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裁校释《释名》底本考

闫平凡 张晓琳

（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阳 550025）

段玉裁博览群书，著述宏富，由经学以治小学，是清代有名的小学家、训诂学家，小学成就除《说文解字注》外，其《释名》的研究也在毕沅《释名疏证》中称引，但是未见段氏《释名》研究专书行世，在其传世著作《戴东原先生年谱》《古文尚书撰异》《经韵楼集》《诗经小学》《春秋左氏古经》《毛诗故训传定本》《明史十二论》《说文解字注》《周礼汉读考》等书中也不见相关记载，刘盼遂《段玉裁先生年谱》、董莲池《段玉裁评传》和王崋实的《段玉裁年谱长编》等均未提到段玉裁校勘《释名》书稿的内容。其校释《释名》的内容也仅在《说文解字注》《经韵楼集》和《古文尚书撰异》等著作中保留数条。因此在《释名疏证》所称引段玉裁校改“释名”条目中，段氏校《释名》所据底本何如？我们不得而知，段氏亦未明言。有学者对此问题进行了相关的考证，李茂康教授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释名〉的校释》一文中对毕沅和段玉裁所据《释名》底本进行了讨论。据他考证，段玉裁所用《释名》底本与毕沅所用一致，皆为明代吴琯本。其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释名〉的校释》指出：

“以毕氏所注明的‘今本’每条说解与《古今逸史丛书》中的明代吴琯本相较，则完全相合。由此可知，毕氏所据的底本无疑是吴琯本。《说文段注》中所引《释名》，与毕氏《释名疏证》本不相合者，往往与‘今本’一致……这也与毕氏所言的今本《释名》相合。由此可推知，段氏校释《释名》所选取的底本，也是明刻吴琯本。”[1]李茂康.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释名》的校释.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第20卷第3期).(P52-58)

李茂康通过材料比勘，考证出毕沅每条“今本”《释名》与吴琯本完全相合，故毕氏所据底本为吴琯本，其举七例以证其论，现列如下：

《释名疏证·释天》：寒，扞也。扞格也。今本扞作捍，俗字也。

《释名疏证·释天》：甲，孚甲也。万物解孚甲而生也。今本作孚也。

《释名疏证·释地》：地，底也。其体底下载万物也。今本地下有者字。

《释名疏证·释水》：江，公也。诸水流入其中所公共也。今本诸作小。又无所字。

《释名疏证·释宫室》：壁，辟也。所以辟御风寒也。今本脱所以二字。

《释名疏证·释用器》：鎛亦锄田器也。鎛本皆作鑮，非[1](清)毕沅撰.释名疏证.商务印书馆,1936.(P4,11,21,28,133,169,201)。

然而通过对比，我们发现《释名疏证》中的这七条“今本”《释名》条目不仅与吴琯本[2](明)吴琯撰.古今逸史·释名.上海涵芬楼影明刻本,共八卷.相同，亦与明代毕效钦本[3](明)毕效钦校刊.五雅·新刻释名.明嘉靖中新安毕氏刊本,共八卷,中山大学图书馆藏.以及翻刻吕柟本的四部丛刊本[4](汉)刘熙著.释名.四部叢刊景明翻宋棚本.在刘熙序後刻有“右释名八卷.馆阁书目云：汉徵士北海刘熙字成国撰，推揆事源，释名号，致意精微。崇文总目云：熙即物名以释义。凡二十七目，临安府陈導人书籍铺刊行”。内容亦相同。之所以会出现此般之状，不得不提明清时期《释名》传世的版本问题，周祖谟先生在《释名校笺序》中提到：“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古本是明代嘉靖三年（1523）吕柟翻刻的南宋临安府陈道人书铺本，其中讹字脱文不胜枚举。后来吴琯本刊《古今逸史》、郎奎金刊《五雅全书》，所刻《释名》都从吕本出，无大差异，郎奎金书更名《逸雅》。”[5]周祖謨著.周祖謨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1.(P520)《国立故宫博物院善本旧籍总目》亦载：

