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果园(外一篇)

2020-06-29 12:37罗晓玲
广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放映员父母亲草垛

→ 罗晓玲 瑶族,现居广西贺州市富川县,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广西文学》2019年度优秀作品奖,出版个人诗集《月光照在黛瓦上》。

(一)

母亲说她想去果园看看。我说我也去吧。于是我跟着她从老家婶婶的房子出来,走到了村外的马路边。马路的对面,是大片的果园地。如果是以前,站在这边望过去,可以看到大片的果树排成绿浪在风中摇曳。但现在,绿浪不再,枯黄的杂草已经替代了它们。

我们家的果园外围已经被近两米高的蓝色挡板围住,除了一架高高的起吊机耷拉着脖子静止在园子一侧,里面什么也看不见。那圈蓝色的挡板,在萧条的园地中间显得十分抢眼。

从这一大片园地间的小路往对面走,就能直接到达我们家果园前方。我们沿着小路往果园的方向走,但很快发现这是徒劳。小路已经被高过人头的杂草淹没,满地的苍耳举着手中的刺球,等着我们一靠近就粘上来。没走多远,我们周身都沾满了刺,皮肤被扎得难受。我与母亲只好原路返回,从另一条路拐了好大一个弯才到达果园前方。

那年,父母亲在果园的前面建了一间宽敞的平房,里面放着炊具、旧家具,还有锄头、铲子、剪枝刀、箩筐这些劳动工具。这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家了。我们在果园里劳作的时候,母亲会提前在厨房里做饭、打茶,等着那些饥肠辘辘的帮工们回到房子里喝茶吃饭。每到周末,我们便来果园帮忙,大人们在园子里做各种事,孩子们在房子周围撒欢,各得其所。但现在,这间曾经给我们带来无数欢乐的房子,已经废弃了,屋前的敞蓬也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果园连同房子都已经出租了,我们没有钥匙,由主人变成了外人。母亲明知门已经锁上了,但还是去推了推,不知道她想试探什么。门自然是推不开的,她从陈旧的玻璃窗往屋里看了看,叹了口气。这时我们听到马路对面柏盛大叔的果园房里有一些响动,是干草被移动的声音。我们转过头,柏盛大叔正从他的果园房里走出来。

“柏盛,你怎么也在这儿?”母亲问。

“大嫂您不是也在这儿吗?”柏盛大叔苦笑。

母亲也苦笑一下,没接话。我知道,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柏盛大叔比父母亲小几岁,称父母亲为大哥大嫂,头几年帮着我们家种果树,后来了解了种果的行情,在我们家果园对面也种了一片,也像我们家一样,在马路边建了个房子,与我们的房子正对着。

他们再也没说什么。柏盛大叔又拐进了他的果园房里,不知道在拾掇什么。母亲围着果园附近走了走,最后发现隔板的一处留了个入口,于是毫不犹豫地进去,就像进到离开已久的家一样的迫切。

我们的果园有十五亩,现在装满了巨大的电缆,还有许多庞大得叫不出名字的现代化机器。三年前,果园被一个风力发电公司租了去,用来存放那些庞然大物。

那个绿意葱葱的果园早已一去不复返。

(二)

十年前,我居住的小城种果成风。许多人回到农村,租地种起了果树,等果子成熟,大批出售,便能得一笔不小的收入。正好我们老家也有几亩地,父母亲商量,闲着也是闲着,跟周围乡亲的地调换一下,也可以整出十几亩来种果。那时候老三当兵刚退役,工作还不稳定,大家一致觉得,这片果园,将是老三以后前景可观的事业。不久,父母亲果真把这些地成功地整合在了一起,又买来了一千多株果苗,在春節后的一个回南天,我们把所有的果苗都郑重其事地安放进了挖好的坑里,浇上定根水,那些低矮的苗子便在春风中整齐地摇曳起来。

村里的乡亲们也如法炮制,把周围的地都盘活起来种果树了。一两年间,村外这片高低不平的田野,都被挖掘机翻了个遍。那些低矮的树苗像天女撒落的花枝,一夜之间整齐地排列在黄色的土地上,清澈的山风吹来,它们便摇曳起越来越肥厚的叶子,飘溢出越来越诱人的清香。

