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图为疫情前阿余尔洛和迦恩在上海静安公园演出。斯剪剪 ❘ 摄
★以前迦恩在街头唱歌,爸妈觉得丢脸,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现在上电视了,他们虽然心里不认同,但也接受了。“尊重我的选择,只要我能好好的就行。”新冠疫情一来,仿佛一夜之间,阿洛和迦恩的生活被打回了原点。
彝族小伙阿余尔洛和迦恩持证上岗做街头艺人已经三年了。阿余尔洛,熟人都叫他阿洛,一米八三的大个子,路人说他长得颇像电影明星。阿洛性格相对外向,和身材瘦小不善言辞的迦恩互补。两把吉他,两个音箱,两只话筒,一个手鼓,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他们给这支二人乐队起名“造梦者”,他俩每日骑着电瓶车,穿梭于上海的街头巷尾,自弹自唱。
街头艺人持证上岗,是上海开先例。2014年起,上海演出行业协会开始规范街头艺人管理,通过考核、筛选,对符合演出要求的街头艺人分批发放“表演证”,同时义务给他们排演出表,定时、定点演出,至今已有250位街头艺人获得了表演证,阿余尔洛和迦恩是上海第九批获证的街头艺人。
持证上岗之前,阿洛和迦恩卖艺时曾被城管撵过,多的时候,一天被撵四五次。2017年,同行告诉他们,上海有街头艺人“表演证”,拿到就不会被撵了。他们跑到上海演出行业协会填了一张申请表,很快接到考核通知。一番唱歌、吉他弹奏展示后,接受个人形象和表达能力的综合考察,又经过一个多月的实习期,上海演出行业协会会长韦芝给他们发放了表演证。从此,阿洛和迦恩告别了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岁月。
大学路·荧光棒
2020年6月7日,上海恢复夜市的第二天。夜色刚起,阿洛和迦恩的“造梦者”组合就在政府的指定地段之一,五角场的大学路开唱。大学路西邻复旦、上海财大等高校,北望年轻世代互联网公司哔哩哔哩和新江湾城国际社区,是年轻人汇聚之地。
阿洛和迦恩的“舞台”是一块六平米的空地,很快有上百位观众围观,这在他们的街头演出生涯中“前所未有”。兴奋的阿洛一边击鼓,一边举起手机对着人群拍个不停。
“来首《成都》!”一位上海爷叔率先点歌。
迦恩答应着,很快从厚厚的歌谱中翻出民谣歌手赵雷的《成都》,弹唱起来。上海爷叔听到动情处,掏出手机,对着地面吉他套里的二维码扫了一下,追加支付了25元。
每个人都可以扫码点歌。阿洛和迦恩的曲库里有259首歌,都是他们自己喜欢的,有民谣也有摇滚,有彝族民歌也有粤语流行金曲。现场观众选中一首歌,网络支付29元,点歌即告成功。大家点得最多的是民谣,朴树和赵雷的歌高居榜首。
戴着黑口罩的大学生挤到前排,点了首五月天的《知足》,又往吉他套里递上50元钞票。阿洛和迦恩的和声很美,大学生听得陶醉,他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跟着音乐节奏挥舞起这自制的荧光棒。
唱至朴树的《平凡之路》,当晚的演出达到高潮。最打动人的,是开头的几句彝语唱腔,阿洛的歌声略带沙哑,悠扬绵长,不少人鼓起掌来。后来他解释,那几句彝语唱词是他们自己加的,传递思念之情。
一个胖乎乎的中学生凑上前去,仔细端详吉他套里摆放的奖状和照片,转身对一旁的妈妈说:“他们是冠军耶!”
