,从里面抠出一个纸包,哆哆嗦嗦地送到女儿的手中,对老伴说,女儿的嫁妆早就准备好了,不是钱,也不是物,是老祖宗留下的无价之宝,什锦小菜的配方。李家没有儿子,就这一个闺女,不给她,还能给谁?
李碱蓬说,一招鲜,吃遍天,咱还没山穷水尽呢,留钱干吗?
百合打开纸包,里边是泛黄的宣纸,纸上是一行行隽永的蝇头小楷,上面书写着:
小黄瓜30斤
豇豆角40斤
油椒20斤
苤蓝10斤
杏仁4斤
鲜藕4斤
地螺6斤
芹菜24斤
生姜2斤
小茄子2斤
小芸豆2斤
虾油60斤
原虾酱60斤
百合瞅着父亲,不过是小菜的原料而已,不是秘密呀。李碱蓬冲着女儿笑了笑,让女儿接着看。百合打开第二张纸,便是密密麻麻的流程,包括选什么样的乌虾,沤多长时间虾酱,十样小菜怎么种,怎么摘,怎么晾,怎么腌,怎么汆,盐水怎么打,虾油怎么撇,一宗宗一件件都是细致入微。
李碱蓬说,第一张纸是入眼,第二张纸入脑,第三张纸入心。
百合愣了,祖传秘方只有两张纸,第三张纸呢?
李碱蓬展开了自己一双粗大的手,聪明的百合立刻明白了,手就是李家十几代人日积月累口传心授的经验。李家的什锦小菜之所以鲜嫩翠绿,味道鲜香,清脆适口,数百年无人可以匹敌,那就是数百道工序,环环相扣,一丝不苟,不能出现丝毫纰漏。不倾尽全心地领悟,不把自己像小菜一样腌在岁月的滋味里,恐怕天天泡在酱菜厂,也难悟小菜是聚天地之精华的真谛。
百合对母亲说,活下去,勇敢地和身体里的坏蛋做斗争,她的小菜会比父亲做得还出色,让母亲天天品尝。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从这一天起,百合成了父亲唯一的真传弟子。
虾酱沤了半个月,沤透了,李家满院飘着鲜香,香得直呛鼻子,挡都挡不住,许多人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大声问李碱蓬,啥时卖小菜呀?李碱蓬答,菜还没摘呢,哪儿来的小菜?镇上的酱菜厂停产扩建,李家的小菜还没下缸,小菜断货了,人们馋哪,李家却吊着大家的胃口。
李碱蓬不是故意的,天地间任何事情,都需要个分寸,再着急卖小菜,也不能破了分寸。半个月之后,虾酱沤好了,腌菜的时机才成熟,他开始带着闺女摘小菜,择小菜,晒小菜,切小菜。有的小菜需要生腌,有的需要开水汆,有的需要冷水浸,有的需要扎几个孔,有的要先用盐水腌,有的趁着鲜直接下缸。反正一种小菜一个味,各有各的腌制办法,各有各的腌制时间,不能一股脑一块儿倒进一个酱缸,每个缸各有各的用途。只有到最后的工序,才能把十种小菜按比例汇集在一起包装。
从生长到腌制,每种小菜都是一个世界,每种小菜的入味道理,李碱蓬给闺女讲得津津有味,耐心得好像自己也腌在了小菜里。
小菜全部下到醬缸里那天,母亲唤来百合,给她梳洗打扮。百合摸着母亲的身子,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摸哪儿哪儿硌手,她心里一阵酸楚,却忍泪装欢。头不用梳了,化疗掉的头发还没长出来,脸是浮肿的,涂得再多的化妆品,也是蜡黄,掩盖不掉持续三年的病容。
母亲坚持说,给我打腮红。
百合扶着母亲走出了屋门,夏至的太阳,正悬在头顶,明晃晃的,母亲扶着帽子,眼睛屈眯着,巡视着院里,瞅也瞅不够,那身新衣服,套在身上,像衣服架子。那时,李碱蓬正在做最后一件事儿,把在盐水里腌了一昼夜的豇豆捞出来,扔进酱缸,看到百合扶着老伴走出来,满脸的疑惑。
母亲走过来,一个接一个地抚摸着腌菜缸,然后坚定地说,送我上医院。
李碱蓬迟疑一下,还没到下一轮的化疗时间,老伴为啥急着住院?他把最后一笊篱豇豆扔进缸中,盖上老伴带人编的酱斗篷,起身回到屋,换掉满是虾酱味的衣服。
去医院已经轻车熟路,只不过老伴提出了从未有过的要求,住单间,不愿意有人打扰。李碱蓬心里有些不快,毕竟每天多花一百块,老伴的病再加上家里做小菜的投资,他已经捉襟见肘了,钱花在床费上不值得,用在治疗上该多好。虽然如此,他没有拒绝老伴,病人最怕心情不好,一家人住进了单间病房。
第一天,只是简单的化验,没有治疗。第二天清早,一切平静安详,似乎什么也没发生,然而坏事情却真真地发生了,一觉醒来,李碱蓬发现,老伴没有醒,躺得安安静静,带着一种满足和微笑,永远地睡过去了。
李碱蓬父女俩瞅着那张释然的脸,如五雷轰顶。
医生检查过后,才知道,昨晚老伴趁人不备,喝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她到医院唯一目的,就是让自己体面地走,不让人议论家里死过人,不把一丝晦气留在家,让李家的小菜永远是干净清爽的。
护士把母亲推向太平间,百合拉扯着,不相信母亲已死,盼死的人怎能主动去医院呢?