母亲经常请柏盛大叔他们来果园帮忙。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只剩下年幼年老的在家。好在在农村,年纪五十多岁的,都还能算壮劳力,至少比起我们这些从来不做农活的,要强很多。

做果农是很辛苦的,本质上就是做回农民。父母亲经常在炙热的太阳下、凄风冷雨中做着超负荷的劳动。果园前期投资多,果树种下的前三年还不到挂果期,只投入没有收成。父母亲想节约成本,所以许多事情,他们选择了亲力亲为。比如在刚平整果地的时候,果园里被掏挖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母亲容忍不了这些绊脚的石头,要把它们都弄走。她请了几个村里的乡亲,再发动我们姐弟堂兄弟几个当起了搬运工。这可是要命的活儿,一块石头好几斤,小一点的还好,我拿起就像投铅球一样往果园边扔,大一点的,在地上推滚一阵,停一阵,再推一阵,用尽了洪荒之力才把它们弄到果园边上。太阳晒得人火冒金星,偶尔直起腰来看着眼前这一大片果园,心里陡生绝望。这样的苦力一天都是难熬的,我无法想象要穿过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才能熬到树苗长大,熬到枝头挂出金灿灿的柑橘。

晚霞下山的时候,劳动终于结束,一家人狼狈得像泅渡了几十海里的逃犯,从水里湿漉漉地爬出来。柏盛大叔和两个帮工坐在房子前喝着水,他们的衣服也都湿透了,但显然不像我们那样不堪一击,他们仍谈笑风生,仿佛水喝下去,体力又回到了身上。

但这样的苦力并没有影响父母亲征服果园的一腔豪情。我们是周末才去一两天,但父母一星期要去好几次,事无巨细地打理果园。可年岁不会欺骗人,豪情经常会被现实撞到腰。父母亲那身被岁月锈蚀的骨骼隔三岔五会闹些情绪,不是今天闪了就是明天扭了,它们用这些皮肉之苦告诉父母,在年岁面前不能逞强。

我们帮父母按摩擦药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建议他们多请几个工人,但这种以体恤为由借以偷懒的伎俩显然骗不了他们。他们不听,反过来责备我们太娇气吃不得一点苦头。几天后,等身上的骨骼活络过来,他们又扛着锄头下地去了。这样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果树一天天长大,遇到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比如下肥要到农家去买臭烘烘的牛粪。别小看买牛粪这件事,能买到一车的牛粪是不容易的,这得需要机遇,因为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为了能在同一个村几户人家里集中买到一整车的粪,我记得母亲打了一晚上的电话,动员农村的亲戚四处打听,最后终于在离老家不远的某个村收购到了一整拖拉机。牛粪拉到了果园,父亲又与几位帮工一起,一挑一挑地把那些牛粪卸下来堆在果园边,而父亲又因此闪着了腰;又比如在果园装水管是必须的,为了把那些粗重的水管都铺到果园里去,父母亲得先在县城兜兜转转去买水管,然后叫人叫车帮拉回乡下去,再拖着又粗又重的水管铺到田园中去。在这个繁重的工作后,母亲多年的糖尿病发作了一次,住了一星期的院;又比如果树长虫要喷农药,父母亲把很重的喷雾器背在身上,药水一喷起来,整个人都被包围在迷蒙的药雾中,一园果树喷完,父母亲已经被农药浸染得浑身无力,像中了毒一样,要么全身起疹子,要么浑身都不自在,接下来的几天,便又是乖乖停工,针药侍候。

(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由劝说、埋怨父母,最后变成了互相吵架。父母跟老三吵,说帮他建的果园他却总不用心;我们跟母亲吵,说他们太顽固自找苦吃;我们跟老三吵,说他不懂心疼父母整天泡吧……一家人的矛盾从来都没有那么多过,仿佛果园的地被翻了一遍,也连带着把家人的矛盾一起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我们甚至提出愿意出钱请工人让父母过得轻松一些,但父母还是不愿意。我们开始找各种理由不再去果园帮忙,以此促成他们妥协。但父母除了对我们渐渐失望,并没有接纳我们的良苦用心,还是更拼命地把老弱的身体投进果园里,去耕种他们未完成的事业。

