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的尊严

2020-06-28 07:12郑宪
恋爱婚姻家庭·养生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李教授红烧楼道

郑宪

半年前,母亲在医院换了个髋关节,这是个大手术。我们知悉,90多岁的老人手术全麻,风险巨大。母亲进医院就对我们说:“你们做任何决定,必须告诉我。”我们奉命,问她是否开刀,母亲就一个字:“开。”她懂的,不开刀,以后生活质量为零。

母亲同病房的一位老太,99岁,虽高寿,却几次犯脑梗、心梗。那天,她儿子来,两人对话,清清爽爽的话音,但内容颇有“穿越感”。

老寿星一次次问儿子:“你几岁了?”儿子答:“64岁。”她摇头:“我才60多岁啊,你怎么会64岁呢?”儿子说:“您99岁了。”她说:“不可能。人到60多岁就不能走路了。我怎么还能走路呢?”儿子说:“现在人长寿了,您90多岁,还可以走几步的。”

儿子走后,老太就要下床走路,手抖脚颤,可谁也不敢让她下床。于是,掙扎着要下床的她被困在床架里。她的喊叫,整幢楼都听得见——“我是老师(她曾经是一个漂亮的语文老师),现在要去上课,学生在等我啊。”母亲正坐在窗前阅报,阳光斜映,双眸晶亮,看“老邻居”为失去自由大发雷霆,有点被震撼,也同情。突然她大声说:“阿婆,我就在听你上课啊。”

老太一听母亲的话,“扑哧”一笑,说:“不对了,是我做了个梦。”顷刻止声,累了,仰面睡着了。

母亲术后两个月不到,开始走路,硬撑着站立起来,手扶一辆助步车。先在小小的屋子里走,之后走到外面的楼道。先走一大圈,接着走两大圈。三个月后,走到了四大圈。走路从停顿到连贯,速度从缓慢到标准。脸色慢慢由苍白转红润。吃饭开始只吃清淡蔬菜,之后重新喜欢吃清炒鳝丝、红烧猪蹄和红烧五花肉。医生、护士、护理都说,奇迹了。

一次午后在楼道散步时,我和母亲一起走过一间双人病房。见房中两位老人,在门内借助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你爬上去,我下来;我爬上去,你下来。他们的手奋力扒着门缝,呼叫。他们要破门而出,门却被外面的一根绳索牢牢绑定。

母亲见了,“快叫人去啊!”护士飞奔而来。我们才了解到,是护工被他们几个老人折腾得一宿未睡,中午睡一会儿,又担心两个老人出门发生意外,干脆用根白绳系紧门把,固定住,以求“安保”,结果却睡过了点。门开了,两个老人围着母亲,向“大姐”倾诉委屈。母亲在这一刻,俨然成了救世英雄。

春天来了,母亲扶着助步车,可以从三楼楼道走到楼下花园。花园里阳光明媚,花香弥散,绿色步道蜿蜒。那天我和母亲款款闲行,迎面见一位也扶助步车的人,看上去很儒雅,戴一副宽幅玳瑁眼镜,头则木木地转动,脖颈还系着一条挡风的丝巾。母亲对我低语,充满敬意:“那是李教授。”李教授教什么专业?不知道,但人家说他是大学问家,著作等身,来看他的人里,不少是博士生、硕士生。几年前的一次大中风让他倒下了,现在他能够站起来,一步步慢节奏地走路,从楼上走到花园。

李教授移步到我们跟前,向母亲微笑着说:“大姐,你走得比我好。我要学习。”他说话轻声,却有好听的抑扬感。母亲笑如春花:“你也走得好,比我稳。”

他们互相赞美鼓励,扶着各自的助步车,缓缓交叉而过,点头,挥手。走过去,母亲对我说:“你一定猜不出李教授的年龄。”我是没猜出,李教授一头没掺几丝白发的黑发误导了我。“他也刚过90岁呢,当然,是虚岁——还是小弟弟。”母亲有点倚老卖老。

我记住了这个温馨美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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