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因为不好言明的原因,我租住进了民生苑南区临街的一栋面积只有40平方米的房子,楼层不高不低,三楼。
民生苑小区在新城,分南、北两个区,中间隔着一条20多米宽的街道。这两个小区里的住户,逃不出以下这些人:下岗未就业的工人、失地的农民、拆迁后的安置户、进城陪读的父母、城市低保户以及手中多少有点儿权力的官员们偷偷摸摸爱着的情妇们。
居住在民生苑的住户们往往自嘲:“我住在贫民窟。”但其实,在朦胧的夜灯下,我就经常看到奔驰、奥迪、法拉利打着双闪,霸道地停在小区院内的草坪上,也不知道在等谁。
从我居住的卧室窗口朝下看出去,可以看到美滋味麻辣烫店铺的招牌,而且“麻得有味辣得过瘾”的店招非常醒目。
我需要改变自身的外在形象。以蛤蟆一样的体形出现在民生苑这样的地方,难免不被住户们认为是奥迪、奔驰的车主。故而,在没有应酬的晚上,我基本不进主食。麻辣烫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一次去,矮胖结实、满脸笑容的女老板就说:“我觉得你很面熟,只是不知道你叫啥,咱们是老乡呢。”
细论下来,还真是老乡,两个村子只隔着一条河。
自然得到了很高的礼遇。
交谈中知道她姓姚,叫姚桂玲。而且知道了那个忙进忙出、端茶倒水、调配蘸汁、口叼香烟的高个儿白净的小伙子是她的二儿子。
“大儿子跑车呢。你知道咱们那儿修高速,征了我们村里的地,补偿款给大儿子买了一辆车,让他跑运输。这个是二儿子,没事干,跟着我做这个小生意。”
我说:“小侄儿,你妈开这个麻辣烫馆不容易,你嘴里叼着个烟卷儿忙活,怕是对生意没好处。”
姚桂玲恨铁不成钢地说:“癞蛤蟆没毛——随根。好的学不上,下坡路好走,跟他老子一个样。”
我说:“也不见你们娃他爸在店里。”
姚桂玲给茶杯里续上水,撇着嘴说:“地征了,人家被政府安排了个公益岗位,在学校里看大门。我们娘儿几个都不在屋里,人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麻将从黑打到明,从明打到黑。校长说不能在学校门房组织打麻将,他觍着个老脸不知道羞,让校长给他换个岗位。校长没办法,也就不说了,他更无法无天了。”
我吃着麻辣烫,老姚笑眯眯地看着我,问:“味道咋样?”
我说:“味道真不错。”停了筷子,我问她:“你不是说还有个老三?在哪儿上班?”
老姚脸上的喜气瞬间消失了,抬抬下巴说:“在对面的棋牌室里上班呢,没黑没明的,我也很少见。”
街对面,也就是我租住的那栋楼临街的一楼,棋牌室的标牌上,霓虹灯像个风情万种的站街女一样媚眼眨个不停。
从此后,晚饭如果非要解决,我基本上都是到麻辣烫店里去。每次去,坐在门口向着对面棋牌室张望的老姚笑盈盈地起身,说:“老乡,来啦?”而她的二儿子一看到我,就把叼在嘴上的烟卷取下来,摁到暖气片上搁着的花盆里去,然后笑一下。
到党校封闭式培训了三个月,回来已经是冬天了。天寒,吃麻辣烫,配两口烧酒,是最美不过的晚餐。
但迎接我的,是一個年轻俏丽的少妇,身旁站着一个秃顶的、眼睛溜圆的男人。
“姚……姚……这个店转让了吗?”我迟疑地问。
“没有没有。还是我姑姑的店,我们暂时经营着。”少妇快言快语,“我见过你,咱们是老乡。你来吃的时候我见过你几次呢。”
哦。这应该是老姚的侄女。
“那么,你姑姑呢?”我一边漫不经心地从橱柜里挑选着要吃的菜,一边跟少妇搭话,男人在厨间调配着蘸汁。
“我姑姑回乡里守家去了。我大表兄往广东运货翻了车,人好着呢,钱赔光了,媳妇领上娃娃回陕西娘家了。三表弟在棋牌室里聚众赌博,叫公安上门一窝端了,罚了款不说,人还关在看守所里,怕是要判刑。”
我端着选好的菜转过身,看着她:“那你姑姑家老二呢?就是原来在这里帮你姑姑开店的。他调的汁子味道可真不错。”
秃顶的男人端着蘸汁走出厨间,说:“味道肯定不会错,配啥料都是死定的,你吃吃看。”
女人说:“那是我二表弟。娃娃啥都好,就是爱抽烟、爱赶时髦。我姑姑对老大、老三没办法,就带着这个老二在身边开店,可也管得太死了,一分钱不给。娃娃手里没钱,偷偷地网贷了六千买了个手机,驴打滚儿的利息,他还不上钱,最后跑得找不着了。我姑姑这才回了乡里,把店给我们先经营着。”
味道真是不错,和三个月前几乎没有差别,但是就这三个月,老乡姚桂玲和她的三个儿子,却已是另一番人生了。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