此时,李碱蓬倒显得很冷静,他拉住百合说,别哭别喊,让你妈安心地走,你妈心细如丝,把办丧事的时间都预留出来了,小菜的腌制时间是七到十天,她就选了这个空当。她去意已决,谁也拦不住,就是不想死在家里。
百合哭着说,她咋就不想想,我是没妈的孩儿了。
安葬完母亲,百合没有选择留在村里帮父亲做小菜,返回沈阳,不是领毕业证,更不是找就业渠道,而是让老师帮助她,到食品学院当旁听生,专门研究蔬菜的保鲜与腌制。
临走前,她看到父亲正在用荆条编小菜篓子,篓子的里边和外边,各糊上两层浸过猪血的牛皮纸。父亲正在恢复老传统,即使是包装也不例外,哪怕塑料的篓子贱得如同白送,外形和传统的老篓子一模一样,他也坚决不用,宁肯荆条把自己的手扎出血来。
父亲的老篓子真神奇,纸做的居然渗不出一滴卤水,口封得看不出一丝痕迹,整个小篓浑然一体,像个工艺品,不像装不值几个钱的什锦小菜。
百合把一摞彩色的印刷纸塞进父亲的手,告诉父亲,别忘了把商标绑在篓口,一个也不能少。商标是百合设计的,和父亲描绘的李家从前的商标一模一样,只是商标的名称不再是李记,一律冠上百合。
拿自己的名字做商标,就是对母亲最好的纪念,她的名字是母亲起的。
回到沈阳,重回校园,百合这名旁听生,比在校生还认真,涉及实际问题,较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教授喜欢她,劝她当什么旁听生,直接报考他的考研生,专业课由他给补。就这样,百合一直留在沈阳,除每天和父亲通个电话,寒暑假也不回家,一直到三年后研究生毕业。
没有老伴和闺女陪着,三年的时间,父亲老了一层。三年前,李家的第一缸什锦小菜,百合没有尝到,李碱蓬本想给闺女邮寄出一篓,出缸那天,却被大家一抢而光,精制的小篓都没用上。吃惯了这一口的人们,已经断供了一个多月了,就像酒鬼忌酒,烟鬼忌烟一般,吃什锦小菜上瘾的人们,也是抓耳挠腮。
李碱蓬不给女儿邮的原因还有另一层,尽管大家没有挑剔,尽管咸味依旧,鲜香不减,菜味儿照常,他还是尝出了味道的寡淡。三百多年的老腌菜池子,醇香味儿是深入骨髓的,尽管有老虾泥做底儿,可找到老滋味,一缸两缸的小菜就能腌回来?就算是把大缸都腌透了,也恢复不到从前了。
他望着镇酱菜厂的方向,怅然若失,那里正大兴土木,浸了三百年虾油的海泥被挖掘机轻松地埋葬,原来的痕迹一丝不剩。
三年后,百合是带着一堆仪器回到的硝盐锅村,回到生她养她的家。李碱蓬迎接女儿的晚餐并不丰盛,一碟什锦小菜,一碟豆腐。小菜就豆腐,一咸一淡,一鲜一素,绝配。百合夹起小菜时,李碱蓬睁大眼睛盯着女儿,等着女儿的评判。
百合夹起小菜,每尝一口,都要咀嚼好久。李碱蓬期待地问,怎样?百合回答,咸。李碱蓬接着问,吃没吃出老滋味?百合说,苤蓝老了。李碱蓬失落地叹气,我真是老了,嘴也迟钝了,老祖宗的老滋味让我弄丢了。
百合调皮地笑着说,我是学食品的研究生,天上的仙桃都能挑出毛病,不吹毛求疵地给老爹挑出毛病,老爹不是白供我上学了?天底下的什锦小菜,谁敢和老爹相比,就差把乾隆皇帝从坟墓里馋出来了。
李碱蓬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三年的功夫总算没白搭,老虾泥和新虾酱在大缸中共同发酵,酿回了腌菜池子里的浓香,总算没给老祖宗丢脸。
百合搬过旅行箱,掏出了若干个塑料袋,里面装的都是各地生产的什锦小菜,她一一地撕开包装,装进碟子里,摆在父亲面前,让他尝。每尝过一种,父亲都会摇头,不是香的假,就是鲜得过,要么是汆小菜的火候不够,有的小菜甚至没腌透。
女儿让李碱蓬最后尝的什锦小菜,色泽最好,小黄瓜顶花带刺,豇豆、芹菜翠绿无比,杏仁儿洁白如雪,小茄子泛着紫光,甚至还有细细的姜丝,把什锦小菜妆扮得色彩缤纷。李碱蓬怔了下,姜丝提味儿,是李家的独门绝技,只是在腌制过程中添加的辅料,包装的过程中,姜丝要剔除掉,原因是乾隆皇帝不喜欢姜,姜与将同音,皇帝被人将住,那还得了。再说了,什锦等同于十锦,加上了姜,便成了十一錦,名不副实。
直觉告诉李碱蓬,做小菜的人,得到过自己的真传。
果然,女儿告诉他,这个小菜就是镇酱菜厂的,新老板孙利已经把小菜卖到了全国各地的超市,顺便被卖掉的还有乾隆爷,设计精美的包装上,印有乾隆爷尝小菜的故事,只不过李家变成了孙家。
镇上的人,不但李碱蓬没有尝到过孙记什锦小菜,别的人家同样如此,孙利找的是大批发商,小菜进入大的流通渠道,货全供给了大城市的超市,家门口的人们反倒尝不到了。
夹过一箸,放在嘴里,李碱蓬“哇”地一口,全吐了,味道虽然很像,却骗不了他的嘴,小菜居然不是乌虾的虾酱和虾油腌的,甚至连水虾、毛虾、青虾和其他的汆虾水都不是。究竟是什么卤水腌出这种似是而非的味道?完全超出了李碱蓬的经验,他一脸的茫然。
女儿用仪器解答了父亲的疑问,虾卤水是海水、化学香精与味素勾兑而成,可以成吨成吨地制造,小菜的绿色是氧化铜保持的,可以长久地鲜艳下去,况且还有防腐剂,保质期可达三四年。
李碱蓬恍然大悟,难怪方圆百里的小菜都被孙利买光,甚至不惜千里之遥,到山东寿光买芹菜,原来化学卤水也能腌小菜,居然骗过了所有的消费者。
这么作践什锦小菜,李碱蓬承受不了,他到处寻找铁锹,还想找陈镇长拼命,三百年的老厂子,被姓陈的给毁了,天理难容。百合拦住了父亲,陈升不再是镇长了,早就升了,升任了副县长,还是常务的。镇酱菜厂改制,一举成功,小作坊一下子成为全国知名企业,成为全县纳税大户和支柱企业之一,陈升功不可没,职务怎能不升迁?
女儿安抚着父亲,我三年苦读,只有一个目标,恢复李家的历史荣耀,你一铁锹下去,自己解恨了,后果是啥?李家的什锦小菜绝根了,我妈也白死了。女儿继续说,虾泥咱们拉回来了,老根本没丢,这是最大的幸,斗而不破,才算本领,谁说隔山不能打死牛?我就用这种方式,不出三年让镇酱菜厂自己破产。
李碱蓬不找铁锹了,改成了跺脚,他说,不是破产,是回归,我还有一群徒弟呢。
百合知道,父亲的心肠还是柔软的,徒弟们全背叛了他,他还惦记着他们。商场如战场,心软了,就会打败仗,她下定决心,不让父亲插手经营。
重新回到饭桌,百合如同变戏法一般,瞒过父亲的眼睛,把自己家的什锦小菜重新端上饭桌,对父亲说,尝一尝这个。父亲尝过,频频点头,称赞道,这个最好,最像我的,只是苤蓝老了,有筋。
百合扑入父亲的怀里,说,老爸,这就是你的,你最棒,全国的什锦小菜你做得最好。
李碱蓬老泪纵横。
李碱蓬到底没忍住,跑到了孙利的酱菜厂,大吵大嚷,骂孙老板利欲熏心,不守腌菜行业规矩,把化学药水当虾油卤水,坑害城市的消费者。新酱菜厂引进的是流水线,一个萝卜一个坑,机器追着人干活儿,任凭李碱蓬如何吵嚷,没有一个人来应和。李碱蓬吵烦了,索性跑到电闸前,把电停了。
霎时间,灯灭了,所有的工序都停了,人们怔怔地瞅他,像瞅怪物。有徒弟喊了声,师傅,你干吗呀,电脑的程序被你毁了!