我们的担忧终究拗不过父母的固执,到了周末,仍会老老实实地出现在果园里,把埋怨和担忧揉成蛮力,心不甘情不愿地挥洒在那片土地上。父母亲看到我们妥协,脸上终于绽开了欣慰的笑。

大地是公平的,在苦心智劳筋骨地折磨了我们一轮又一轮之后,终于让我们尝到了一些甜头。每年春天,母亲在果园周围种下的南瓜、豆角、辣椒、大蒜,它们被施了肥的果地滋养得丰腴娇嫩,把我们喂养得近乎心满意足。母亲随意撒下几把西瓜种子,过几个月,瓜藤就能爬满一地,浑圆的西瓜滚得到处都是。瓜是吃不完的,我们约上亲朋好友到果园来采摘瓜果,吃不完还让他们高兴地兜着回去。在假日或者某个闲暇日,我们会买上一堆零食,来果园弄一场孜然飘香的烧烤,或者来一场欢天喜地的窑红薯,让没有果园的朋友眼巴巴地艳羡好久。

那几年,我们把果园作为田地之外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

果园在苦乐并行的坚持中,终于在第四年挂出了金灿灿的柑橘。那一年的果子虽然不多,但销售得很顺利。父亲在房子的门上用大字写下了联系电话,没几天就有好几拨人打电话过来,给出不同的价钱。这是令人欣喜的,果园开局顺利,把我们几年来的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第二年,周围的果园一片接一片地挂上了果子。那些还在观望中的乡亲们,看着这样的势头,也不再犹豫,下定决心开始辟地种果。柏盛大叔就是在这一批种上果树的,虽然迟了几年,但他的心里仍充满希望。

之后又是连续三年,果园受各种因素影响虽收成不算太好,但都有小赚,尽管赚得不多,我们仍是高兴的。果园走上正轨之后,在摸索中被渐渐找到生产规律,因为父母越来越娴熟的规划统筹而变得事半功倍,果园在劳动之外的田园乐趣,正越来越以诗意的姿态滋润着我们的生活。每年柑橘采摘的季节,这样的诗意就像成熟的柑橘一样饱满真切。辽阔的园地间,运果车来往穿梭,金黄色的果子在阳光下映射出一道道炫目的亮光。当果子被装上大卡车渐渐地消失在去往县城的路上时,果农们兜里或者银行账号上便多出了几万或者更多的收入,他们脸上洋溢的笑,都充斥金色的光彩与果实的清香。

那天黄昏,当我看到柏盛大叔拿着一沓钱塞到父亲手中时,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父母亲一直没有多请工人,他们把原本不多的那点积蓄,都分别借给了乡亲们,让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有机会在这片土地上开垦出希望。

(四)

但天有不测风云。

果園经营到第八年,正处于挂果高峰期的时候,一场黄龙病席卷了整个果园,把所有的柑橘毁于一旦。黄龙病是柑橘树的绝症,一旦扩散,无药可医,除了连根拔除烧毁之外,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挽回。

最先发现果树不对劲的是母亲。她在两三株柑橘树顶看见了枯死的叶子,那种枯并不是正常代谢的枯萎,长出的果子颜色难看,灰黄夹杂着暗青,透着一股黑死的色调。母亲预感它是生病了,但她以为千多株果树中死一两株也算正常,所以并没有太在意。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周围又有几棵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时,她才把这事儿告诉父亲。父亲赶紧跑去看,包括附近的果园也去看了,发现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少量病树。父亲脸色大变。

我们不知道那些病毒是从哪里来的。据说这种可怕的病是一种叫“木虱”的害虫传染的,它们有蚊子一样的嘴,能像针一样地把病毒注射到果树身上,然后到处乱飞,四处传播。它们不仅很难消灭,而且很难遏制。病树不多的时候,父母亲请了专家来,将最初的一批果树连根拔起砍掉了。为了避免传染,连周围挨得近的也没放过。但是没有用,病情在蔓延。那些带着病毒的“木虱”像幽灵一样地到处游荡,让连片的果树防不胜防。

