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艰难与沉默的必然

2020-06-24 12:53陈嫣婧
名作欣赏 2020年6期
关键词:卡夫卡理性语言

陈嫣婧

与20世纪许多杰出的语言学家相比,乔治·斯坦纳对语言的研究也许不是最具备理论系统性的,虽然他关于翻译问题的表述被许多学者用于比较文学的研究中,但显然,对跨文化,跨语言等20世纪热门的文化问题,他并不那么热衷。但在其毕生的著作中,“语言”却几乎成为他涉及最多、关注时间最长的一项内容。那么斯坦纳所理解的语言,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范畴呢?作为一名博学多才的文艺批评家,他的一贯思路绕不开以人文传统为基础的认知方式,他对语言的思考高度依赖使用和理解它的主体,而无法接受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对象去研究。在他看来,语言的生命完全来自于其使用者的生命,它的形式、功能和伦理上的价值全都与人自身的存在和发展有关。“在历史上,只有语言才是人类恩典的载体,人类文明的主要载体。”然而,一旦为语言规制下这样一个明确的范畴,这势必导致斯坦纳同时需要使用一种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语言与人类的关系,而这也是他作为一名人文学者的基本视野。

语言的当代困境

而这种历史化的目光,首先指向的就是斯坦纳所身处的当下。现代世界与语言的关系是怎样的?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当下的语言正在担当怎样的角色?检视的结果难免使人忧心忡忡,仿佛一下子冒出了许多来势强劲的“敌人”围绕在传统语言的周围,它们不是作为它的变体或派生物而存在,并且大胆地放弃了传统表达方式的大部分特征。这是一次深入而全面的语言革命吗?比如在《逃离言词》中斯坦纳花费大量篇幅进行分析的数学语言。作为一种全新的语言,虽然它起先只是表达某种“封闭的公理系统内的现实”,然而其近乎绝对的精确性和逻辑性却使之得以输出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建立在数理逻辑基础上的语言不再是描述性的语言(传统语言),而是一种高度抽象的、结论式的符号化语言,它极大地影响了人类的思考和表达方式,让人不再那么适应当使用传统语言进行表达时,不可避免将会产生的暧昧性和复杂性。数理思维及其表达所产生的那种高效、简洁、合理、明晰的效果似乎已经得到现代人的一致认可,以至于传统语言不得不作为一个对立面出现在它的面前。斯坦纳不无焦虑地指出,人文主义者们也许都需要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传统语言将不再是认知领域内的“硬通货”,数学语言的发展和数理思维的成熟使他们不得不认识到自身所处之领域正在变得越来越有限。它主要被表现在“共识”的一再减少,即语言的表达可能最终只在个体的范畴内得到切实的意义,而所谓的有效交流,或公众认同,则需要随时面对被误认或曲解的可能性。

当然,数理逻辑是否真的只是一枝开放在现代科学领域内的文明之花?这仍是可以商榷的。毕竟作为一门古老的学科,数学意识的产生远可回溯到哲人们孜孜不倦追求“逻各斯”的古希腊时代。在那篇著名的创世论《狄欧迈篇》中,他们已经懂得利用等分和比例的概念来解释造物主的完美和精确。作为“本体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早期的数理逻辑并没有被排除在人文认知领域之外,反而被当作一条重要的思考路径,因为它体现着人类认识这个客观世界的方式。那么,将数理逻辑及其所使用的语言符号从传统的语词范畴中分离出来,显然与人对它在认识上的发展存在更密切的关系,而并非由于其自身的性质发生了改变。斯坦纳自己也意识到,这种认识转变折射出一个历史现象,具体表现为人类对探究客观世界或自身的兴趣已经发生转移,被对探究方式进行研究的兴趣所取代,这是一种从本质到方法的转变。面对语言,他们开始倾向于将它独立开来,让它从他们思考的大脑和感受的心灵中走出来,变成一种独立的存在。20世纪的语言学研究对语言最大的伤害或许就在于它把语言作为诸种科学学科中的一类,从而剔除了它原本最亲密的伙伴——人,进而也就剔除了人类理应赋予它的特质与活力。

然而如此的更迭是全方位的,现代物理、化学及生物学的发展首先代替了长久存在于中世纪的博物学,人们不再通过联想描绘某种富有异域风情的动物,取而代之的是将它进行解剖,以获得更准确的数据。精细化的学科分类体现了人们对方法论和专门化的追求欲望高涨,他们不再满足以通过描述和记录来理解客观世界,而是希望通过系统性的知识来将它进行拆解。语言便在这种不断拆解和细分的过程中渐渐失去它原有的“领地”,当然,这指的不仅是语言所指功能的弱化,即它与它所能表达的对象之间关系的不断疏离,更指的是它在失去了更多可以被有效运用的机会。人们不再那么依赖语言,因为它不那么好用了,或者正在变成毫无魅力的陈词滥调。种种症候都导向了沉默的必然性,现代文明的大厦压垮了古老的言说传统,特别在知识领域里发生的巨大变革使言词变得不再可信,不再灵活而富有魅力。感性方面,音乐以更抽象也更直接的方式俘获了人类情绪上的要求;而在理性方面,数理逻辑与科学思维则更高效地落实符号的指向性,使表达变得更加万无一失,也使得研究对象与人类的意识领地变得更为亲密。