阿洛和迦恩获得过“沪江好声音”和“长三角演唱大赛”冠军,还在2019年的“中国达人秀”中闯进半决赛。节目导师岳云鹏特别喜欢他们,这种从底层一路打拼往上的滋味,他最能感同身受。“达人秀”结束,岳云鹏私下找到他们,主动加他们微信,留了手机号,嘱咐他们一定要出原创专辑,还说如果缺钱,第一时间告诉他。两人脸皮薄,至今也不敢拨通岳云鹏的电话。
大学路演出,是新冠疫情后阿洛和迦恩难得遇到的火爆场面,原本他们的演出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因为观众太热情,他们又延长了一个半小时演出,直到晚上九点半才收工。观众也不白看,10元、20元、50元的钞票很快堆满了吉他套,还有人通过微信、支付宝付款。这一晚,他俩挣了一千多块。
火锅店·木吉他
迦恩的音乐梦是被一把吉他点燃的。
十来岁的时候,云南老家的村子来了一支乐队开演出,迦恩第一次认识了“吉他”,他觉得这个乐器弹出来的声音“很烧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做梦都想买一把吉他,但一直不敢跟父母开口,直到17岁那年,在昆明工作的叔叔送了他一把。
迦恩的父亲在村里是村主任,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但迦恩不想循着父母设计好的生活轨迹。18岁那年,2012年6月,他瞒着父母,背着吉他,偷偷跑到上海。“没想过能做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很陌生的。我只知道,上海是大城市,机会比较多。”花掉路费,当时迦恩兜里只剩下一百块。到达上海当晚,他无处落脚,就找了一家网吧,看着电影睡着了。
很快,他在一家火锅连锁店找到服务员的工作,底薪1700元,最多的时候,算上奖金,一月能挣4000元。吉他是空余时间自学的,两天的周末,他关着门一练就是18个小时,“跟琴死磕,我一定要把你学会”。
有时他也去琴行玩,就这样认识了一帮喜欢唱歌弹吉他的朋友。有一次,他和三个朋友相约去公园卖唱。那天晚上,他们靠着唱歌挣了57块,开心坏了,全拿去买了烧烤和啤酒,就在公园里开瓶庆祝起来。喝了一通宵,也唱了一通宵,迦恩觉得开心又自由。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天大亮了,他们才收拾东西各自上班。
这次街头试唱后,迦恩心思活络起来:原来唱歌不仅是爱好,或许,也可以养活自己? 他开始四处寻找机会。人民广场附近有一家“邂逅丽江”火锅店,里面有一个小舞台,迦恩毛遂自荐,成了驻场歌手,唱着民谣,一晚上挣二百块。
在人民广场驻唱的那段时间,迦恩结识了刚在人民广场附近做了一个月流浪歌手的阿洛。在迦恩的介绍下,阿洛也跟着辗转不同的酒吧、餐厅,驻场唱歌。他们还曾签约过一家演艺公司,旗下二十几个艺人,按月开工资,五千元一个月。每逢商场开张、楼盘开盘,就把他们叫去演出暖场。两人在那时成立了组合。
在演艺公司干了三四个月,老板接不到活动,公司倒闭,阿洛和迦恩失业了。两人一合计,决定做街头艺人,偶尔接接酒吧、餐厅唱歌的活儿。
真正让迦恩开心的还是在街头唱歌。“酒吧里的人聊天喝酒,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有人认真听你唱;但街头不一样,至少有一个人能走进你的世界,在人群中为你鼓掌。”他说。
最初的“造梦者”组合里,还有迦恩的发小,是乐队的鼓手,后来发小结婚回了云南老家,就只剩下阿洛和迦恩两人。
被路人欺负是家常便饭。有一次,他们在街头开场,一个外卖小哥就径直骑着电瓶车,从阿洛的吉他包上碾过去,把吉他包压坏了。还有的人,推着儿童车,假装没看见,就从他们的吉他包上压过去。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有一次迦恩在西藏南路一带唱歌,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一个老人路过,驻足听了会儿就走了,不一会儿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袋肯德基。老人把烫手的纸袋放在迦恩的吉他盒子里,什么话也没说。迦恩鼻子一酸。