李碱蓬才不管程序不程序呢,腌菜的程序在手上,在几百年口口相传的经验上,啥都靠电脑,人长脑袋还有啥用?
车间里靠电照明,没有电,大白天也灰蒙蒙的,谁也看不清谁,没人过来围观,更没人搭理腌菜厂的老功臣李碱蓬。原来腌菜办法被现代化流水线撕个粉碎,看不出一丝痕迹了,李碱蓬不再是腌菜厂的神话,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可有可无。
等到有人合上电闸,车间里重新灯火辉煌时,有人已经站在李碱蓬的面前,一把手枪顶在李碱蓬的额头。那人便是镇派出所长,所长来镇里快三年了,只是李碱蓬不认识罢了。所长说,找铁锹啊,像对陈县长那样,举起来,往下砍。
李碱蓬傻了,他不明白,犯了多大的事儿,值得用枪顶着。
所长继续说,别把我当成前任的废物,再敢乱来,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李碱蓬不但不知道新所长是谁,就连“前任的废物”叫啥名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前任的废物”因为没有挺身而出,在县公安局待了三年,除了打杂儿,没啥正经活儿,已经待“废物”了。
新所长把李碱蓬当成了惯犯,扔手铐子的动作快如闪电,没等李碱蓬弄明白,双手瞬间被铐住。
百合从锦州回来,邻居告诉她,你父亲又惹事了,被派出所抓走了。百合怔住了,几句过后,她就听明白了,父亲真是活爹,老腌菜池子被毁,留下了病根儿,心结始终打不开。改制后的酱菜厂,推翻了老厂所有的痕迹,尤其是破大门,被宽敞豁亮而又雪白的海鸥展翅替代了,不是厂里的老人,根本找不到老地方。
虽说新厂子和父亲一毛钱关系没有了,可父亲依然盼老厂子好,毕竟干了一辈子,情感的根儿还在呢。技术改良是好事儿,可再改,腌小菜也得用原浆原味儿,不能离谱,更不能拿化学药水替代,那是坑人呢,父亲不愤怒就不是父亲了。
百合不赞成父亲使用暴力,暴力不解决问题,毕竟人被抓走了,她得到派出所把父亲领回了,然后给父亲讲道理,动手是最无能的表现。好在这一次父亲没有危险动作,只是拉了下电闸,能有多大事儿?
派出所却不这么认为,扣了好几顶大帽子,寻衅滋事,破坏生产,不但要拘留,视其造成的损失,还要入刑。派出所长之所以小题大做,是他深知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陈县长在哪儿丢过脸面,根本没想呵斥一番,治安罚款了事,而是准备定罪,亲自送到县看守所关押。
百合平时只顾研究农业生产和食品安全,不晓得法律,可她懂得,酱菜厂不是钢铁厂,腌菜水不是钢水,停了炉就会损失巨大,停了几分钟电,能把咸菜腌臭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从镇派出所出来,百合径直去了酱菜厂,求老板孙利,只要孙利能放过父亲一马,这事儿就不算事儿了。
孙利恰好在厂里,坐在宽大的老板台后面,等着百合呢。百合刚进来,孙利就把双脚搭到老板台上面,闭合着眼睛,待搭不理的。百合求他时,他故意装成听不到,让百合靠近他的那双鞋说话。
尽管百合的脸灿烂如花,却挑不开孙利的眼帘。孙老板是经历过女人的,不像当年陈升当镇长时,见到这朵黑牡丹,腿都不會迈了,不由自主地中了美人计,本来一大铲车就能粉碎李碱蓬的螳臂当车,显示镇政府的权威,偏偏给了台阶下,弄得一个学生娃也成了镇里的人物。
那双脚在百合的眼前晃来晃去,百合感受到了百般的羞辱,可为了父亲,还是忍了,好在她的脸是黑的,即使黑着脸,孙老板也看不出。百合好话说了一火车,孙老板左耳朵听进来,右耳朵冒出去,一句也没留心里。
百合不会知道,孙老板肚子里的油太多,把心眼都挤小了,他不希望有竞争对手,哪怕对手只是个蚂蚁,咬脚背子也疼,不如一脚踩死。所以,宽宥李碱蓬,百合找错人了,除非李碱蓬永远不做咸菜了,否则总会有人拿李家的小菜埋汰他的酱菜厂。
脚还在百合的眼前晃动,臭脚丫子的味道从里边冒了出来,百合忍无可忍,扔下一句话,你要清楚,我父亲是来拯救你的,不是害你的。转身就走了。
直到百合走了出去,孙老板才把脚从老板台上拿下来,透过窗户瞅着百合的背影,嘲笑着说,蚂蚁拯救大象,天方夜谭。
百合再度去锦州,走上了蚍蜉撼树之路。
既然没人想饶恕父亲,百合索性放弃了把父亲捞出来的想法,反正没啥大事儿,又能把她父亲怎样?看守所不是沙漠,有吃有喝有人管,死不了人。当务之急是把她的百合牌小菜做起来,把孙利的小菜赶出市场,让他穷得连鞋都穿不上,省得臭显摆。百合什么都能承受,就是不能承受无端的污辱。她求孙利对父亲高抬贵手,央求的口气只差自己脱裤子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用脚和人说话,有意思吗?
百合知道自己人单势孤,必须骑在巨人的肩膀上。她把希望寄托在锦州小菜厂身上,那家的小菜辽西走廊规模最大,实力也最厚,注册资本达一千多万,比孙利的新酱菜厂大一倍还多。小菜本小利薄,能有这么大的规模,也算同行业的佼佼者了。
打败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敌人找个更强大的敌人。百合做足了功课,找到了许多说服锦州小菜厂老总的理由。
小菜厂的办公楼里,财务部、生产部、运输部、技术部应有尽有,不但有国内市场部,还有国际市场部,居然把小菜卖到了国外。
百合直接去了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姓康,长得干净利索,一看就是精明人,对百合也是客客气气,有时也多瞭几眼百合。百合习惯了有人欣赏她,谁见了美女不多瞅几眼,尤其像百合这样别具一格的美女,她落落大方地请康总尝一尝李家的什锦小菜。
康总没尝,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古朴典雅的小菜篓子,像把玩古董,舍不得弄坏包装,还追问一句,没有塑料,一滴卤水也渗透不出来,什么原理?
百合露出一排小白牙,神秘地一笑,祖传秘方。
康总放下小篓子,直言不讳地说,别兜圈子了,我承认,你家小菜比我们厂做得好,你想方设法把小菜卖给我,不会没有目的吧?