越来越多的果树被传染。为了防止病源繁殖祸害更多周围的果树,父母亲只好从自己的果园开始,忍痛将整片果园连根拔起,然后把所有的果树堆在一起烧掉。十多亩碧绿的果树就这样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那些被拔空的树坑,像一个个伤口,血淋淋地敞开在我们的眼前,不忍直视。黄龙病仍然不停地肆虐整片田园。短短的一两年间,周围所有乡亲的果园也大片大片地倒下了。对门柏盛大叔的果园也一样,他那刚挂果的沙糖橘也没有逃过厄运。果园还没回本,就这样没了。最亏的,是那些刚种上一两年没来得及挂果的果园,也染上了黄龙病,最后也不得不连根拔除。一大片绿油油的果园,就这样连片连片地倒了下去,最后只露出大片黑黄黑黄的秃地。

我看到损失惨重的果农,蹲在燃烧的果树前老泪纵横。那些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投进果园的乡亲,脸上透着一股茫然与绝望。那么多金灿灿的光芒还在梦里闪耀,然而天还没亮这些光芒就被噩梦截断。

秋日依然天高云淡,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笼罩着沉沉阴霾。慢慢接受事实之后,人们只好收拾起镰刀锄头,把梦想一起带回家,无奈地搁在角落里,任荒草开始占领那片巨大的园地。

也有人换了思路,在柑橘砍完之后,种上了梨树、李树或者别的什么果树,有些乡亲还尝试种上了草药来弥补这大片的荒芜。可要么品种不对,要么护理不当,且规模不大,到最后,这些短暂的绿又逐渐被周围的荒草淹没。

大片大片的地就这样荒着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有勇气去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意味着重新挖坑,重新买回树苗,重新种上,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浇水、施肥、杀虫,再望眼欲穿地等上几年的时间才能挂果。如此漫长的付出与等待,等来的结果还未必如人所愿。还有那些不可预见的风雨呢,例如一场冰雹可能一夜之间打落十分之一的果子,一场霜冻可能会把六分之一的果树冻死,一场久旱可以让果子颜值大跌……最可怕的还是像黄龙病这种无法治愈的灾害,它可以让劳动人的努力一夜之间付之东流。乡亲们迟迟不敢再动手垦荒,也许是之前的创伤还没有痊愈,也许是还没有做好风险与利益之间的权衡评估吧。

总之这片果园就这么荒下来了,到处长满了比人头还高的杂草。

(五)

母亲在果园里转了一圈,停留了良久,终于从一大堆机器设备中转了出来。她到底在那堆庞大的机器中间找着什么,我不知道。风力发电公司租用果园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一根根巨大的发电风轮在这片土地上相继竖起,带动着时间向前流逝。

母亲对这片土地仍是恋恋不舍的,在果园租出去的这些年里,她总能找出各种理由,不时地到果园来看看,仿佛果园还会在哪天意外地长出一片果树来。我看着她站在荒草没人的果园中间,心里也生出一片荒凉来。

等到这个公司把所有的风力发电机都搬走了,果园该怎么办?我想问母亲,可是欲言又止。果园从最初的开荒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十个年头。父母亲已经老了,连走路都慢了许多,更不用说去操持那些繁重的粗活。果园种植失败后,他们也曾经反思过失败的原因,甚至自责没有带好头预防住病毒。那些得不偿失的乡亲们,父母亲也无力帮助他们东山再起。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觉得愧对那些无助的乡亲们。直到后来知道这样的情况并非自己的过错,也并非只有我们这个片区才有时,他们的愧疚才有所平复。而我们兄妹几个,也都有着各自的事业,整日忙碌,无心也无精力来经营这块土地了。

可是那些渴望依靠这片土地获取丰足的乡亲们呢?这片巨大的荒芜到底该如何收拾?