凉山·《情深深雨濛濛》
新冠疫情后,迦恩和阿洛恢复表演。他们的“首演”被安排在静安公园,这里挨着上海的繁华商圈静安寺,是2014年上海发放街头艺人表演证以来的首个定点表演场所。
2020年5月28日,星期一,他们的演出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中午十二点,正是上班时间,围观者屈指可数,偶有白领经过,也行色匆匆。阿洛没受影响,卖力唱着,《那些花儿》《大约在冬季》《鸿雁》……一首接一首,中间该有的串场、致谢,一样都不落下。迦恩这天缺席去考驾照了,阿洛临时拉上佤族人“小黑”,帮他敲鼓伴奏。“小黑”也是持证上岗的街头艺人,他和一名女歌手组了个乐队,同行之间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
疫情暴发以来,阿洛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演出过了。他原本靠着参加“中国达人秀”积攒了一些名气,收到了不少酒吧的巡演邀约,演出一场一千元。阿洛觉得好日子终于要来了,一场疫情,许多之前相熟的酒吧老板都改行卖起了保险,酒吧纷纷关门歇业。
27岁的阿洛已结婚生子,是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父亲,一家人都指着他养活。日子眼看要撑不下去了,阿洛一家已经萌生退意。幸得他的“铁粉”,70岁的曹阿姨伸出援手,每月塞给他一个大红包,里面包着两千块,够把房租钱付了,这才勉强支撑他们留了下来。曹阿姨是摄影爱好者,喜欢背着相机四处采风,偶然在静安公园发现了阿洛和迦恩,喜欢他们唱歌,就不时跟拍他们,见证他们一路从默默无闻到走上“中国达人秀”的舞台。2020年春节期间,曹阿姨还只身从上海飞到西昌,再辗转七小时山路,到阿洛老家过年,到达当天,全村人等在村口夹道欢迎她。
阿洛的家乡,是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美姑县井叶特西乡特西村。很长一段时间,全村的两百多户人家,只有一户有电视,吃完晚饭,村里的孩子们就到这户人家看电视。阿洛也在其中,他在电视里看到了赵薇主演的《情深深雨濛濛》,大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景象令他着迷,他常常幻想,要是有一天能去远方,就去上海好了。
阿洛四兄弟姐妹,他是老幺,也是全家的希望——唯一一个上学读书的,哥哥姐姐都在家帮父母喂牛放羊。刚上小学时,学校里还没有桌子凳子,阿洛坐在地上上了一学期课。
音乐的启蒙是爸爸给的。目不识丁的爸爸爱唱山歌。小时候,阿洛常跟爸爸去山里放羊、采竹笋,从一个山坡翻到另一座山坡时,爸爸就会“喊山歌”,阿洛听不懂,但觉得很好听,也学样跟着喊几句,时间长了,喊出了好嗓子。
2010年劳动节,在重庆读了一年多技校后,17岁的阿洛觉得“未来没有方向”,他和三四个兄弟辍学来到了梦想中的大上海。他睡过草坪,在二百五十块一个月的漏雨的出租屋里住过,做过电子厂的工人,当过消防保安、餐厅服务员,一晃几年就过去了。这几年中,当初一起出来的好朋友都离开了,只剩下阿洛一人还在打拼。“那时候感觉很孤单,也特别失落。后来我想,自己选择的路,无论怎么样也要坚持一下。”他说。
阿洛开始琢磨去街头唱歌,是在认识吉克阿英之后。吉克阿英是他的妻子,是从丽江来上海打工的彝族人,他们在火把节上相识,谈了一年多恋爱,2015年,两人结婚,一年后,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了。
有了家庭,阿洛觉得责任不一样了,他觉得在消防队做保安,一月两三千的收入,养活不了全家。晚上十点下班回到宿舍,他就拉着音箱,背着吉他,尝试去路边唱歌挣点外快,就这样唱了一个月,认识了迦恩。
出租屋·“造梦者”
为什么叫“造梦者”组合呢?