百合也坦率地说,想做你的合伙人。
康总说,你家不过是个小作坊,做我的合伙人,也不般配呀。
百合说,你家厂子再大,不过三十几年,和三百多年酱菜的老底子比,你们还在幼儿园呢。企业做大了,没有文化,那是虚胖,没有底气。
真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康总被说乐了。
百合说,这是个合作共赢的世界,李家的老卤水、老品种、老绝技、老故事,还有她苦学七年的一身本领,就是你们厂最缺的肌肉,有了我们的加盟,你们才是真正的大力士。
康总琢磨着百合的话,觉得有道理,微笑着点头,鬼丫头。
其实,百合来了锦州好几趟,特意调查康总,康总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立刻反过来调查百合。两个人未曾谋面的人,其实已经过招儿了。他有聘她做助手的意愿,没想到人家胃口更高,一分钱不拿,就当合伙人。
真是到了合伙人时代,哪怕工资再高,有本事的人也不愿意当雇员。康总觉得人才难得,机会也难得,接纳百合,就等于把什锦小菜的正源正宗接进自己的厂子,其效果无异于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合作成功,就意味着将来什锦小菜的行业标准,就由锦州小菜厂来制定。
两个人当即签下互惠合作合同。
百合不找派出所,派出所来找百合了,李碱蓬蓄意拉掉电闸,造成镇酱菜厂直接经济损失五万元。如果李家能配合,主动赔偿损失,这场纠纷便可化解,公安部门可不移交检察院起诉,立刻释放李碱蓬。
五万元,对于研究生刚毕业的百合来说,那是天文数字,她还靠父亲供她上学呢。三年间,父亲辛苦劳作,做什锦小菜的收入,早超过了这个数。可她说啥也不认可这笔赔偿,她很清楚,断了一次电,对于腌菜的损失微乎其微,要价五万,明目张胆地讹人。
孙利不依不饶,即使李家山穷水尽,他也不会心软,谁让李碱蓬手欠嘴贱,到酱菜厂蛊惑人心,损害企业形象。
几个来回过后,百合答应,家里的房子抵押给镇酱菜厂,李家离开硝盐锅村。孙利当即同意了,把李家连根拔起,扫地出门,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没有立锥之地了,看你们还在哪儿做小菜。
百合有百合的打算,反正李家的小菜不会留在硝盐锅村了,留个空房子干啥?院子再大,也是个作坊,百合小菜也就是卖给四乡八邻,能走多远?父亲的功劳就在于保住了积累了三百年的老虾泥,那才是李家价值连城的本钱。可惜的是,孙利不识货,假如他把眼睛盯在了虾泥上,让派出所强制执行走,那才是打在他们的七寸上了呢,除了像父亲一样豁出命来,她这个弱女子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趁着孙利没反过腔来,赶快把十几缸虾泥拉走,拉到锦州小菜厂,履行她和康总达成的协议。康总是省人大代表,还当着工商联副主席,和孙利又不属于一个地区,孙利的势力范围延伸不到锦州,况且孙利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百合可以背靠大树,心无旁骛地乘凉了。
李碱蓬被百合接出来的那天,站在硝盐锅村自己的家门口,哭成个泪人,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老了老了,弄得自己无家可归。拜别了邻居,拜别了老伴生前那些好姐妹们,李碱蓬特意带着百合去趟码头,拜访村里唯一的老渔翁张老坞。
一见到张老坞,百合突然双膝跪下,高低认张老坞为干爹。李碱蓬直眉瞪眼,闺女事先没和他商量,怎么突然认人家为干爹?百合对张老坞说,没有您赊给我们家乌虾,父亲的什锦小菜真的做不下去了,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张老坞一生孤老,半路上白捡个大闺女,喜出望外。
百合这一拜,貌似平常,实则意味深长,从此以后,红香河里的那一潮乌虾,只归百合所有了,别人想争也争不去。哪儿有当爹的不心疼闺女的?何况张老坞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前往锦州的路上,李碱蓬说,闺女,你有见识,爹以后全听你的,你不发话,爹放屁也得忍着。
百合“哏哏”地笑出了声,摸着父亲的一张老脸,亮出一排小白牙说,爹,至于吗?
李碱蓬说,没错,你是爹的主心骨。
锦州小菜厂的百合牌什锦小菜,突然间风靡一时,高速公路上的所有超市,都有配给。超市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对招贴画儿,一幅讲述乾隆爷东巡祭祖,李家小菜治好乾隆爷厌食症的故事。另一幅是长途大货司机一边喝着红香河牌米粥,一边就着百合牌什锦小菜,广告词是——家在远方。
百合对什锦小菜太咸做了改良,健康生活理念是少盐,老工艺把小菜做咸,那是为延长保质期。现在,康总把一条生产线专门让给了什锦小菜,还配备了真空包装设备,即使减少一半盐度,保质期一年没问题。盐度降了,鲜香之味反倒突显出来,百合的改良让顽固的李碱蓬赞叹不已。
红香河米粥,是百合新研制的,把产自盘锦蟹田大米和辽西丘陵的红小豆煮在一起,熬成米粥,装在易拉罐中,和什锦小菜搭配在一起,无论是口味还是营养,都是绝配。大货车司机一般都是惜时如金,夫妻轮班开车,红香河米粥加什锦小菜,比吃快餐还有吸引力。
正像百合设计的那样,一时间,这种吃法在大货车的微信群中不胫而走。有的大货车司机群里晒边开车边喝粥吃小菜,竟然成了网红,最终让交警找上门来了。
什锦小菜走红,是百合意料之中的,红香河米粥,不过是家常便饭,反倒被热捧,实在出乎百合的意料。其实,给米粥命名时,百合先想到的是母亲,母亲常用这种米粥加小菜给她吃饭,她特别爱吃。母亲的名字,不像百合豁亮,没法叫成粥名,思乡之情让百合想到了干爹张老坞,想到了家乡那条河——红香河。
不管怎么說,被逼出家门,百合还是耿耿于怀。
高速公路像一条无处不达的血管,把百合什锦小菜的故事传遍了四面八方。有一次一位中央大领导考察工作上了高速公路,瞅着那幅招贴画,居然笑了,称赞传统文化的力量无处不在,还特意付款,买来一袋尝一尝,结果陪同来的人都跟着买,把服务区的什锦小菜给买光了。
这番情景被服务区的销货员拍了下来,康老板敏锐地抓到商机,花大价钱买下了原始视频,做成了企业内部宣传片。谁来企业,都先放一段,以此证明百合牌什锦小菜从古到今,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一直受到青睐。
当然,什锦小菜的生产车间装扮得古香古色,车间里按照李碱蓬的口述,恢复了四座腌菜池子,车间的四壁画了一圈儿连环画儿,是乾隆东巡到硝盐锅村的李家微服私防的故事。车间的大门口是仿制的大门楼,门两侧的对联是:名震塞外九百里,味压江南十三楼。门楣上的横批是:什锦小菜。
这些字真真切切是乾隆的御笔,有照片为证,那是公私合营时,李碱蓬的父亲欢迎新厂长时,在老酱菜厂门口照下的,可惜的是,老牌子破四旧时被劈成柴,烧了。新牌子康总找人作了旧,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分不出真假。况且,即使是老牌子,也是工匠刻上去的,不是宣纸上的真迹,真迹在哪儿,谁也找不到了。
百合感慨万千,假作真时真亦假呀。好在三百年的老虾泥还在,新腌出的百合小菜尽管寡淡了一些,老味道却还在。
一种担忧爬上百合的心头,李家小菜即使是公私合营了,也是限量生产的,产多产少是由虾酱和卤虾油多少决定的,不能拍脑门,没有控制地生产,那样会砸了牌子。
百合和康总的矛盾终于爆发了,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吵嚷。百合强烈要求必须限产,流水线的生产方式会把三百年虾泥里的精华全部抽干净,到那时,百合牌什锦小菜会名存实亡。
康总说,供不应求啊,总不能把大好的市场白白放掉,企业以赢利为目的,我是总经理,这点儿决策权还没有吗?
