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砺
“中国的人民太善良,中国的土地太美丽。”
位于长江南岸的江苏省镇江市,是一座具有悠久建城史的历史文化名城。镇江城区有许多秀美的山峦,故有“城市山林”的美称。城北江边有著名的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人们耳熟能详的“白娘子水漫金山寺”“刘备甘露寺招亲”等故事便诞生于此。城南有逶迤起伏的南山,掩映着南朝名刹鹤林、竹林、招隐诸寺,这里的朦胧山色还启发了宋代书画家米芾创作出著名的米点皴画法。
在镇江城中,还有一座风车山,得名于山上曾安装过的一架荷兰风车,风车借风力打井水。修建于上世纪初的沪宁铁路从山下穿过。风车山上还有一所“长江流域最早的女塾”——始建于1884年的崇实女子中学。
那是一片典型的20世纪初期的西式建筑群,其中一座青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格外受人关注,因为那里曾走出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美国作家赛珍珠。这座小楼是1914年美国南长老会为赛珍珠的父亲、传教士赛兆祥修建的。
在镇江长大
1892年10月,来自美国弗吉尼亚州的传教士赛兆祥和夫人卡罗琳再次来到中国,这次他们带来了刚出生4个月的女儿珀尔·巴克,也就是后来的赛珍珠。赛兆祥要在润州山上创办一所润州中学。那时,他们一家就住在山上的一幢宽敞的平房里。房子是白色的,还有可供乘凉的拱廊。赛珍珠从此与镇江的这座小山结下了一生的缘分。
赛兆祥对孩子的教育有着独到的想法,他坚持让女儿生活在中国普通老百姓中间,所以把家安在学校所在的山上,而不住到长江边条件优越的租界里。这个美国小姑娘在润州山上开始了快乐的童年生活,门前的山坡草地成了她与邻居孩子们游戏追逐的好地方。多年后,她还深情地回忆起:从这里的山巅上可以俯瞰长江和人烟稠密的鱼鳞似的瓦屋顶。在我们家的那一边,有许多矮小的山,可爱的园景一般的山谷和竹林。
江南地区的生活让赛珍珠一年四季过得如同一个中国女孩。他们家按照中国的习惯,春节时吃米糕,端午节吃江边芦苇叶包的清香扑鼻的粽子和咸鸭蛋。赛珍珠吃粽子时,还会像中国小孩一样,喜欢蘸着红糖吃。她也喜欢吃镇江名菜肴肉和汤包。到了秋天北风乍起时,长江边那黄满膏肥的螃蟹就是最美味的佳肴。江南常见的芝麻糖和炒花生对幼小的赛珍珠同样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及至晚年,她还记得中国的炒花生色香味俱全,不像美国人将花生炒得太糊。润州山下不远处有一个叫黑桥的地方,那里的一家普通烧饼店做的家常烧饼,竟成了让赛珍珠记挂一辈子的美味。
为了让女儿长大后能继承在中国传教的使命,赛兆祥特意先教赛珍珠说中文。等中文说得流利了,才教英语。中国的古典文学和风土人情让年幼的赛珍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看起了《野叟曝言》《镜花缘》和《太平广记》这些传奇志怪小说。稍大一点后,赛兆祥还请来一位前清秀才孔先生,给女儿教授《史记》和四书五经等中国传统经典名著。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很快就让赛珍珠深深喜爱,为之折服和陶醉。
赛珍珠在镇江度过了童年和少年,进入青年时代。这期间发生了义和团运动,赛珍珠一家先是搭乘火轮去上海的白人租界躲避,接着又回到美国生活了几个月。事态平息后,才于1902年重返中国镇江的家中。
很快,赛珍珠就到了上中学的年龄,风车山上的崇实女子中学就是她的母校。少年时代的赛珍珠,上午在家随母亲卡罗琳学习西方课程,下午便来到崇实女中学习中文课程。17岁那年,赛珍珠回到美国,进入弗吉尼亚州兰道夫-麦肯女子学院攻读心理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并留校教授心理学。1914年11月,赛珍珠返回中国镇江,接替母亲在教会的工作,同时在润州中学和崇实女中教授英文,并入住了如今风车山上崇实女中旁边的那座“赛珍珠故居”小楼。成名后的赛珍珠在自传中多次提到母校。
赛珍珠从婴儿开始来到中国,一直到长大成人,先后在镇江、淮安、宿州、南京和庐山等地生活和工作了近40年,其中在镇江就长达18年之久,以至于她把中文称为第一语言,把镇江称为“中国故乡”。
1917年5月,赛珍珠与一位美国青年农业学家约翰·布克結婚了。婚后他们迁居安徽宿州。约翰·布克在宿州城外东南郊的农业科学试验部担任负责人。赛珍珠则在教会办的启秀女子小学执教。
在宿州居住的几年里,赛珍珠结识了不同社会阶层的朋友。对于这座缺少绿水青山,道路两旁有着低矮房屋和各色小店铺的皖北小城,她从不习惯到逐渐产生了感情。她经常同丈夫一道下乡去做农业生产情况调查。借此机会,她又结识了一些农民朋友。每次下乡,赛珍珠都要深入到农民中间,了解他们的生活。这些经历让她体验到了那个时代民间的疾苦,积累起大量的农村素材。
1921年,赛珍珠的母亲卡罗琳在镇江病故,安葬在镇江牛皮坡的西方公墓,这让赛珍珠十分伤感。同年,她随丈夫来到南京,受聘于美国教会办的金陵大学。约翰·布克创办了金陵大学的农业经济系并担任系主任,教授农业技术和农场管理的课程。赛珍珠则任教于外语系,教授英文和宗教知识。父亲赛兆祥也离开了镇江,调任南京。
