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学文
摘要:刘慈欣科幻小说的代表作《三体》是一部史诗性的宏阔之作。它具有相应的历史深度、典型的人物形象、强烈的现实精神、崇高的审美品格与积极的思想启迪。在文人史诗的创作中,为我们描绘出基于现代科技的可想象的人类争取未来的宏伟史诗。他的史诗不是“创世”史诗,而是“存世”史诗。
关键词:史诗 历史深度 典型形象 现实精神 崇高品格 思想启迪
崇高的审美品格
据说毕达哥拉斯曾经描述了美的两种形态:一种是男子气的,尚武的,粗狂而又激动人心的;另一种则是甜蜜蜜的、软绵绵的。我们似乎可以把前者视为比较早地对崇高之美感进行的论述。据说古罗马时期的朗吉诺斯对崇高有比较重要的阐释。他认为天之生人,不是要我们做卑鄙下流的动物;它带我们到生活中来,到森罗万象的宇宙中来,仿佛引我们去参加盛会,要我们做造化万物的观光者,做追求榮誉的竞赛者。并且他指出了崇高所应具备的五个特征,如庄严伟大的思想,慷慨激昂的激情,辞格的藻饰,高雅的措辞,尊严和高雅的结构等。总之,朗吉诺斯强调的是人的强大的主体意识与行动力量,是作品所呈现出来的撼动人心、催人奋进的庄严品格。
崇高之美当然是《三体》最突出的审美品格。《三体》结构宏大,思想深刻,充满激情,震撼人心,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宇宙世界的人类之战——追求未来的命运搏击。这首先需要能够容纳宇宙图景的时空设定——全宇宙与全时间。在这样宏阔浩瀚的背景中,刘慈欣开始了他充满庄严意味的描写。着眼于人类的命运,作品更多地描写了地球及其存身的太阳系。但是,作者并没有把视野局限于此,而是从宇宙存在运行规律的视角切人。这使作品呈现出极为宏大的品格,从地球出发,延展至整个宇宙。小说叙述的时间也表现出超越具体时间段的追求,可想象的时间,地球时间之外的时间,以及时间之外的另一种时间,等等。这种“天文学式的结构”赋予作品非同一般的宏阔壮观。它既涉及人类的当下,更讨论人类与宇宙的未来可能,实际上,《三体》还极为玄幻地描写了过去——人类已经完成的时空活动及其文明形态。需要注意的是,它还描写了我们所能够理解的时间之过去、现在、未来之外的时间存在,使小说呈现出多维时空的格局。
《三体》生动地描绘了宇宙存在与运动的奇异景象及其非同一般的美。宇宙闪烁、三日凌空、三日连珠、大撕裂、黑洞、四维空间、二维化,等等。这些宇宙异象在作品中不断呈现,创造了一幅幅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极少了解甚至难以理解的宇宙图景,使人惊讶震撼。比如在远太空的奥尔特星云外,“蓝色空间号”宇宙飞船上的人们进入了四维空间。而四维空间是怎样的呢?刘慈欣为我们进行了详细的描写。首先在四维之外的三维之中,人们的感受是不同的,那就是进入四维的部分会“消失”。但这种“消失”并不是真正的不存在,而是三维世界的人看不到而已。但是当人进入四维空间之后,他们却可以看清在三维世界中所有被物体遮挡而看不到的一切,直至视力不及的远方。人们在这样的空间当中,需要适应全新的视觉现象:无限细节。这对人的理解能力、想象能力当然是一种全新的考验。小说也为我们描写了“二向泊”对太阳系的二维化情景。太阳系的各个星球以及它们存在的太空逐渐变成一个平面向更大的空间展开。其中的一切,包括生命体也同样如此。在很多时候,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宇宙的相互运动,以及人类能够感受到的“美”。如程心与关一凡在外太空中飞行时看到的宇宙图景:她首先看到处于太空两端的两个星团,前方星团发出蓝光,后方星团发出红光。……它们的形状疯狂变幻,像两团狂风中的火焰。这种宇宙变化的景象并不是丝竹管弦式的表达可以完成的。它带给我们一种强烈的震撼,一种宏阔的宇宙图景。我们在小说中也总是能够看到作家为我们描绘的宇宙的辽阔壮丽之美。正如关一凡所言,我很想看到新宇宙是什么样子,特別是当它还没有被生命和文明篡改扭曲的时候,它一定体现着最高的和谐与美。
但是,文学的崇高之美并不仅仅体现在外在存在的雄伟壮阔之中,更重要的是,体现在人的精神世界之内。我们不仅需要,而且总是要表现那些具有坚强的信念、崇高的理想、奉献的品格、百折不挠的追求、非同一般的智慧,以及富有人道色彩的情怀的人与社会现象。这是人类不同于一般动物,进而能够创造文明、实现进步的原因。在《三体》中,我们看到了人类波澜壮阔、自强不息的奋斗——勇气、智慧、才干、牺牲,等等。面临生死抉择,为了应对难以准确判断的危机,人类采取了能够采取的一切办法——策略的、科技的、军事的;经历了种种磨难