百合坚决地说,没有,咱们是合伙人的关系,合伙人的概念是好聚好散。
康总摊开双手,我也不想萝卜快了不洗泥,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
百合想了想,说,我一直研制新配方,毛虾、水虾、青虾、对虾,甚至皮皮虾的汆虾水,同样可以提炼卤虾油,同样能腌制什锦小菜,除了口味不够醇香,和别人家的小菜比,还是高出一筹,敢不敢另起炉灶,注册一个新的什锦小菜商标。
康总万般无奈,他不想结束伙伴关系,只好让百合试试。
百合重申,不许打老虾泥的主意,必须保护住百合牌什锦小菜的纯粹性。
康总说,姑奶奶,你赢了。
百合说,是双赢,好的企业要思考百年。
卤水虾、卤青虾、卤对虾、卤皮皮虾,百合没日没夜地实验,配比四种汆虾水,提炼各种卤虾油,终于实验成功了。尽管不是乌虾的油,毕竟是真材实料,调制出的海鲜味儿,依然别具风味,与百合牌什锦小菜相辅相成。除了小菜,百合还替小菜厂开发了真空包装的虾皮、虾仁、盐水大虾等即食产品。各种虾都是鲜活时下水汆的,马上真空包装,速冻,即使相隔一个月,吃起来也是鲜的,不愧为食品专业研究生,百合用各种办法保持住食物的原有鲜味。
李碱蓬以技术总监的身份,品尝闺女新研制的什锦小菜,尝出了他从未尝出的滋味,不住地点头,感慨青出于蓝。
百合把新的什锦小菜命名为百康牌。
康总说,弄错了,应该是康百牌。
百合扬起黑牡丹似的脸,笑出一排小白牙,对康总说,没办法,天意如此,老百姓喜欢健康,不信,咱就让市场检验一下?
康总挠挠脑袋,认了。
如同老干妈火在美国,锦州小菜也风靡全国,甚至搭了一次老干妈的顺风车,行销美国,让美国人拿起刀叉吃小菜。康总眉飞色舞,好像卖到美国就是资本,还以此为理由向中国银行申请美元贷款。
百合制止住了康总扩张的欲望,踩了一脚急刹车。她不赞成开拓美国市场,一方面资源是有限的,尤其是海洋资源,大海里虾的产量急遽萎缩,毛虾、乌虾很难成汛,养殖的青虾、对虾、基围虾提炼不出更好的虾油。更何况,地方小菜,就有地方的局限性,辽西走廊入海的河就那么几条,河水太大,养不出碱蓬草,河水太小,断流了,碱蓬草没有淡水滋养,也活不成,只有红香河这样文文静静的河,才能养出红成地毯的碱蓬草,才会有乌虾急匆匆地进来产卵。
红香河的乌虾,捞出来时是黑的,汆熟了是红的,卤出的虾油是黄的,香油一般纯净。百合曾尝试过其他河口的乌虾,但卤虾油是黑的,不但色泽不好,品味也不清香,没法做什锦小菜。
没有那么多上好的虾油,什锦小菜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盲目扩大再生产,迟早会坏了企业的名声。李家长期小作坊,镇酱菜厂长期不能扩大生产规模,就是被条件限制住了。康总对此嗤之以鼻,用酒厂不冒烟,用酒精勾兑白酒的事实说服百合。百合用她食品专业的知识告诉康总,酒精是杀菌的,腌小菜的卤水是经过发酵细菌培养出的,加入工业卤水会产生强致癌物,通过不了食品安全检测。
康总对此不以为然,天天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到处张罗上生产线。遗憾的是,百合总给他泼冷水,迟迟不拿出新的卤水配方,让康总的愿望停留在纸上谈兵。蠢蠢欲动的康总,用孙利的酱菜厂为例,批评百合,和她父亲一样固执。
百合反驳,我不固执,我是讲究科学。
正当百合与康总在打冷战中僵持的时候,酱菜行业传来个坏消息。食品安全大检查,孙利酱菜厂几个批次的产品不但不合格,还存在有毒有害成分。
康总派出的商业间谍,刚刚从孙利的酱菜厂偷回配方,他正想按此办法炮制,坏消息传来了。康总惊出一身冷汗,幸亏没来得及做,否则悔之晚矣,他对百合竖起了大拇指,没有百合挡着,这一次,他非跟着折了不可。
一条鱼拐得一锅腥,就像当初牛奶行业的“三聚氰胺事件”,小菜行业立刻陷入了冰霜期,各大超市纷纷下架,只剩下锦州小菜依然留在货架上,理由是得到了QS食品安全认证,获得过高层的赏识,更重要的是,几個批次抽检,质量毫无问题。
尽管如此,锦州小菜也受到了伤害,由畅销变成了滞销。生产由狂热变成了平常,百合长舒了一口气,安慰康总,东西不好卖,不是坏事儿,逼着企业做得最好,这是今后的新常态。
孙利的酱菜厂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县里的税收也随着下降,县财政也出现了状况,一些刚性支出吃紧。
所谓的蝴蝶效应就是如此吧,小菜行业突遭寒流,幸亏锦州小菜厂顶住了倒下去的多米诺骨牌,才转危为安。惊恐之余,康总顺应百合的思路,调整产业结构,重新搭配主辅业。
辽西走廊的另一座城市,经济工作会议如火如荼地召开,本来形势大好,市长讲着讲着,突然讲到了酱菜厂的事件,在大会上拍起了桌子,质问坐在下边的常务副县长陈升,这不是你的项目,你的政绩吗?鼓励造假,坑害消费者,毁灭传统文化,搞形象工程,耍领导权威,还有什么你没有做?真是全市的奇耻大辱,限你一个月的时间,把李家父女给我请回来,让百合牌什锦小菜重新落户硝盐锅村,否则,主动向你们县人大请辞,别给人民政府丢脸。
上百人参加会呢,市长单单揪住陈升不放,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刚刚散会,陈升马不停蹄地找到孙利,想办法,咋样能把李家父女接回来。想来想去,两个人都没想出招法,懊恼之余,两个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用生命护卫的东西,别轻易碰,不是至关重要,谁会那么傻?