如今,南京大学校园内北园西墙根有一幢单门独院的三层小楼,那就是赛珍珠在南京的故居,她就是在这里开始尝试写作,并迈上了创作之路,写出了《大地》等著名作品。夫妇俩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多年后先后离开中国。
精力充沛的赛珍珠还在国立东南大学等校兼职教授教育学、英文等课程。她既要为教书备课和批改作业,又积极投身于社会活动,还要打理家中的花花草草,有时连缝纫和烹调也亲自动手。
在中国长大的赛珍珠自然对在这里结交的朋友有着深厚的感情。她在南京的家中,曾招待过当时的文化名流徐志摩、梅兰芳、胡适、林语堂、老舍等人。1929年,在南京为孙中山举行国葬奉安大典时,赛珍珠还在家中腾出地方,让中国驻美大使施肇基和为孙中山遗体做防腐处理的泰勒住进来,方便他们工作。
作品里的中国印记
风光秀丽的避暑胜地江西庐山,号称“万国建筑博物馆”,山上有着众多的近代别墅。如今位于牯岭镇中四路310号的那幢欧式风格别墅,就是赛珍珠在庐山的故居。这是早些年赛兆祥买下这块地建造的。这幢建造在山坡上的别墅小巧而朴素,厚实的外墙以粗糙的花冈石垒起,有着敞开式的外廊,小小的院子,红色的屋顶上还带有传统的老虎窗。
童年时期的赛珍珠每年夏天都会随同父母來庐山避暑。这让她记忆深刻,在《我的童年》一文中,她充满感情地回忆:“每年6月,当秧苗从旱地秧田移到水田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全家去牯岭的时候了。”
在牯岭的日子是愉快的,身处奇秀甲天下的庐山,那幽谷流泉、山光水色让赛珍珠流连忘返。多年后她还记得:“距我家不远处,有一眼山泉,泉水晶莹清澈,可以直接饮用,简直成了我们家的高级饮料。”赛珍珠每天早上都要攀上自家别墅后面的山岭,采摘大把的鲜花,庐山的紫萁和百合让她尤为喜爱。她后来回忆说:“也许正是从那时起,我脑海中对于中国的记忆始终带着一种浓厚的芳香,甚至后来我每到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它和庐山相比较。”
1922年夏天,30岁的赛珍珠再次来到庐山。在中国的种种生活经历激发出她文学创作的欲望,于是,她在牯岭别墅中开始尝试写作。第二年,美国的《大西洋月刊》一月号刊载出她的处女作《也在中国》。
之后,她描写中国的其它题材作品便不断发表出来,有的还不乏个人感情经历的影子。如短篇小说《一个中国女子的话》讲述一对异族青年男女的浪漫故事,其实是影射她与徐志摩之间的感情。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访问中国,徐志摩作为泰戈尔的追随者和朋友,为其充当翻译并照顾他的起居。泰戈尔来到南京,在东南大学演讲时,赛珍珠也来到了现场。她早就拜读过徐志摩的诗集,十分仰慕他。在晚宴上,赛珍珠与徐志摩结识了,他们彼此欣赏。后来,徐志摩因飞机失事不幸去世。在赛珍珠的另一篇短篇小说中,男主角最后也是死于空难,作品中流露出她对徐志摩的那份难忘与惋惜。赛珍珠在自传里写道:有一个年轻漂亮的诗人,他才华横溢……这位中国的雪莱年纪轻轻就死了。我为此深感悲哀。”
1930年,赛珍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东风·西风》出版。在这部作品里,她描写了两对中西合璧的年轻夫妇的婚姻,借以展示中西文化的异同。她同时认为,中西文化之间的融合才是主流。小说中有一节写道,一位嫁到中国的外国新娘独自外出到街市,回来后高兴地向人们介绍说:“我曾见过大地长出谷物时多么柔媚。在街市的粮店里,人们在褐色小柳条篮里盛放了色彩绚丽的谷物,黄澄澄的玉米,红色的豆子,灰色的干豌豆,象牙色的芝麻,浅黄色的黄豆,微红的麦子,绿色的蚕豆,看到它们如此诱人,我真不忍心走开。要是我能将画笔蘸上如此斑斓的色彩,我会画了一幅多么优美的画呀。”如此细致而生动的描写,显然来自赛珍珠在镇江和在皖北农村的所见所闻。
《水浒传》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名著,迄今为止已有多种外文译本。而在所有这些译作中,要论翻译得最为准确、最为精彩,也是最有影响的,还要数第一个英译本《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个长达1000多页的英译本是赛珍珠前后耗时5年完成的,于1933年问世。她选用了《论语》中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作为《水浒传》的英文书名,比那些“发生在水边的故事”“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之类要高明许多。这当然得益于赛珍珠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修养。
而让赛珍珠写出不朽之作、走上事业巅峰的真正源泉,是她从小接触的旧中国积贫积弱的状况,以及社会底层那些不起眼的人和事。