“沉默”的必然

在这一切的衰微迹象中,集权意识形态对语言的俘虏成为剥夺其神圣性的最后一击,而那个看上去极端反常,极端违背现代文明核心意识的希特勒政权,又恰恰产生自文明世界。在《空洞的奇迹》一文中,斯坦纳为德语在纳粹统治下所遭受的凌辱乃至逐渐消亡的现象深感痛惜。他看到了语言被掳掠的可怕后果,它使得一个千疮百孔的社会想要重塑其伦理和道德秩序的愿望变得难以实现。因为任何一个词语,都可能因为曾经遭遇过权力的强暴而受到玷污,那么,还存在纯洁无垢的语词吗?或者说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语言本身是否就是不断被损毁、挪用,或重塑的?词源学的研究者们在对一些词语的发展流变进行详细考察时,一定会发现语言本身有其相当脆弱和不稳定的一面,它很可能与使用它的个体人类一样软弱渺小,并且充满了偶然性与不确定性。

该如何把握并且理解这种不确定性呢? C·S·路易斯曾在一篇名叫《正经与语文》的短文中将“画裸体”与“写裸体”之间存在的微妙差别做了有趣的区分,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语言的表述比线条的描绘更接近价值判断,甚至语言本身就带有判断,所以并不存在所谓的“白描”。的确,用语言来描绘一把叉子,或者一个热水瓶,怎么也无法比将这两个实物摆在人的眼前更具说服力,也比通过绘画或摄影来呈现效果要差很多。所以文学,作为一门由语言构成的艺术,其终极目的并不在于通过描述去把握事物的特征或者属性,而是表达个体的感受,心灵的经纬,伦理的追问和文化的自觉,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价值判断,或者说,这一切最终都是为了形成某一种价值判断。这一观点在斯坦纳评论卡夫卡的文章《K》中得到了回应与发展。他指出,卡夫卡的孤立感首先就来自于语言的困境,作为一名使用德语的犹太裔,他的身份在捷克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显得尤其尴尬,必须面对多重矛盾。而这些彼此冲突的真实处境和体验,在很大程度上扰乱了作家的判断力,使他的思维变得混乱而纠缠,相对地,语言也就自然会呈现出一种滞塞状态。然而,个人生活的封闭与枯燥又激起他极强的表达欲望,以至于将写作当成唯一的宣泄出口。當表达的困难与表达的欲望产生猛烈的对冲与撞击,语言内部的张力在卡夫卡的作品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目标是有的,但没有路。我们称之为路的,其实只是彷徨。”卡夫卡理解中的“目标”和“道路”是分裂的,彼此对抗的,就如他在那些充满了预言性质的文本中所表述出来的那样,存在着内外两个世界,它们彼此割裂,无法沟通,以至于任何起自于内部的表达最终只能变成沉默,也只有沉默,在那样的情况下,是有效的。

卡夫卡从个人体验的角度出发预指了掩藏在文明世界表象之下的非理性危机,而最先意识到这危机的,正是语言。并非任何存在都可言说,“语言本是人道和理性之真理的创造者和存载者”。正如阿多诺在谈论抒情诗时所提出的:“抒情诗内容的普遍性具有社会的性质。只有那种能在诗中领受到人类孤独的人,才能算是懂诗的人。”语言的社会属性对语言自身的存在及被使用都产生了限制作用,《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实际上表达的就是对语言的约束,它让人们明白,语言的功能不是无限的,至少在某些方面或场合下,它具有一种绝对的神秘性倾向,是完全封闭的,无法向任何一个言说者或聆听者敞开的。而卡夫卡的《致密伦娜情书》之所以被斯坦纳评为“最好的现代情书”,则正是因为“这些文字总是反复回到充分表达的不可能性,回到作家的绝望”。不存在一种绝对有效、绝对纯粹的语言可以与一种绝对真挚、绝对坦诚的情感相匹配,而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是纯洁的、炽热的,是一种指向终极的情感,那么所有的语言都会因为它的某一些社会属性或规约而沦落为陈词滥调。语言的自闭和它的敞开一样不容否认,正如它在意义层面上的落空和切实一样,本身便表现为一种悖论。如此看来,将语言理解为人类文明的成果或者“见证者”,其实也就从侧面指向了文明本身的悖论性质。

德性与理性

斯坦纳是出生生长在法国的犹太人,1940年法国沦陷之前逃往美国避难,并终生定居在那里。除了和卡夫卡一样拥有犹太血统,斯坦纳对现代语言危机的认知同样不能脱离他的文学评论家身份。因此,他所理解并揭示的语言,首先就是植根在文学文本中的语言。从对文学的阐释,到对以语言为核心的文化现象的理解,再到对整个人类文明体系做出判断,这是人文学者典型的思考路径。事实上现代世界的种种表象确实带给人一种断裂感,就如斯坦纳所深感焦虑的那样,传统的力量正在被进一步削弱,人类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而复杂。而最严峻的情况可能是,文明正在啃食自身的发展,并让语言变成其蛮荒与残酷的牺牲品。斯坦纳从19 世纪末法国表现主义诗歌的发展中洞察到了现代文明的悖论,他认为以兰波为代表的诗人们试图通过突显语言的音乐性、隐喻性等特征来挖掘它在表达人瞬间感受和欲望方面的功能,这间接导致了文学的非理性倾向被不断强化。

