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先生：求真精神、会风精神、团队精神

方向东

我1984年来到南师，从先生问学，先生学问之博大精深，弟子们难以企及。借用子贡评价孔子的话：“譬之宫墙，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我常常思考，我们纪念先生，可以从哪些方面？关于先生的学术成就、教育功绩、社会贡献以及人格修养等方面，以往的纪念会和纪念文集都论述了很多，哪些是更重要的？

“薪尽火传”，“火”要发挥哪些作用？学术方面，先生的著作，可供后人继续从事学术研究。先生培养的弟子，可以继续培养弟子，起到接力棒的作用。今日的语言学界和文献学界，章黄学派的弟子们仍然在发挥很大的作用。而就学术而言，弟子们也难以达到先生的高度和深度，即使是孔子的七十二弟子，学术上做出贡献的也不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不过是古代学人设立的一种学术理想而已，在今天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所以我想学术的继承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每个人所处的时代不同，学术环境和学术需要做的事情也不同。结合我的体会，我想简单地谈三点。

第一点，求真精神。我个人认为，比学术继承更重要的，是先生学术求真的精神。徐先生曾经说过：“文学是艺术，语言是科学。”艺术可以阐释，可以求善求美;而语言是科学，则以求真为目的。先生的论著，都本着求真的宗旨，无一不是从解决具体学术问题出发，经过长期的考索，将心地选择例证来说明问题。比如《老子》第二十章“唯之与阿”之“阿”的解释，历代学者多从“呵”，解释为斥责，唯有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二“阿”字条说其义：“阿者，助语之辞，古人以为慢应声。”即引《老子》此文为例。顾氏未加考证。徐先生通过考证，证明“阿”即“誇”，与《说文》中的“”字（音呵）皆音近义通。“唯”为急应，“阿”为缓应，义为相对，“唯之与阿，相去若何”与下文“美之与恶，相去何若”相对成文，《老子》文义豁然贯通。直至今天，许多解释《老子》的著作都未加采纳。先生此条考证，1983年8月成稿，1984年8月又做补记。《秦会要订补》《后读书杂志》都获得学术奖，都充分证明是学术精品，至今在史学界和文献学界、语言学界仍有重大影响。先生的论著，都是工匠精神打造的精品，这与今日许多论著为了发文章评职称而东拼西凑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今天，甚至有《中国传统文化对蟋蟀身体与战斗力关系的认识》这样的文章发表;南开大学商学院的博士论文，题目是《行长的面部比影响银行绩效路径研究》，真令人瞠目结舌。今天的学术界，由于科技的发展，电脑录入取代了手工抄写卡片，网络资料的海量发布，由以前的一书难求到今日的唾手可得，我们的学术研究如何恢复求真的学风，如何披沙淘金，如何研究出超越前人的成果，这正是我们纪念先生的学术精神所要思考的。黄侃先生的名言：“不求为千万无识者所誉，但求不为一有识者所讥。”正是我们学术研究所必须追求的。

第二点，会风精神。在跟随先生的数十年里，陪伴先生参加过多次学术会议，如1986年杭州举办的纪念章太炎先生诞辰110周年的纪念会、2001年海宁举办的章黄学术研讨会以及镇江举办的《马氏文通》出版100周年研讨会、2002年11月常州举办的“赵元任诞辰110周年学术讨论会”等，当时大师很多，聆听他们的教诲，我们充分感受到的是学者的权威性、学术的嚴肃性以及研讨的深入性，与今日为花钱举办学术会议的泛滥、研讨的游戏性以及缺少学术批评甚至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会风相比，不得不令人产生失真甚至无聊无奈的感觉。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在学术队伍曰益壮大、学界日趋繁荣的时代，学术会议如何提高学术质量，如何提升学术团队的水平，这也是继承发扬先生学术精神的一个方面。

第三点，团队精神。先生一生总是尽己之力，团结大家从事学术研究，在任江苏语言学会会长和中国训诂学会会长期间，他奔走呼号，先后建立起高邮王念孙、金坛段玉裁、河南许慎的纪念馆。他说，文学家、科学家都有纪念馆，独独我们搞传统文化的没有。他之所以这样做，既是为朴学做普及工作，更重要的是为了给后学树立榜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使先哲的精神和成就成为振兴民族精神的重要动力，同时也向海内外的学人宣传，我们是尊重历史、尊重民族文化传统的”。先生被称誉为“三乐老人”，其中一乐是乐于助人。他常常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要鼓励大家去做。他说，他为什么要帮助人，我觉得许多事情一个人不行，得需要一批人，我帮助你成功了，其实也等于我参与了你的成功。大家知道，徐先生对别人求他作序，几乎是有求必应。在《丛稿》《论稿））《晚稿》中已发表为个人著作写的序就有77篇，其中也不乏攀名扬己者。我们深感疑惑，后来私下问他为何？他告诉我，做学问要团结一帮人，要大家一起做，一个人的力量有限，研究语言和文献的人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任何人只要他对学术有贡献，就要鼓励他。一番话使我们顿开茅塞，想想那些为门户或学术争高下的景象，也就不足挂齿了。

徐先生是一座丰碑，令人瞻仰，值得纪念的东西很多，无法一一缕述。我想作为弟子，更应该把先生的精神化作行动。因此，我个人尽可能不辜负先生的教诲，尽可能去追求学术品质，尽可能去继承章黄学派的精神培养后学（我在金陵图书馆的支持下，开办了公益国学精英培育班，以培育国学的传承种子）。这是我对缅怀先生精神的一些体会。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