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梓沫
惊蛰,乍暖还寒。
平凉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夹雪,整个城市被细密的水汽包裹着,冷意触碰到玻璃,在教室内侧形成一片薄薄的雾。
安絮裹着厚厚的外套,缩在座位上与“五三”厮杀,她写得专注,根据质量守恒和比例关系列好了方程式,却怎么也做不到配比正确。计算无果,她习惯性地转头寻找叶澜帮助。
微弱的询问没有得到回应,安絮奇怪地抬起头,却发现,男生端坐着,望着窗外出神。
笔尖戳在纸面,晕出大片的黑。
安絮有些迟疑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因受到惊吓,叶澜猛地转过身,眼下泛着淡淡的红,似是突然从记忆里抽离出来,悲伤还未退潮。
安絮怔住,下意识开口:“你怎么了?”
叶澜脸色微变,摇着头:“没事,就是觉得又到春天了。”
“嗯?”
“春天是最让人讨厌的季节了。”
说完这话,他低下头,窗外轻轻地闪过一声雷,似乎在很近很近的地方聚集起大片的云朵,没有多久,暴雨就落了下来。
“轰隆隆——”
火车急速驶过隧道,狭隘的空气在交会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安絮在极倦的状态中苏醒,梦里叶澜的脸逐渐模糊,突如其来的光亲吻眼皮,一阵恍惚过后,眼前只剩下澄澈的蓝。
“你醒啦?”
感觉到上铺的动静,睡在安絮下方的同事探出脑袋,小声地问了她一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才接着说道:“马上就到格尔木了,你醒了就收拾一下吧。”
“嗯,好。”
話音刚落,安絮揉揉眼睑,彻底坐起了身。
20分钟后,火车驶进火车站,人们鱼贯而出。报社安排的接送司机早已等待多时,皮肤黝黑的高大男人举着字迹有些七歪八斜的名字牌正四处张望。见状,两人快步迎了上去,短暂地交谈后,3人一同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辗转了数十座城市,抵达新的陌生的城市,这近乎20个小时的折腾早已让安絮和同事两人饥肠辘辘。可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并不打算在格尔木多作停留,匆匆地吃完早餐,他们又赶忙催促司机踏上了去往可可西里的路程。
车子平稳行驶着,同事再次陷入睡眠,安絮低头调试相机,并时不时地探出窗外拍摄,查看光线和色彩的饱和度。就在她又一次举起相机准备拍摄时,车轮发生颠簸,只听耳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车子翻转过一个大大的圆弧,堪堪地倾斜在路边的巨石边。
司机最先反应过来,迅速开门将后座的两人拉下车。等到惊魂未定的两人站好,他才开口:“爆胎了。”
“这怎么办,我们赶时间呀!”同事看了看手表,害怕会错过志愿者入山的仪式。
“没事,换个……”话还没有说完,司机突然噤声。
安絮探头去看,这才发现车尾处,本该好好放着备用轮胎的地方,空空如也。
她猛地回过头看同事,四目相对间,两人的眼底明晃晃地显示出“惨了”两个大字。这期报纸彩页因为题材的特殊性,几乎没有可以替代的方案,如果赶不上此次志愿者入山仪式,后续的拍摄工作就非常棘手了。
安絮习惯性地咬着下唇,脑子思考着解决方法。手机信号还不稳定,没办法再叫车,如果等待其他车子经过,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正这样想着,喇叭声从山路的拐角处传来,同事立马有了动作,几大步上前,伸手飞速地摆动着。
车子稳当地停在3人面前,随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安絮不由抬起头看向驾驶座的男人,显然叶澜也有些吃惊,没有过多思考,他转过身,简单安抚了志愿者们几句后,下了车。
身为保护站的一员,叶澜时常来回这条路线,工具也十分齐全。他略微检查了车子的爆胎情况,确认了车子没有其他隐患,便手脚麻利地取出千斤顶和扭力扳手,开始动手替换轮胎。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安絮惊喜地发现,他们便是此次要采访的志愿者,于是决定相伴而行。
叶澜对道路熟悉,不过短短两个小时,几人已到达目的地。
活动很快开始。
保护站站长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说着进山注意事项,安絮拿着相机寻找各个角度进行拍摄。报社想要以时间线为底,完整地记录这次活动过程,所以细节和顺序十分重要。
队伍进入山林,安絮体力不好,同事便揽过大范围拍摄的活,留她在大队伍中采访以及细节拍摄。
“从网上公示结果来看,巡山员的志愿者人数似乎超过了预期。”安絮一边跟紧队伍,一边说。
“是的,自从2017年可可西里正式入选世界自然遗产后,每年来应征志愿者的人确实有不小的涨幅。不过,因为人数的增加,审查的过程也更加复杂,我们倾向于找身体素质好和有相关经验的人。”叶澜顺畅地回答着,顿了几秒,他又说:“至于人数比公示出来的多,是因为部分志愿者并不是通过网上报名的方式来到这里的,有些是城里的居民,也有些是长期居住在附近的游客,他们不分时间,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做志愿巡山员。”
“一年四季?”安絮有些吃惊。
“是的,一年四季。会来到这里长期留住的人绝不会是因为心血来潮,他们是很好的伙伴。”叶澜答。
“那你又是因为什么来到这的呢?”