世间有没有一种果树,它们天生能对抗那些极端的天气,也不惧怕任何一种病虫,只需要一点呵护,就能让这片土地生长出希望?又或者有没有一种新的科技,能够克服植物中的绝症,让农民们安安心心地种上几十年的果树?然而这世上除了那些蓬勃生长的杂草能不择天气、不择地势地生长,没有哪种植物能在任何环境中肆无忌惮地生长,它们与人一样,有寿命,有劣根,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在它们的身上无法回避地上演。

走出挺远了,母亲再次回头去看那片果园。远处,柏盛大叔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田野中央,一动不动地像在沉思什么。

风吹来,不远处白色的风力发电风轮开始缓缓转动,大片大片的杂草在风中摇晃了一下身体又回到原处,仿佛想要诠释什么,却欲言又止,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人类有许多无奈,仍无法解决,一次海啸、一次地震或一场措手不及的疫情,都会席卷我们构建已久的文明与希望。那些无奈就像时空中出现的黑洞旋涡,会随时把我们吞没。重创、停滞、倒退……这些残酷的词语,会一次次地出现在人类发展的进程中。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时间里,找到破解的密码,向不断变异的世界索取更多的生存空间,去躲避和填补那些黑洞带来的荒芜。

幸运的是,这些年,我所在的小城,每年都把黄龙病的防治作为极其重要的课题来攻克,并且获得了不小的进展和突破。小城的绝大部分果地,在金秋到来之时,仍是大片大片橙红橘黄、瓜果飘香的丰收景致。

而我仍愿意相信,总有一天,家乡这片荒废的土地,總还会再绿起来的。

电影、草垛或岁月的印痕

所有在时空的延伸里上演的,都是电影。没有谁能走出人生这部电影,就像没有人能走出时间。

五岁那年,我跟着小伙伴到村前的山岭上摘野果,因为年纪小,跑得慢,被伙伴们甩出好远。经过一座独木桥的时候,我的脚一滑就从桥上掉了下去,额头正好撞上了桥下的一颗石头,当场昏了过去。后来,满脸是血的我被大人们看见了,他们在一阵慌乱中拉来一辆双轮车,一路狂奔把我送去了十几里外的镇卫生院。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创啊!母亲和婶婶将我死死地摁在手术床上,我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冰冷尖锐的银针一次次地刺破皮肤,从伤口的这边,穿向伤口的另一边。因为失血过多加恐惧过度,我再一次晕厥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伤口已经缝合包扎好,但仍在剧痛。母亲叫上叔叔拉着双轮车,她和婶婶一人一边在车外护着,像押送贵重物品一样地把我从镇上接了回去。我蜷缩在三轮车上一边哭,一边颤抖,母亲说我的样子就像去了半条命的小猫。

母亲还告诉我,那天村里要放电影。

“电影是什么?”我躺在双轮车厚厚的稻草上无力地想,电影能治好我头上那条缝了八针的伤吗?隐约中似乎想起小伙伴曾说过,这个东西能在一块白布上放出真人来,但那些真人又跑不出来,他们还能在里面说话、吃饭。母亲说的电影,大概就是这个了吧。我对人能在一块白布里吃饭的事产生了一些好奇,这些好奇让我颤栗的哭泣渐渐平静下来。

一进村,我就看到奶奶住的晒坪上,已经有人在两棵大樟树间扯开了一块白布,三四个放映员张罗着,把机器放在白布前面,又是拽机又是拉线地忙活着。这就是电影?

奶奶看我头上蒙着白纱布,哭着把我搂过去,骂着天杀的妖孽把她的孙女摔成这样,然后跑回屋里拿出了几颗糖果。

仿佛我生命的记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哪怕是过年,农村的孩子都很难吃上糖果。但这个时候我居然幸运地获得了几颗。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以往有好吃的东西总是先照顾堂哥堂弟,而我一直半大不小地夹在他们中间,又是个女孩,总是不受重视地被遗忘。现在,头上创伤让我获得了难得的重视与疼爱,伤痛在这时仿佛得到了不小的慰藉。

放电影的叔叔们布置好了场地,被奶奶请回家里吃饭。我记得其中一位戴着眼镜,长得很斯文的放映员对我说:“小朋友,今天晚上的电影很好看,说的是解放军叔叔打敌人的故事。你也要像解放军叔叔那样勇敢哦,一点点伤很快就好,不要害怕!”他的话听上去充满了温暖的力量,我虚弱的身体突然觉得有了一些底气。