他们低估了李碱蓬。
真是大意失荆州,孙利认识到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与陈升一致认为,露天的腌菜池子,腥臭的虾泥是招来蝇虫的罪魁祸首,不讲卫生的标志,是企业形象的大敌,必须彻底销毁。现在看来,他们完全忽视了事物的对立统一关系,香与臭不是绝对的,会在特定的条件下相互转换,李家父女就有这本事,变臭为香。
可惜的是,他们懂得太晚了,拉回李家父女,决无可能,双方僵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了,天大的好处也吸引不了他们。反正孙利在市场上铩羽而归,决无涅槃再生,唯一可行的是及早认输,退出硝盐锅村,拱手将酱菜厂让给李家父女,重新回到原点。
听着陈升的建议,孙利火冒三丈,一瞬间仿佛与陈县长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说得轻巧,好几百万啊,半辈子的心血,孙利把所有的家财都押在了酱菜厂,不能被陈县长一句话打了水漂。他骂着陈县长,还有一点儿廉耻吗?我的资本都成了你那顶乌纱帽的垫脚石,还嫌不够啊!市长让你死,你也去死呀,干吗非得把你所有的压力丢给我?你必须帮我扛着,别弄成鱼死网破。
陈升吓了一大跳,忙说,罢了罢了,你听不进去,我也没别的办法,大不了官儿不当了。
就这样输得精光,孙利决不甘心,搏一搏,还能获得起死回生的机会。哪儿跌倒了哪儿爬起来,败在虾泥上了,就从虾泥下手,起诉李家父女,告他们盗窃酱菜厂的虾泥,限期归还。
陈升觉得,这确实是很好的理由,只是时间不等人,哪有一个月就打完的官司。他憎恨自己交友不慎,已经这个德行了,直接认输,把人请回多好,有他在,孙利还能缺从头再来的机会?
鬼迷心窍了,陈升满腹苦水。
这场官司旷日持久地打下去,百合不急不躁,甚至舍弃了小菜的种植与生产的研究,不雇律师,亲自出庭辩护。庭上辩论的焦点只有一个,虾泥的归属权。双方动用了一切社会资源,都想打赢官司。
都是大人物笼罩头顶,法院不敢轻易裁决,拖过了一个月,还没结果。陈升急得吐了一口血,在官场拼了大半辈子,谁不指望步步高升?原指望当了常务当县长,当了书记进市常委。然而,市长一拍桌子,把这些都拍没了,他心里很清楚,市长雷厉风行,落地有声,自己的好日子過到头了。
转念一想,陈升也释然了,别考虑咋上去,还要想想别进去,恋栈的结果是身败名裂。这一口血喷出去,等于救了他,正没借口呢,正好借着身体的原因,向县人大递交了辞呈,当一名无所事事的调研员。
孙利安慰说,没关系,到我公司,给你开双份工资。
陈升说,放屁,你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每一次出庭,百合都穿着黑色绣着百合花的旗袍,貌似不经意,却是刻意的打扮,黝黑的皮肤、黑亮的眼睛、黑旗袍配着胸前的白百合花儿,还有金丝线织成的叶片,格外高贵、耀眼。这场官司,网上没完没了地热炒,多好的广告机会,官司打得越久越好,等于不断地给镇酱菜厂增加丑闻,不停地宣扬百合牌什锦小菜的文化厚度和影响力。
可是官司打得正起劲儿的时候,却戛然而止了,原因是镇酱菜厂惹出了另一起官司。好几十名从东北到南方生活的老人,常年食用镇酱菜厂的什锦小菜,被医生确诊为慢性亚硝酸盐、氧化铜、甲醛中毒,有的患上了癌症,有的得了贫血症,有的肠胃糜烂了,其中有人还因此过世,他们拿着证据,集体起诉法人代表孙利。
带走孙利那天,没有任何征兆,因为涉嫌刑事犯罪,警方介入调查。警察来自遥远的南方,是个专案组,副局长带队,县局也派人陪同下来。镇派出所长迟疑了一下,没敢打电话报信儿,害怕被误会为保护伞,反正他知道孙利躲在哪儿,三辆警车在所长的引领下,穿过硝盐锅村,钻过海鸥状的大门,驶入酱菜厂院内。
此时的酱菜厂,生产线已停,职工放假回家,业务只剩下了一项,接纳退货。货退得库房堆满了,只得扔在院里,承受着雨打风吹。大小纸壳箱子有的变色了,有的变软了,有的纸壳箱干脆散了,铺在地上,在雨水和盐卤中沤烂,几丛碱蓬草不错时机地从里面冒出来,被太阳晒得通红。
大院里,三五成群地站着硝盐锅村的老百姓,他们有的堵在孙利办公室的门口,有的蹲在墙根下,在耐心地等待孙老板,索要卖到酱菜厂的小菜钱。他们汗珠子掉地下摔成八瓣,才种出了品相极好的小黄瓜、小茄子、小油椒、小芸豆,没想到欠了账,一分钱也拿不回来,白挨累了不说,种子化肥农药都搭里了。
看到警察来了,他们前来诉苦,李碱蓬再穷,也没干出欠钱不给的事儿,一定帮他们要回血汗钱。
警察将他们一一推开。其实,孙利早早就来到了酱菜厂,一头扎进拥挤的监控室,躺在床上,从屏幕上监视外边的一切。等到警车开进来,他从屏幕上看到警察对院里的老百姓并不友好,先下车的镇派出所长对他们还推推搡搡,误以为警察来帮助他去锦州,把丢失的虾泥执行回来,还高高兴兴地迎接出去,没想到等他的是冷冰冰的手铐。
孙利急了,对镇派出所长说,找陈县长保我出去,我做的一切都是政府行为,政府不能不管我。
镇派出所长给孙利一个嘴巴,牙都打出血来了。
孙利失去了自由,酱菜厂失去了主人,连要账的都懒得进这个大院了,这座新兴的企业顿显衰败,如同许多工业废墟,在时间中等待荒芜。
那几天,康总神采奕奕,不仅仅因为少了竞争对手,也不因为百合牌什锦小菜给企业带来了家喻户晓的荣誉,是因为市长要来视察。毕竟,这家以城市命名的企业,在这次风波中给城市长脸了,他这个当老总的倍感荣光,市长来慰问也是理所当然。
康总准备得很充分,汇报材料打印了半尺厚,可市长来视察那天,一页纸都没翻,甚至一句企业的经营情况也没问,只是带着客人东瞅瞅西望望,不怎么在乎法人代表康总的存在,指名道姓让李家父女来陪。他很失落,一切准备就绪,热情高涨地迎接市长,结果市长和他没在一个频道,本来是主角的康总,却被冷落在一旁。
百合不知道,此次视察客人是家乡的市长,时间是两个市长共同商量的,家乡的市长穿过辽西走廊,与锦州市长携手相牵,一块儿来到小菜厂,特意来见她。
家乡的市长见到百合的第一句就是道歉,替家乡的县政府和镇政府,替有眼无珠的镇酱菜厂,为官一任没有把家乡的营商环境做好,请李家父女原谅。会谈中,他还将了康总一军,敢不敢到硝盐锅村投资,收购镇酱菜厂,让什锦小菜认祖归宗。下一步,他们将对镇酱菜厂进行破产重整,现在,他们已经将企业交给了管理人,进行资产评估,机会难得,想不想试试?