政权形态的改变、国家形态的变化、经济形态的波折、生活方式的转变、情感与理智认同的交织,以及生存时空的转换,等等。在可计算的三百来年中,以及可想象的更长时间内;在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与更遥远的外太空,以及宇宙的其他空间——黑洞、黑域、死线,二维、三维、四维,以及更多维的空间,人类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奋斗,只是为了创造更美好的世界,为了能够拥有美好的未来。罗辑,为了拯救人类,承担了绝大的考验。租心,即使牺牲了自己也要把小宇宙还回大宇宙。褚岩——“蓝色空间”号飞船舰长,在末日之战后的漂流中,发现三体已经占领了地球。出于人类的责任,他主导实施了向太空广播三体位置的威慑计划,进而逼退了三体的进攻,三体也因此被宇宙中更高级的文明摧毁。章北海,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即使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也能够淡然处之。当他带领人类的五艘飞船开始脱离地球向外太空流浪后,唯一的信念就是“为人类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种子,一个希望”。尽管这种流浪还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甚至不能保证是否找到可以栖身的星球。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做最大的努力。“这艘飞船本身则像一粒金属种子,携带着人类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够在宇宙的某处发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长出一个完整的文明。……宇宙很可能是全息的,每一点都拥有全部,即使有一个原子留下来,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这种绝望中的希望、失败中的胜利、明知难为却非不为的信念给人以悲壮与震撼之美,也透露出人类之所以具有超越一般生物品性的理性光芒。
康德曾经对崇高进行了区分。他认为一种是数学的崇高,以体积的巨大使人震慑;一种是力学的崇高,以力量的强劲使人倾倒。但是,我们却可以说,刘慈欣把这两种崇高有机地统一了起来。既表现了宇宙之“宏大”,又表现了人性力量的“强劲”。因而,《三体》为我们呈现出的崇高品格是异乎寻常的、人所少见的。这使小说的崇高品格得到了强化。
积极的思想启迪
在刘慈欣瑰丽多姿、变化无穷、出乎预料之外又具有某种必然性的描写中,给我们很多建立于情节之上的启示。他让我们从人与宇宙自然的关系中深入地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
作为一种宇宙存在物,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脱离不了对自身价值的追寻。在没有文明的所谓野蛮时代,人类追求的目标应该是获得一个稳定的能够满足自身生存需要的环境。而在文明时代的初期,人类不仅对自身生存条件有了更多的欲望,而且开始讨论诸如公平、正义、幸福等超越物质生活的形而上问题。人们提出了种种基于生产力发展条件想象的社会形态。如柏拉图转述了他听来的“理想国”,孔子则在描绘“天下大同”。但是,人类要实现这些目标并不容易。要有相應的生存理念,要有适宜的发展方式,等等。在这样的进程中,人类做了各种各样的探索,承受了各种各样的考验。当文艺复兴拉开欧洲人本主义的大门时,很多颇具智慧的人们惊呼:这是人类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次最伟大的、进步的革命。因为,欧洲开始觉醒,从神的绝对控制——人生意义、一般行为、创造力与权利,甚至包括对世界的解释权等各个方面中出走的时代。它终结了愚昧、停滞、落后、黑暗的中世纪,迎来一个知识大爆炸、生产力大发展、世界大联通的时代。人的主体性得以确立,从神的仆人转变为自己的主人,进而似乎成为世界,包括自然与宇宙的中心。在这看似进步的变化中,人类也开始走上了一条无限放大自己欲望,不断征服他人,也不断征服自然的道路。不过,这样的发展在一开始就隐藏了巨大的危险。这就是,人是不是宇宙自然的中心?是不是一切皆为人而存在?这样的存在有没有,或者能不能持续?人类是否还拥有未来?这些问题,对具体的人而言,可能是遥远的、虚无的;但是对于人类整体而言,却是十分现实的、真切的。事实上,即使是曾经为开创这样的时代而做出重要贡献的人们,也对此产生过疑问、警示。亚当.斯密在其《国富论》中已经洞察到这种发展方式的不可持续性,认为西方的全球扩张,将在二三百年之后达到极限。在积累了充分的财富后,经济的下降就会开始,最终形成贫乏的停滞。在不到三百年的时间里,亚当.斯密的预言似乎正成为现实。他所代表的这种发展的焦虑,一直伴随着工业革命后的人类。在以资本为核心的发展方式轰轰隆隆阔步前行的同时,人们实际上讨论很热烈的是,如何纠正这种发展带来的人类困境,并希望为人类拥有未来指明方向。
《三体》小说为我们构建的世界,及其存在的人类行为对我们的思考具有积极的启示。它以艺术的手法回答了人类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首先要回答的一个问题是,宇宙存在的真相是什么?与人类的关系如何?尽管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人类对宇宙的了解还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宇宙浩瀚无垠,有自己运行的客观规律。即使人类拥有了强大的科技,能够局部地改变宇宙的某种形态,对宇宙而言,仍然是意义不大的。实际上,地球的存在只是对人类有意义,对宇宙的意义几乎是零。宇宙并不会可怜或者珍惜人类创造的“伟大”的文明。我们之所以说人类创造了伟大的文明,只是相对于人类自己而言的。这种数千年努力的奋斗成果,从宇宙的尺度来看,也只是一瞬间。而相反,人类却需要尊重、遵守宇宙的运行变化规律。