奶奶那天破天荒地杀了只鸡,热情地招呼着放映员们,还给我盛上了一大碗鸡汤。

村上的孩子们好像都不用吃饭了似的,盯着我头上包扎的白布,用一种分不清是同情还是羡慕的表情看我,转头又盯着放映员看,好像他们是神仙罗汉下凡一样。那时候,电影是一门红火的事业,放映员是一种令人艳羡的职业,每乡每村都争着抢着让放映队去帮他们放电影,能请到一场电影,是一件光荣的事,而哪个村谁家能请到放映员吃饭,是家族的一次莫大荣光。

爷爷奶奶的脸上自然是容光焕发的,他们摆了一桌最好的酒菜来款待放映员,但放映员们都还挺客气。爷爷给他们准备的米酒,他们坚决不喝,说是怕耽误工作,尤其是那个戴眼镜的放映员,还有点羞涩,吃饭都比别人斯文几分。

那天晚上,饭桌上最大的鸡腿被夹到了我的碗里。

天刚黑下来,晒坪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孩子们要么兴奋得到处乱跑,要么坐草地上大呼小叫,没一会儿消停。正对着电影幕布的晒坪边上,堆着五六个大草垛,在夜幕下像一个个安静的粮仓。邻村四五里外的乡亲也都过来了,大家互相招呼着,热闹得像过节一样。当一束闪亮的光束“刷”地一下投射到幕布上时,全场观众一下安静下来,我们村历史上第一场电影就这么隆重地开始了。

但我的伤口还在作痛,身体有气无力。我跟母亲说不想看了。可是母亲说,难得放一次电影,还是看一会儿吧。说着把我抱了出去,抱到了晒坪后面一个将近一人高的草垛上。

那是一个堆得很平整的草垛。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个草垛与周围的草垛不一样,一般的草垛造型就像宝塔一样,中间高,四周低,根本不好坐人。可当时为什么会有一个草垛堆得如此四方平整,像是有人把原来的草垛拆了,然后再重新堆过一样。坐在那堆厚厚的稻草上,熟悉的感觉突然让我想起昨天往返卫生院的路上,双轮车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稻草。我回到家的时候,奶奶把那些留有血迹的稻草扎成两小把,在屋前一烧,然后让母亲抱着我跨过火盆,说是去血光之灾。想来情急之中,这个草垛已经被母亲拆了用了。

我坐在上面,高度刚刚好,能清晰地看到整个晒坪上的人头,他们站得最高的人,也挡不住我的视线。漫天的星光照在我们的身上,照在灰白色的草垛上。那是怎样的草垛啊,蓬松软和,散发着阳光的余热和淡淡的稻香,像床一样温暖。那些年,每到天气最冷的日子,母亲就会搂上几捆干干的稻草回家,铺在床板上,再拿被子垫在上面给我们过冬。下雪天,母亲把稻草揉成一团,塞进我们的胶鞋里,这样,我们的脚就不至于太冷。在仍是衣不保温的童年,那些草垛就是一个个温暖的符号,静静地标注在乡村的田野里,在农村人的心里。现在,我坐在厚厚的草垛上,身体半凹进稻草里,感到别样的安全。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上了草垛,还带了一件外衣给我披上,然后把我搂在了怀里。我就这样靠在母亲的胸前,抬起哭肿的双眼,开始感受人生的第一部电影。

放映机在吱吱地转动,幕布上的人物一个个地出现。我看见那位戴眼镜的叔叔在机器上拨弄着什么,一位老放映员在他身边指点着说着。抬头,电影里正在激烈地打仗,有些士兵头被打伤了,他们包扎的白布与我的样子竟然很像。我在那些枪林弹雨中看见许许多多士兵倒下,他们的身体被打出一个个血洞,从高高的桥上掉进河里被冲走,整条河都被染成了红色。激烈的战斗后,士兵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些断了一条腿,有些没有了胳膊,有些根本看不清脸。乡亲们鸦雀无声,沉重又安靜。这样惨烈的场景我是第一次见,那些血肉模糊的躯体看得我又开始心惊胆战。我又想起了自己一脸的血,于是又害怕地哭起来,闹着要走,不愿意再看了。母亲安慰我说:“你看,那些解放军叔叔为了解放全中国,不怕枪不怕刀,多勇敢,你这点小伤算什么,过几天就好了。”母亲说的话怎么跟放映员说的话一样。我开始相信我的伤并不是那么可怕,还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发现它们仍安然无恙地挂在身上时,隐隐作痛的伤口确实觉得好了些,人也不再惊颤。