百合正襟危坐,抿着嘴,一排小白牙紧紧关在嘴中,瞅着一直瞅她的康总,一言不发。康总知道家乡已经把李家父女的心伤透了,小菜的市场就这么大,虾油的来源很有局限,扩张就是冒险,况且孙利的恶劣影响还在发酵,此时去接烂摊子,那就是去接烫手的山芋,没准就会掉进深渊。
情绪不高的康总,立刻表态,不感兴趣。
家乡的市长不再劝说,商业合作的原则是互惠互利,不能勉强,他留下管理人整理出的资料,起身告辞。临走前,市长送给李碱蓬一串钥匙,明确告诉李家父女,村民住宅只能在村民间调剂,别人想拿走抵押,决不允许,家还是你们的家,随时可以回去。
家里的钥匙,是家乡的市长从锦盒里拿出的,谁都能看得出锦盒是特意为钥匙制作的,特别精美,与那串用旧的钥匙极不相匹配。那串钥匙,上小学时就挂在百合的胸前,陪着她长大的,那是家的象征。
家乡的市长不愧当过百名优秀县委书记,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暖心,每个细节都体贴得让对方心里热乎乎的。
百合动心了。
李碱蓬用命换来的虾泥,被法院认定为无形资产,在对镇酱菜厂进行资产评估中,估价为一千万。法院把破产重整的案子与虾泥产权之争合并审理,虾泥的价格按拥有的时间计算,公私合营后的六十年产权归镇政府,其他的二百四十年归李家,也就是说李家拥有百分之八十的产权。法院裁定,虾泥与孙利没有一毛钱关系,偷盗是伪命题,孙利败诉。
李碱蓬从来没有想过,几缸臭虾泥和李家八辈子的故事居然能值钱,还贵得飞上了天,简直成了黄金,居然能值八百万。
法院的判决,对于康总来说,是个坏消息。百合投奔他当合伙人时,虾泥只是合伙的前提条件,没有列入资本清单。这下可好,法院直接当家,评估出了金额,居然占据他所有固定资产的三分之一。这就意味法律不承认虾泥是原料,连同李家的故事,都成了资本,李家父女由投奔他时的一文不名,一下子成了大股东,今后企业的决策,只要李家父女反对,很难做成,几乎等于一票否决。
幸亏官司把虾泥隶属打清爽了,人人皆知虾泥在他康总这儿呢,追根溯源,锦州小菜成了不可动摇的正宗。只是他以后对李家更要小心翼翼了,尤其是老爷子,那是敢玩命的主儿,没事儿别惹。
虾泥成了李家的撒手锏,只要想说事,拿出来一亮,就能吓他一哆嗦。
康总的手段只剩下拉拢李碱蓬了,他把老爷子捧上了天,若不是他早就有了家室,或者百合对他流露出点儿意思,他早就把老爷子叫成老丈人了。可惜的是,百合太警惕了,她对合伙人的定义是最亲密的敌人,一切用理智处理,用规矩行事,不给感情留下半点缝隙。
虽说成不了一家人,却不妨碍康总与李碱蓬结盟,他常带着老爷子到各生产线转悠,见到分厂厂长或车间主任,让他们用古礼拜见,称老爷子为小菜业的祖师爷,享受人间至高无上的尊重。
康总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留住虾泥,让李碱蓬忘了硝盐锅村,乐不思蜀。
无论走多远,百合都不会忘记家,况且家乡的市长庄重地把钥匙还给了她。法院公平裁决,把虾泥作为文化遗产,评估出无形资产。百合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市长的影子,市长不发话,哪儿有这么强的执行力?
百合回去收购镇酱菜厂的欲望越来越强,她经常和家乡的市长通电话,说是问候,实则探听破产重整的进展。后来,家乡的市长干脆指派专人,定期向百合沟通情况。
有几次,百合试探父亲,回家转转,李碱蓬居然暴怒起来,就差找铁揪了。他红着眼睛说,决不回到伤心地。
百合说,那可是世代养育咱们的家呀,人不亲土还亲呢。
李碱蓬说,亲个啥,腌菜池子都被陈升给埋了,酱菜厂被孙利给毁了,回去添堵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李碱蓬不回硝盐锅村,康总对虾泥严看死守的目的就达到了,既然是合伙人,就不能分心。百合挺着黑脸,翻着白眼珠子,对康总说,你缺爹呀。康总居然厚颜无耻地说,叫老丈人也行。百合用鼻子“哼”了一声。
父亲不肯回去,百合理解,孙利进去了,陈升官丢了,父亲的气本来消了,是法院把他的气儿给勾回来了。对于法院判给李家的八百万无形资产,父亲兴奋了几天,便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判决书不过是一张纸,啥也不顶,画饼充饥而已,虾泥还是虾泥,依然在小菜厂的腌菜池子里垫底,天上没丢下来钱,法院的判决书不过是文字游戏,拿他们当猴耍呢。
几天前,家乡的法院来人了,不但没人给李碱蓬八百万无形资产,反倒让他把二百万公私合营时镇里的无形资产给补上,否则,要拉走百分之二十的虾泥。
李碱蓬一听就炸了,好在会客室里没有铁锹,除了沙发,连根棍子都没有。他真的想不通,这些虾泥都是李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六十年也是李家两代人日日夜夜用心血熬出来的,镇里除了索取,有过啥付出,凭啥给镇里二百万?
那时,百合没在厂里,李碱蓬也没想把百合找回来,商量商量之后再说,一个劲儿地和法院的人吼,还有没有天理?