阿洛解释:“我们从小出来,没有一个明确的梦想,也没有人指路。造梦只能靠自己,用歌声拼一个未来,也造一个属于自己的音乐梦。”
这番回答令上海电视台东方卫视中心导演王悦悦动容。“我们碰到过很多歌手,一般都会说‘寻梦或者‘追梦,‘造梦这个说法我们是第一次听到。他们从小经历坎坷,连一个梦想的样子都捉摸不到,没有梦,就自己造一个,这也侧面反映了他们两个人都挺努力。”
王悦悦是阿洛和迦恩的伯乐,2019年她在上海吴江路街头发现了他们,把他们推荐到自己担任导演的“长三角演唱大赛”,也推荐他们参加了“中国达人秀”。
“他们跟别人不一样。”曹阿姨说起阿洛和迦恩,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很多街头艺人在外漂久了,就油了,想法很复杂。阿洛和迦恩不一样,他们身上还保留着那种原始的淳朴和真诚。”
王悦悦也有同感。“愿意上舞台的选手,基本都是外向型性格,但他们俩不是。他们俩基本上就是背景板,你不cue他们,他们也不会出来说什么,就默默地站在旁边,然后用期待的小眼神跟着你。”
相处久了,阿洛会把帮过他的人当亲人。王悦悦收到过阿洛从老家带来的自制的风干腊肉,觉得很温暖。“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大的腊肉,拿到手里硬邦邦的,特别实沉,一切开还特别肥。阿洛说了,这是他们过年杀的猪,把年猪分给别人吃,是会带福气给别人的。”
虽然话不多,但是只要一站上舞台,一唱歌,阿洛和迦恩的状态马上就不一样了。“在现场听真的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就是那种非常远古的、原生态的声音,声音里是有感情、有情绪的。”王悦悦说。这支“造梦者”组合最后拿下了第二季“长三角演唱大赛”的冠军。
他们的巅峰时刻,是闯进“中国达人秀”半决赛,进入“杨幂战队”的时刻。阿洛从未离开过大山的爸爸,第一次被节目组请出大山,来到上海,“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楼,特别稀奇”。阿洛站在台上看着老父亲,哭得直不起腰。
迦恩同样如此,以前在街头唱歌,爸妈觉得丢脸,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现在上电视了,“虽然心里不认同,但也接受了,尊重我的选择,只要我能好好的就行。”他说得淡然。
参加完“达人秀”,在街头唱歌,认出阿洛和迦恩的人多了起来。通过微信扫码进群,“造梦者”组合的粉丝群达到两百多人。
新冠疫情一来,仿佛一夜之间,阿洛和迦恩的生活和许多漂泊在外的普通人一样,被打回了原点。
在家里招待客人,阿洛拿出了传说中的风干腊肉。他的妻子吉克阿英张罗了一桌饭菜,夫妻俩一个劲儿地把最大的一根腌排骨、最肥的一块炒腊肉往客人盘里夹。
他们的家在上海外环顾村公园附近,毛坯房,每月房租两千多元。阿洛从小区里拾来邻居不要的沙发、桌子、马桶盖,修修补补,一番布置后,这个简陋的家显出几分温馨。小阳台铺上防滑垫,就是两个孩子的乐园。
吉克阿英原本在静安寺一家商场里做美容师,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她辞掉了工作,全职在家。和许多在外漂泊的打工族不一样,阿洛和吉克阿英坚持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不做留守儿童,他们都觉得,“孩子看过更大的世界以后,眼界会不一样”。
虽然日子拮据,但吉克阿英很少在阿洛面前叫苦。趁着阿洛哄孩子午睡,吉克阿英跟南方周末记者提起了往事。最难的是怀老二七个月的时候。阿洛回老家办事了,吉克阿英一个人在家操持一切。大概是太累了,她下体开始有流血迹象,带着老大赶紧奔了医院,医生要求她立刻住院,否则孩子可能保不住。幸得迦恩得知消息赶来,把她大女儿带回家照看,她才安心入院。住院的日子最难捱,每天要避开人们的目光。周围的孕妇都有亲朋好友看望,唯独她总是一个人。“就那种看不起人的感觉很难受:‘你怎么没有亲人,你老公不爱你还是干嘛,你都这样子了,还没人来看你。”吉克阿英说完,把眼泪一抹。
眼下,又有一堆问题等着他们。但大多数时候,吉克阿英都很乐观,她是那个推着阿洛往前走的人。早年阿洛胆子小,遇到一点事情就害怕,吉克阿英总会在后面给他鼓劲,仿佛也在对自己说:“试试吧,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