幼年的赛珍珠曾跟着父亲深入江南农村,她亲眼看到当时中国农民是如何一年到头艰辛劳作,却依然生活在贫穷困苦之中的。一次,她在乡下的草丛中看到一堆细小的骸骨,村民说那是初生婴儿的尸骨,多半是因为穷,养不起而扔掉的。村民见怪不怪的麻木表现让赛珍珠大为震惊、深受刺激。
赛珍珠在写作中,总是用直白而质朴的语言,将自己亲眼所见的苦难描绘出来,以表达对社会底层人们的同情和关心。比如她那部名为《王龙》的小说,就是叙述农民王龙和他妻子的普通生活,夫妻俩身上都有着旧时代的优点和陋习。勤劳朴实的王龙长年累月地忙于农作,养活一家老小。饥荒之下,全家被迫南下谋生,几经周折终于富裕起来。此时的王龙却抛弃糟糠,贪慕妓女。经历了一连串沉浮后,王龙终于褪去浮躁和野心,回头坚守家业。书中那些有血有肉的鲜活描写,让美国读者得以透过赛珍珠的文字,了解到遥远的东方大地上发生的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前的美国文学作品中,中国人的形象往往受到歪曲。他们总是拖着长长的辫子,形象恶劣,所作所为总与违法犯罪分不开。赛珍珠在作品中扭转了中国人的这种负面形象。她笔下的中国人有着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他们虽然也有弱点和缺陷,却从不乏人性的光辉。
后来,出版商认为书名《王龙》不够响亮和扣人心弦,于是改为《大地》。1931年春,装帧精美的《大地》问世了。一经上架便引起轰动,好评如潮,销量飙升,成了那两年美国最畅销的书籍之一。很快,德文、法文等各种译本纷纷出版。
当时,美国《星期六文学评论》称,《大地》是“一部非常优美的小说。我们终于从一部小说的字里行间读到真实的中国人民,我们在书中看到的不是人们经常描述的荒诞无稽的中国,我们看到的是诚实的农民、忠诚的妻子、富饶的大地、农民的泥土房,布克夫人的小说是如此感人,如此真实”。后来赛珍珠又写出了小说《儿子》和《分家》,组成了《大地三部曲》。
1938年,赛珍珠凭借《大地》等描写中国农民的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高度评价她的作品:对中国农民生活丰富而真实的史诗般描述。赛珍珠在受奖致辞时激动地说:“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小说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今天不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就是忘恩负义。”
后来,赛珍珠陆续出版了长篇小说《爱国者》、剧本《光明飞到中国》、散文集《中国的小说》等作品,并于1940年获西弗吉尼亚州大学文学博士学位。才华横溢的赛珍珠一生创作了百余部作品,大部分都与中国有关。
“一座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人桥”
赛珍珠对中国人民和故国家园始终怀有深厚的感情,她创办过东西方协会,致力于东西文化交流。抗战期间,她对日军在中国犯下的暴行无比震惊和愤怒,旗帜鲜明地站在中国人民一边。她说:中国人民的生活多年来也就是我的生活……现在全体中国人民正在从事最伟大的斗争……当我看到中国空前地团结起来反对威胁其自由的敌人时,我感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钦佩中国。”她认为,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摧毁中国人,他们是善于从苦难中生存的坚韧之人。他们在大风来临之时躬身,但他们永不毁灭。
为此,赛珍珠积极发动援华募捐活动,向美国朝野发起支持中国抗日的宣传。1940年,她通过一场“希望之书”的运动,为中国筹集了10万美元的医疗设备和药品。赛珍珠夫妇还亲手办起两个援华急救训练学校,为中国输送专业救护人员。在担任援华联合会主席期间,赛珍珠更是为中国抗战筹集到了500万美元的巨款。
1970年代,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80岁高龄的赛珍珠热情高涨,主动申请随行,希望能再为中美交流做一些事情。她甚至满怀期待地说,“也许我很快就能吃上镇江黑桥的烧饼了”。可惜最终未能成行,这让她深感遗憾。
晚年的赛珍珠在接受采访时,回忆起在中国生活的岁月,深情地说:“中国的人民太善良,中国的土地太美丽。”
1973年3月,赛珍珠在佛蒙特州丹比城逝世,享年81岁。她在弥留之际穿着的是一件丝质的中国旗袍。在她的墓碑上,仅有她亲手书写的“赛珍珠”三个娟秀的篆体汉字。尼克松在赛珍珠葬礼的悼词中,称她是“一座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人桥”“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位敏感的富于同情心的人”。1998年,美国前总统老布什访华时说:“我当初对中国的了解,以至后来对中国产生爱慕之情,就是受赛珍珠的影响,是从读她的小说开始的。”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