康总倒是挺大方,安慰着李碱蓬,别吵,别吵,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儿。说着他让财务写了张支票,替李家交上了这笔钱。李碱蓬还沉浸在愤怒中,觉得这就像自家的孩子被别人拐走了,还得自己掏钱赎回了,太不讲理了。康总却暗自高兴,百合再也不能说虾泥和他没关系了,从此,这些虾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割不清了,想不当合伙人都不成。
康总客客气气送走法院的人时,李碱蓬还在后边大吵,太欺负人了!在李碱蓬的意识里,被执行走的二百万,都是真金白银,虽说不是自己掏的,他还是心疼,那可是二百万篓小菜的纯利润,得熬进多少人的心血。
李碱蓬认为,家乡人坏透了顶,八辈子也不回去。
父亲不想回去,百合无法强求,父亲的犟脾气,越求越坏事儿,况且康总也持反对态度,不给镇酱菜厂起死回生的机会。两个人联手了,堡垒从内部攻破,确实是真理,百合要拿出水滴石穿的耐性,润物细无声地陈述利害,慢慢地说服他们。假若她现在强行地去做镇酱菜厂破产重整的第三方,肯定内部先翻了船,好事倒会办坏了。
好在破产重整还有半年多的时效,没人有意向去收购,百合还有时间。
冬去春来,雪融冰化,转眼间母亲辞世快四个年头了,离清明的日子越来越近,父亲不想回家,却不能不去上坟,小虹螺山里埋着李家的祖先,还埋着他相濡以沫的妻子。父亲是把祖宗奉为圭臬的人,百合觉得,机会来了,父亲的脾气秉性,早烂熟于心,她有把握让父亲回心转意。
这一年,节气来得早一些,清明节那天,小虹螺山阳坡的杏花提早开放,满山白里透红。李家祖坟旁,被山杏树环抱,有棵老山杏,快有一抱粗了,李碱蓬向来认为祖宗的灵魂栖居在杏树上,老杏树就是第一代老祖宗,杏花开放,杏叶摇晃,杏枝结果,都是祖宗们和他说话。这不,就连最晚生长出的野杏树,树龄也有四年了,稀稀落落地开了花。
李碱蓬认为,这株最小的树,就是自己的妻子。
给祖坟填完土,挨個儿给祖宗磕头跪拜了,李碱蓬给闺女讲每个祖宗的功绩,李家的什锦小菜能传到现在,每一辈人都有每一辈人的艰辛与苦难,都有自己的舍命坚守,否则,不可能传承下来。边颂扬祖宗,李碱蓬边瞅着野杏树上的花儿,自言自语道,老祖宗啊,今年的花儿开得这么早,预示着啥呢?
百合的脸笑成了花儿,黝黑的脸闪着熠熠的光泽,张开一口小白牙,对父亲说,当然是好事,祖先告诉我们,李记什锦小菜就要认祖归宗了。
挑选的过程,几乎是千里挑一,百合边挑边问父亲,行不行?
李碱蓬突然明白了,闺女哪里是挑经理,分明是挑上门女婿。
经理终于选出来了,理所当然的高材生,理所当然的也是帅小伙,理所当然的比百合大,更重要的是,除了爱学习,和百合一样,没有过恋爱史。
高材生就是高材生,接受能力极强,腌菜的要领,李碱蓬只讲一遍,人家就记往了。至于电脑程序,百合不比人家懂得多,得和人家商量。没过多久,李记酱菜厂就交给那个高材生了。虽说厂子不需要他们父女操多少心,尤其是没有厂长职务的百合,可是,不管多忙,百合总是抽时间,从锦州赶回来,和高材生聊生产,谈销售。
李碱蓬觉得自己碍眼,正好县里办特色产品一条街,邀请李记什锦小菜,李碱蓬当即就答应了,在县城有个铺面,不算坏事儿,权当打广告了。
门店建好了,里面的装饰不太像卖东西的,倒像个展览馆,虾酱怎么酿,小菜怎么选,有机菜地怎么种,“原封贡虾”怎么往皇宫里送,酸、甜、鲜、辣各种口味的不同腌制流程。这些图片和文字,把李记酱菜的来龙去脉说得个通透。
店里聘了个年轻售货员,李碱蓬没有多少事儿,闲得他经常到街上溜达,听听奇闻轶事,看看人来人往,或者干脆到郊区看人家种菜。他最盼的是店里来外地的顾客,可以眉飞色舞地讲李家和清朝皇帝的故事,尤其是乾隆爷微服私访踏入李家门的事情,“名震塞外九百里,味压江南十三楼”,可不是浪得虚名,皇帝御封的。
没有外地顾客,李碱蓬就会三缄其口,他被本地的小伙子骗过,唾沫飞扬地讲了半天,结果人家都知道,逗老爷子玩呢。很多时候,他即使坐在店里,啥事儿也不管,常在一旁打瞌睡。
那一天,店里来了位特殊顾客,是县政府的调研员陈升。尽管陈升和李碱蓬形同水火,却不妨碍他爱吃李记什锦小菜,尤其是孙利事件发生后,他更觉得李记小菜弥足珍贵,后悔当年的愚蠢,仿佛吃了小菜,就能弥补当初的过错。
以前,陈升也来店里买过小菜,接待他的是那位年轻的售货员,没见过李碱蓬。一般来说,厂长只会待在厂里,不可能出来看店,这是经验之谈,陈升不会想到,身边打瞌睡的老头,竟然是李碱蓬。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李碱蓬身旁恰好有把铁锹,是翻动发酵虾酱时专用的,现在被机器代替了,拿到店里当展品摆着。
陈升正要拔腿就跑,李碱蓬微微睁开眼睛,瞄了眼陈升,说了句,来了。权当打招呼了,接着还打瞌睡。陈升如获大释,不再担心会受到伤害。
李碱蓬虽然打瞌睡,却没真睡,有一搭无一搭地和陈升说话,您当过官,见过世面,小菜口味有啥不对头的地方,多多指教。
陈升忙说,不敢,在家里吃饭多了,就爱上了这一口。
李碱蓬说,大鱼大肉吃多了,更需要这一口。
陈升说,没那个环境了。
李碱蓬说,那更好,能多活几年。
陈升叹口气说,健康比啥都重要,每天早晨六点,我都去公园遛弯儿。
李碱蓬说,别说你没干好事儿,这公园就是你修的,还真不错,明天我也凑个热闹。
陈升忙说,惭愧惭愧。
两个人虽然心存芥蒂,聊得还算愉快,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分手了。
第二天一早,李碱蓬真的去了公园,跟着大伙儿一块儿走圈儿,毕竟第一次出来走,不会像别人那样甩开臂,迈大步,走快走慢无所谓,谁超过他,也熟视无睹,反正有树木,有流水,有好空气,自己舒服就行。
陈升也在走圈儿,毕竟离退休还早着呢,比李碱蓬小了那么多,走得飞快,实属正常。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了前边的李碱蓬,立刻放慢脚步,在后面二十米外跟着,也迈成了老头步。
公园的大屏幕上,闪着广告,画面上醒目地映着,李记什锦小菜。
責任编辑 白连春
周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