没有回应。
队伍突然骚动起来,熙熙攘攘地传来“受伤”“鹿角”的单词。叶澜动作极快,眨眼间便冲到了最前方。
是一只模样尚小的白唇鹿,身上有多处伤口,鹿角也不见踪影。
“是不是偷猎者?”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而后,所有人都谨慎起来,四下张望着。虽说经过10年的整顿,可可西里再无枪声,可仍有极小规模的偷猎者在活动。就如同马克思所说的,当利润达到100%时,他们敢于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当利润达到300%的时候,他们敢于冒绞刑的危险。
叶澜沉默着,蹲下身子检查白唇鹿的情况,很快就有了初步结论。他稍稍提高了音量解释:“鹿角应该是自然脱落,白唇鹿每年3月到5月会脱角换茸,不是外力伤害。”
说罢,他转头对领队说:“不确定鹿是从什么地方摔下来,有骨折,而且伤口特殊,不排除人为。你继续带大家巡山,我在这等小刘把医药箱拿过来,再看队长怎么安排。”
“好。”
简单处理后,白唇鹿很快被带回保护站,虽说鹿角不是被人为割下,但是它身上的伤口却是被尖锐的利器所刺,右后腿有深深的刺痕,左前腿骨折,整个救治过程历经漫长的夜。现场的气氛让安絮感到窒息,志愿者队员小心地控制住白唇鹿的行动,由叶澜为它清洗伤口,固定骨折处。白唇鹿慢慢安静下来。
站长在房间里气得团团转,止不住地骂:把脱落的鹿角捡走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下这样的狠手,怎么总是有人想要犯险……
安絮不说话,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相机已经储存够了足够的照片,安静地呆在胸前。她紧张地盯着叶澜的动作,除了担心,更有说不出来的疑惑。
说起叶澜,大概是安絮这一届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以高分去了一所极好的大学,却读了兽医专业;而另一原因则是在他通过知名宠物医院实习后,却投入大西北的怀抱。
无论是作为媒体人的直觉,还是作为朋友的关心,安絮决定向叶澜发出采访邀请。
“所以,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的呢?”
安絮低头看自己的采访大纲,上面细致地写着几个问题和对方可能会说出的答案,每一个答案后都有相应的连贯提问。可谁知,叶澜并没有直接回答,语气闲散像是聊天:“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最讨厌春天了。”
安絮一愣,记忆流转到最初的开始:“嗯,记得。”
叶澜又接着问:“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最讨厌春天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安絮放下了手中的大纲,等待他的答案。男生轻声开口:“因为春天,动物们要准备开始迁徙,而偷猎者也会开始活动。”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去世的,因为阻挡藏羚羊偷猎者,摔下山沟……”
气氛突然凝重,安絮耳边只听得见风声和呼吸声,心里无端生出空洞的容器,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而周围的气流都是沉郁。
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反而是叶澜打破安静:“要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安絮点点头,不再言语。
可可西里之所以被人熟知,是因为索南达杰,是因为同名的电影。在电影拍摄以前,在可可西里被保护以前,这里不是净土,这里是暴虐,这里是杀戮。
“我的父亲是这里老一辈的保护队员,索南达杰死后,偷盗现象并没有收敛,甚至还有恶化,直到西部工委解散后,他们的工作都转交给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后才有所好转。可就像我说的,当利润达到一定的程度,仍旧会有人以身犯险。”
“每年春天,藏羚羊孕期逐渐稳定,它们就会为了生产而展开大迁徙做好准备,偷猎者利用这个时间差,以各种手段获取羊毛。父亲去世那天是惊蛰,队员们第二天在山沟底下发现他,子弹少了一半,浑身伤痕累累。”
叶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半晌,才继续说道:“母亲受不了打击,带我离开了格尔木,去平凉读书。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摆脱悲伤,又花了很长时间选择接受。可我不愿意留在那个地方,父亲总说,可可西里的保护那样难,真希望可以有更多人来看看这片土地,她是那么脆弱,需要我们的保护。”
安絮一笔一笔划去本子上的问题,随着叶澜匀速的语气记录内容,她哑着嗓子问:“所以,你是带着父亲的信念回到这里,是吗?”
“母亲不止一次地反对我的选择,可到最后她妥协了。父亲保护了可可西里一輩子,我也会接过他的旗帜走下去。”
“你后悔过吗?放弃了简单轻松的工作,来到这个地方。”保护站的条件艰苦,海拔高,高原反应不说,这儿甚至没有饮用水,只能到几十公里外的不冻泉挑泉水,还时常没有电,遇到阴雨天更是麻烦。
叶澜笑笑:“当然不会。”
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左手拇指,说:“我一直觉得,心情会影响行动,不能因为害怕困境就停止前行。”
其实在问题说出口的当下,安絮已经觉得愚蠢。想起叶澜曾说,在这里长期留驻的人绝不会是因为心血来潮,有这样的信念和耐心,怎么会后悔呢?
这里有责任,有力量,难能可贵的还有坚持,去传递这种精神。
那天的最后,白唇鹿脱离危险,成功稳住了情况。叶澜为它换药包扎,小鹿抬着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掌。
一个月后,拍摄任务顺利完成,总编发来消息,希望为组图列个小标,来展现这一次活动的主旨。
安絮敲击着键盘,以可可西里为名,写了两句话。
“让我走向你。”这是入山当天,一位志愿者喊出的心声。
“让她降落。”这是叶澜写在笔记本上扉页上的短句,这代表着守望者的心声。
或许还有许多人无法理解志愿者义无反顾的前往,或许有许多人对这里留有误区,可就如叶澜所说,可可西里不仅仅是一片净土,她更是坚守的精神,而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错。
Calibri'>也许是因为妈妈从小很少回应我的感情,我一直在自扫门前雪,然后把心门紧闭,有时连我都自觉冷漠。但是不管怎样,爱着我的人在需要我、呼唤我,我也该试着把心门打开。
时代的尘埃飘下来,压在任何一个人肩上都是一座山。为我扛着这座山、忍受着它带来的痛苦和寂寞的人,我也该用劫后的余生全力以赴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