那场草垛上的电影,像一剂温良的膏药,温暖及时地熨帖在我创伤的身体和心灵之上。后来每次看到头上的疤痕,便又能想起那晚的电影、温暖的草垛和满天的星光,沮丧的心情很快又会烟消云散。

没有想到十七年后,大学毕业,我的第一份工作竟然与电影有关。我被借调到电影的主管部门工作,成为与电影经常打交道的人。但工作伊始,常常觉得郁郁不得志。我曾跟领导说过想到艺术团去当一名舞蹈演员。但领导说,你去当演员,不可能啊。说完盯着我平庸的脸看了好几秒,特别是头上的那道疤痕,它从额头的一侧以对角线的姿态大摇大摆地延伸到了额头的正中央。领导的回答让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疤痕带给了我无法回避的后遗症。对于那场重创,记忆虽然已经淡去,但疤痕却无法抹去,它长在额头上,多厚的妆都掩盖不了。现在,它像一条长长的沟壑,阻断了我通向艺术人生的梦想之路。从那时起,那条疤痕作妖似的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常常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从镜子里跳出来朝我狰狞地笑,让我心有余悸。后来我只好选择少照镜子,避免与这段伤痛直接对视。

巧的是,当年那位去村里放电影的斯文叔叔,已经当上了电影公司的办公室秘书,与我的工作联系最多。我们办公的地址就在电影公司的楼上,抬头不见低头见。

每次张秘书看到我,就会笑着跟我说:“哎呀,小姑娘长大了,要不是你头上那条疤,还真不敢肯定你就是当年那个摔破了头的小姑娘呢。”他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听就生气,常常一声不吭转头就走。

还好我可以偶尔到下面的影院去看场电影聊以慰藉。但那时候的电影院每个月才放十多场电影甚至更少,偶尔撞上一次,发现放的电影老旧,观众也少得可怜。几次看着看着,觉得索然无味,很快就走了。那些在我童年中闪烁着神奇光芒的电影,数年之后,变得如此黯淡而无生气。那时是2000年了,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电影行业已经走向萧条,不再像以前那样抢手与热门。人们可以在家里就能看上电影,去电影院的人越来越少。很多次我听张秘书说,电影公司运转困难,放映员的基本工资要靠门面出租费才能维持。我开始对电影的前景表示担忧,但我知道,我无力改变它的宿命。在风云变幻的市场经济与高深的体制面前,我只能算一个旁观者。

一年多后,因为种种原因,我离开了电影主管部门。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在电影里,二十年的转换只需要一个镜头,字幕上出现几个小字——“二十年后”就能完成。而我的二十年辗转走了许多单位,把人生断成一个又一个的碎片,像电影不住地卡壳,又不停往前走。当我回过头去思考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时,回答我的却总是零星散乱的片断。

然而时代的前进并没有卡壳,新科技的出现让生活像电影场景在不停地翻新。现在,连电视都不热门了,人们拿着一台巴掌大的智能手机,就能获得全世界的资讯,更何况在手机上看个电影。偶尔我也会想起露天电影,以为它们作为一种夕阳产业早已被翻篇过去。那些曾经自信又骄傲的放映员们,已经流散到芸芸众生中,从事着另外的营生。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二十年,他们仍守着惨淡的事业,在时代的队伍后艰难地跟进。

2019年,这一年七月后的每一个月初,我的办公桌上都会有一沓整齐的报表先于我进入办公室。它们看上去规矩而谨慎,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唯一这件能体现他们存在价值的事情。我知道那些报表上清楚地登记着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放什么电影,放映员是谁……去年开始,电影公司划归到我所在的单位直管,而我,又巧合地被分配负责这块工作。我与电影又神奇地相遇了。