而另一方面,现代文明的成果很大程度上又是被人类自设的理性所建构的,知识启蒙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和起点。然而这种自设的理性本身带有极强的目的性和功能性,从而被韦伯认为是一种彰显“合理性”的“理性”,而上文所提到的对数理逻辑的无限加强,便是其中一项表征。人文学者们意识到,这一类的“理性”本质上与人文的传统无法对接,或者说它们的思考路径是不能彼此契合的,作为后果之一,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传统语言的文学创作开始转变为对这种产生于现代社会的“理性”进行反思,或者形成对抗。于是在语言的内部,理性与非理性被割裂了开来。然而这种粗暴的割裂,或者这种切割的意愿在斯坦纳看来乃是违背语言本性的,语言本就具有彰显和隐匿的双重特征,在表意上只能做到相对明晰,在抒情上也只能做到相对贴切,并且这相对性使得表意和抒情不能被明确地区分,实际的状态往往是在最深刻的抒情中蕴含着最深刻的思想,反之亦然。过于强烈地追求某一方而撇下另一方,后果只能是产生最糟糕的抒情和最糟糕的表意。

割裂,过分强调对立的后果通常迫使一方走向它的反面,语言如此,文明亦是如此。当卡夫卡在愈发纠结与迷惘的内心环境里艰难地推进他的语言时,一种强烈的崩塌感向他袭来,使之最终决心烧掉自己的手稿,让一切表达沦为无效。沉默,揭露的是表达的不能,一切的言说仿佛都不再会有其原本可以带出的结果,就如土地测量员K 始终无法进入那个城堡,目的地是明确的,路径却被悬置了起来。米兰·昆德拉曾在《小说的艺术》中分析过卡夫卡的作品,他认为:“事实上法庭处决K,没有任何好处,同样,城堡搅乱土地测量员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昨日的德国,今日的俄国,想要统治世界?为了更富裕吗?为了更幸福吗?不是。这种力量的攻击性完全没有利益性,没有动机,它只想体现它的意志,这是纯粹的非理性。”在昆德拉看来,当目的与实际的操作方法彼此分离,甚至当操作方式反过来取消了目的,并使其自身成为目的时,一切的“合理性”都将遭遇瓦解,不复存在,而那为了“合理”而存在的“理性”也必会遭遇破灭。

而这一切落实到语言中的表现,在斯坦纳看来则是“言说”与“沉默”的截然对立。目睹过“二战”和大屠杀的他不得不承认这沉默乃是对耗损与堕落的暗示,而这最终指向的其实是语言的德性问题,或者说是语言的理性与德性如何能够统一起来的问题。语言的有效首先取决于它内在的德性,这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中显得尤其重要,因为书写行为同时是一种判断行为,当作者在选择表达的内容和适当的形式时,这选择本身既已成为一种判断。即便是侧重于非理性表达的表现主义或唯美主义文学,它的作者们也无法完全规避自己的判断。态度在文本中是不可缺席的,不存在完全没有态度的文本,这是可适用于任何一个文学文本的终极判别。而拥有态度或判断则意味着理性的必然参与,回避这一原则的后果不是表达的缺乏,而是泛滥,即大量停留在情绪或感受表层的浅薄表达将占据话语表达的核心,扼杀语言必要的自我代谢,并最终泯灭它的生命力。在反思后纳粹时代的德语所面临的语言困境时,斯坦纳最终将沉默的必然归结为语言德性的丧失,理性的退却使德语在最大程度上遭到了破坏,大量语词被独裁集团所征用,变成了毫无弹性与纵深感的宣传语,以用来调动民众最肤浅而又最狂热的情绪。这种情绪隔离了人类起码的反思能力,消磨了有效表达所需要的后撤性和连贯性,造成语词失去切实的所指,沦落到无意义中。而在这样的处境下,作家的沉默反而拥有了一种美德,至少它指明了当语言失去效力,丧失了它起码的德性时,沉默可以作为一种特殊的表达状态,来回应语言本身。在这个意义上,沉默不是对言说的回避,而是一种深刻的提醒。

所以,于当代提出沉默的必要性与有效性,并不是一種绝望的嘶吼,也不是消极的抵抗,而是语言出于自我疗伤的需要,所必要经历的过程。在斯坦纳的信念中,人必须与深渊搏斗,而被迫陷入静默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深渊。只有当回归人文主义传统,通过不断强调人文素养来重新塑造当代人的精神维度,通过批评和交流不断地回到具体的话语现场,回到鲜活的言说行为中,才能激活语词的生命,使之于无声的大地中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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