其次,人类需要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在中世纪,欧洲的人们认为一切皆被神所决定和控制。人没有主体性、自主性。人过着非人的生活。在文艺复兴,特别是启蒙运动之后,人的主体性被人自己确立,人的创造力也被人自己释放。人开始创造了一个与前大为不同的世界——全球化的、快速发展的、欲望极度释放的、资源被滥用且临近枯竭的世界。尽管在这样的发展中,人类存在的贫困、发展的不平衡、极端主义、战争与歧视等问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但人类,特别是那些拥有话语权与规则制定权的人们,却在一片颂歌声中放飞自我,并塑造了人的虚幻影像——可以主宰世界甚至自然宇宙的形象。但实际上是,这种虚幻的影像正在一点一点地跌落,如同坍塌的天体一样,面临毁灭的考验。相对于地球文明,正如先进的三体,自以为可以控制地球,却先于地球被宇宙清理。人类的傲慢、骄横、疯狂正在遭到自然宇宙的“回报”——资源的枯竭、生化制品的泛滥,以及对人自身的戕害与改变,人被资本与机器控制而异化,以至于逐渐丧失了最起码的生存能力,并面临着消亡的危险。即使是有了发达的科技,也难以改变这一趋势。人类并不拥有超宇宙的能力,也不能主宰宇宙。因此,在现实面前,人类需要重新认识自己,需要谦卑与自省,才能寻找到通向未来的路径。
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就是,面对现实,人类怎样才能拥有未来?
《三体》为我们描绘了许多理想化的场景。首先是人存在的基本情感——爱。人类要爱自己,更要爱他人,爱养育自己的自然宇宙。这种爱在宇宙中到处都存在着。人类应该激发爱的萌芽,并使之不断壮大。其次是人类对自身满足程度的态度——更多地追求精神的富有而不是物质的占有,以艺术的美来替代占有的快感。即使如三体文明一般,虽然占领了整个地球,也无法完善自己,而是被宇宙中的清理者摧毁。宇宙的最高原则是和谐与美,而不是其他。正是这种和谐构成了宇宙各种物质存在的有序运动。他们相互作用,不可分离;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保持在一定的有序的“度”中,形成一幅多姿多彩、斑斓瑰丽、变化多端又稳定有序的宇宙图景。在刘慈欣看来,这种宇宙的终极图景就是宇宙的意义——艺术之美。因而,人类如果激发精神世界的享受与创造,不仅不用消耗更多的自然资源,而且会使自己的精神与情感世界强健起来、完善起来。再次是人类与自然宇宙的关系。既然人类没有超宇宙的能力,那么就应该很好地适应宇宙所赋予我们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人类的进化伴随着对自然界的认知与改造。但这种改造必须限于“适度”的范围内。人类应该与自然宇宙和谐相处、一体运行、相伴相随,形成人类与宇宙的命运共同体,达至“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这样,才能使人类所拥有的岁月具备文明的品格,而不是岁月空过,文明不再。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刘慈欣强调的,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勃兰兑斯曾经这样评价巴尔扎克,认为他的小说“用一切奇异的幻想的光辉显示给我们”。尽管勃兰兑斯并不是在讨论科幻小说,但我们却可以认为他对巴尔扎克的评价完全可以用于刘慈欣。毫无疑问,刘慈欣的《三体》是一部宏阔壮丽、浩瀚多姿,把人类丰富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的史诗式作品,是展示中国人智慧、想象力与精神品格的华彩乐章。它生动而博大,丰富且单纯,具有撼动人心的想象力与摄人魂魄的表现力。即使是在文人史诗的创作方面,也多有新貌。他描写了人类已经拥有的宇宙空间与可想象的时间,具有超常规的历史表达。他不同于一般史诗性作品对历史——过去、现实与当下的描写,而是承续了历史与过往,立足于现实与当下,直指未来与希望。或者可以说,《三体》更关注的是人类的未来,并且描写了未来人类寻找出路的奋斗与努力,成为一种“未来史诗”。当然,作为科幻小说,《三体》借助于人类科技的历史积累与现代成果,为我们描绘出基于科技想象的人类争取未来的壮丽史诗。如果说刘慈欣并没有为我们表现人类“创世”的史诗画卷的话,却为我们描绘出人类“继世”的史诗乐章。这些努力,使《三体》在艺术创造的维度上呈现出別样的魅力与光彩。
2020年1月25日定稿于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