那位斯文的张秘书,已经是多年的电影公司经理。他的脸上已有了一个临近退休的老干部的苍老与沉稳,三十多年前洋溢在脸上的自信,已经渐渐枯萎成凄清的自卑。

张经理的工作非常仔细,报表准确无误,上报的数据很及时。他告诉我,电影公司作为企业单位,在现行的社会环境下已经不能正常运转了,连职工最基本的医疗、养老保险都无法正常缴纳。再过两三年,几乎所有的放映员都要退休了,公益电影放映将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境地。一部分生活困难的老放映员,仍住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的筒子楼里,在逼仄破旧的空间里维系着他们的晚年生活。县城的老电影院许多年没有放过电影了,现在已经成了危房,夹在高低起伏的高楼大厦间,像一块让人不愿提及的旧疤。

张经理仍会说起小时候的那场电影,说起我的大难不死现在终于有了后福。我们聊起往事俨然是相识多年的故人。

深秋过后,天气越来越凉了。张经理决定在转冷之前完成今年所有的公益电影放映任务。他们每年的放映任务是一千多场,人少任务重。因此只能兵分三路,每两人一组分散下到乡镇去放电影。

张经理负责的最后一场露天电影,选在了一个偏远的村子。去之前,他打电话给我说:“你再不来,今年就看不到露天电影了。”我跟着去了。张经理很高兴,说,你与电影是有缘的。他这么说,又让我想起了儿时的那次重创,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那条长长的疤。

张经理与另一名放映员把幕布张挂好,机子就位,我才发现他们的电影放映设备比以前先进轻便了,以前要五六个人才能放一场电影,现在两个人就行。今天放的电影是《湘江战役》,挺新的一部片子,但这部电影,我已经在手机上看了两遍。还会有人来看吗?我心里疑虑重重。

天黑下去的时候,看电影的群众陆续出来了,多是老人和小孩。我数了数,有二三十个这样,坐得稀稀松松,与当年小时候看的那场电影相比,真是天壤之别。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晒坪上,幕布前,黑压压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人们肩挨着肩,从晒坪前的第一排一直排到了晒坪后,排到了我的草垛脚下。

人太少了,渐渐吹起的秋风可以在两个人中间卷起一个旋涡。草垛,是啊,那些柔软得像棉被一样的草垛呢?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操场边上除了几具冰冷的铁质娱乐设施外,空无一物。我问一位大娘,为什么操场上没有草垛?大娘说,哪里还有什么草垛,现在农村人割谷子,都开始用收割机了,稻草被绞进机器里,就会被碾得粉碎。所以,很少再有完整的稻草可以堆草垛了。

我想到这些年去农村,确实很少看到草垛了,只有被收割的稻草根,像坚硬的铁戟祼露在空旷的田野中,剑拔弩张地在与人间对峙。偶尔有人将残存的稻草束成一捆倒竖在田野里,或者扎成稻草人立在田间,看上去都是一副遗世独立的落寞样子。秋风刮起的时候,它们在风中来回摆动,摇摇欲坠。草垛、打谷机、织布机这些农村物什,它们曾经是农村的符号和印记,现在,已经渐渐地消失在这个高速运转的时代中。

白色的荧幕上,枪林弹雨的激战场面,与荧幕前稀疏的观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个孩子在电影场地周围追跑,可很快又停了下来。电影放到半个多小时以后,有人拿着手机离开了操场,孩子们被大人叫回去睡觉或写作业。人越来越少,整个操场冷清得让人尴尬。

天气说变就变,风突然大了,气温在下降。乡亲们拿着凳子陆续地回家了。电影还没有放完,操场上只剩下我們三个:两个放映员,加我。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看的第一部电影吗?”张经理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既不责怪也不叹息,一边收拾设备一边问我。

我说:“当然记得。”

“那是我人生放的第一部电影。”他说,“今天这部,是我放映生涯的最后一部。”

我愣了,突然想起他说过,明年春天,他就要退休了。

“(露天)电影的经历,就像一场准备收场的电影。”张经理感慨地说。他的话,就像深秋夜里刮起的冷风,吹到我的额头上,那疤痕,突然又开始隐隐作痛。而我知道,终将有人比我更痛——在时代发展变迁这场“电影”中受伤的人,还有面临着要化解这沉疴痼疾的人。

责任编辑   韦 露

猜你喜欢
放映员父母亲草垛
远去的乡村草垛
最忆儿时的乡村放映员
草垛当凳(大家拍世界)
温暖的草垛
放电影
如何做好农村公益电影放映工程的思考
430号放映员
偶尔
清明祭
稻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