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诗选

2020-06-24 03:05杨牧
台港文学选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江流雏菊

雏菊事件

一束雏菊被分离

分离的下午,远方

发生震撼人心的

事件。我犹在揣测

河水将如何载走

一叶小舟,楼上的人

将如何开始,然后

结束一首送别的歌

如何回头用双手捧着

一束被分离分离了的

雏菊,后悔不曾

教自己醒来,今早

醒来在更远

更远的露营

在更远更远的露营

小溪流的反光

飞满了悲欢竟夕的

帐篷,这是你们

已经开始犹未结束的

世界,充满风的议论

和雨的分析。柴火还有

余温,一部电单车停在

印度素馨的右边

放眼望昨日黄昏的

来路是如此粗暴曲折

车轮疾驶辗过的

竟也是此刻草原上

悠悠醒转的雏菊

完整的手艺

现在这是告别的时刻

慵困地道及生命的隐藏

未来的岁月在手心,在血液

也许在记忆如慢慢出岫的云

如风雨夕飞升的云。请看

桌上红烛的光晕照他霜雪两鬓

虚幻的全部交给我,现实你留着

我带走晚间的蛙鸣,白昼金阳

声音将在路上消灭;色彩呢?

色彩将织锦为深刻的思想

然则声音将不会消灭在路上

我相信,将剪裁为思想镶边

我可以保有一方完整的手艺

寒夜枕它就寝。而我不可能

有梦,但假如你竟是有梦的

罢罢,那金黄镶蓝的旗帜

此刻正漂泊过异乡的草原

暮色里一只失群的雁

旅人十四行

在夜色里解体,散入薄酒

和微温的发茨中间。旅人的衣饰

抛落小花零乱的、春雨的庭园

我们共持星斗闪烁的罗盘

揣测明天的方向,不免争论

风速、地形、雨量,和勇气问题

西北有高樓,在夜色中解体

肌肤如浮云在一齐舒卷鼓荡

不言不语,掀开春花的谷地

我在你的沉默中感知勇气不是

问题。明天面窗小坐

果敢张望未来的方向

一只海鸥陡地拔高,停驻栏前

又在你的疑惑中鼓翼飞去

(选自中国台湾洪范书店《杨牧诗集Ⅱ》)

客心变奏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谢胱

我静默凝视,注意

天体如何交迭从眼前经过

无穷的色彩如何充斥我微微衰弱的心

声音在四方传播并且愈来愈杂而强烈——

是各自竞争折射的光干涉着我?当我

聚全部精神试图这样将一切捕捉

将一切收拢到我的胸臆,不知道是

落寞还是哀伤,这一刻我面向

大江,遂以多情的手势招呼着风

一排枯萎的杨柳仿佛在雷霆里低昂

而我独立于时空相拍击的一点

灰白的头发朝一个方向漂泊,随那渐次

转黯的天色而模糊,终于妥协

肯定一切拥有的和失落的无非虚无

大江流日夜

不要撩拨我久久颓废的书和剑

我向左向右巡视,只见芦荻在野烟里

无端摇曳点头,刹那间声色

灭绝而宇宙感动地以带泪的眼光闪烁

看我,将远近所有的动力因子紧紧扣住

不让它以那启迪之力,以造物驱使的

情怀怂恿我,以冲刺冒险的本能

以欲以望

或者因为那一切或者

不让我在黑暗里叹息

在流离的,远远被抛弃,剥夺了

爱和关注的阴影里哭泣:

大江流日夜

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

——杜甫

于是我听见一单独的

长唳从或许的方向

传来,繁星与日月的光彩

淋漓充沛,对我俯冲

以快剑之势,划破

我的胸臆并且

释放我精神,自阴暗的

禁锢醒转。啊隐约

在我骨血的嶙峋与沧浪间

盘旋,慢飞

歌颂空无,注视

我,久违的自己

而我曾八方探问

于龃龉之往昔,洪荒绝域

于农郊、市集、蠹鱼的

旧籍,于鼓点繁密的新书

为抒情的双簧管作

啊是时当我记忆再生的杨柳

正垂点水面虚无的涟漪,秋天

竞屡次去而复来,比预约的

流星更频仍、准时,虽然已经

冷却,它快速滑过我蒙瞀的眼

如彩虹探向失信的悲情

随即熄灭,而记忆照样飘摇而心

在明暗互叠的空气里逸失

我拾级而下,细雨早将浅苔的

青石一一淋湿,庭院如此沉静

复轻轻洋溢一种懊悔,岁月

拂逆的迹象,虽然并不是

我都能够明白,啊是时当我

听任他人放纵悲情,将思想投置

虚无,楼头微风吹动,抒情的

或者是双簧管在走廊上奏鸣

台南古榕

那里我去过,中断的劫数

在地理板块迁移,产生

挤压现象以前,曾经趺坐

久久,体验巨大的孤独

风云在山区和草原飞

海水衔接处浮波汹涌似血

因心魔造次寻不到出路:

累积的忧郁世纪历法上重叠

烈日曝晒中止的意志

闪烁金光喧哗,势必

身后将如山棱线游离

惟我自在空白无边际

且被多次造访,隔着

着火的栅栏呼唤,使用临时的

名字,一些有声符号,和手语

教我分心堕落如生涩的菩提

成年礼

沙地上只剩几棵野槟榔

一架望远的亭,更远是海和祖先

的魂灵。这些都在我们睁大、透视的眼里

這些,以及其他

所有的神秘和不神秘

暂时的雨将黑发淋湿,倾向

回归线的西北雨,贴到眉毛上

于是咬紧嘴唇不笑表示决心,即使

盛装的新妇被保护着从水芋田那边

斑鸠那样随铃声小步小步走来

我们一字排开,拳头握紧——

自古就是这样的,随时预备将恶鬼战胜

成年礼后第一次出征的勇士

大腿上垂直刺青了飞鱼、吐信的百步蛇

背后簇拥着钦羡的男童,喧闹着

背后的背后恐怕只是些日渐萎缩的

图腾禁忌,和传说,纵使我们都以为我们

曾经记住一些英雄的名字,不确定的

故事,在盲者的歌辞和竹叶

笛声里调整,随风修改

(选自中国台湾洪范书店《杨牧诗集Ⅲ》)

有会而作

不知道昨夜无声淡出,向那不完整

的寓言逝去的是不是即使宛转

回归也未必就能指认的——

如迷路的星辰曾经不期而遇

在宇宙倾斜的边缘,来不及照亮

即怔忡失色且下定决心赶赴

更远的未知——但或许

也将在眼前刹那浮现,见证

有会相许却恍惚未及信守的诺言

(选自中国台湾2012年12月24日《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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