“新刻释名八卷汉刘熙撰明嘉靖至隆庆间新安毕效钦刊五雅之一

释名八卷汉刘熙撰明万历间新安吴琯本校刊古今逸史之一

释名四卷汉刘熙撰清乾隆间写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一册

释名四卷汉刘熙撰清乾隆间写四库全书荟要本二册

新刻释名八卷汉刘熙撰明毕效钦校日本明历二年京上村次郎卫门刊本一册”[6]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国立故宫博物院善本旧籍总目(上).国立故宫博物院,1983.(P150)

明代《释名》翻刻本诸多，如正德年间的储良材本、嘉靖年间的吕柟本、隆庆年间的毕效钦本、万历年间的吴琯本和天启年间的郎奎金本等。从时间上看，毕效钦本在吴琯本之前，但不论毕效钦本还是吴琯本，皆是重版南宋临安府陈道人书铺本。此外明人胡文焕《格致丛书》和何允中《广汉魏丛书》亦收录《释名》。《格致丛书》本后为清人邵晋涵、孙星衍和王宗炎所校。清代《释名》版本有小学本和四部丛刊本，都是翻刻明本吕柟本。故诸本内容大体一致，极易混淆，但仍有些许出入，需仔细分辨。

通过爬梳资料，我们发现毕沅《释名疏证》中有部分“今本”《释名》内容与吴琯本不合，因此与李茂康考证结果不符，现举四例如下：

1.《释名疏证·释形体》云：踵，锺也。锺，聚也。体之所锺聚也。一本作上体之所锺聚也。

吴琯本《释名》：踵，锺也。锺，聚也。上体之所锺聚也。

3.《释名疏证·释典艺》：《论语》，记孔子与诸弟子所语之言也。一本作纪。

吴琯本《释名》：《论语》，纪孔子与诸弟子所语之言也。

4.《释名疏证·释用器》：耨似锄妪薅禾也。今本作耨以锄耨禾。一本作耨以锄妪耨禾[1](P62,160,194,202)。

吴琯本《释名》：耨以锄妪耨禾也[1](明)吴琯撰.古今逸史·释名.上海涵芬楼影明刻本,共八卷.(P31,78,94,98)。

第四条释文，吴琯本内容与毕沅“今本”《释名》不合，吴本有“妪”“也”二字，而毕疏无，又与“一本”亦不合。前三条毕氏所云“一本”条目内容与吴琯本同，故而底本《释名》原文与吴琯本不同。根据上述四条内容，我们对毕沅《释名疏证》所据底本为吴琯本存疑，有待进一步考察。

既然毕氏所据乃吴琯本之论存疑，故段玉裁所校《释名》底本为吴琯本亦需重新考证。为进一步确定段氏校改《释名》底本为何本，笔者将段玉裁所引“今本释名”条目和吴琯本《释名》逐一比对，以察实情。

一、段氏引“今本《释名》”与吴本同者

李氏考证段玉裁用《释名》底本为吴琯本，其所据为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提到“今本”《释名》。《说文解字注》中段玉裁共引得《释名》释字262个，条目320条，然仅有一条“今本”《释名》，即卷十四篇上“鎛”字下引云：“《释名》以爲鎛亦鉏类。鎛，迫也。今本《释名》作鑮。”[2](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经韻楼藏版,2011.(P709)其次，李氏还例举了“寒”“壁”二字证明段氏所引《释名》底本为吴琯本。“《释天》：寒，也，格也。毕疏：今本‘’作‘捍’，俗字也。段注本《:释名》曰：‘寒，捍也，捍格也。’《释宫室》：壁，辟也，所以辟御风寒也。毕疏：今本脱‘所以’二字，据《御览》引增。段注本：《释名》：‘壁，辟也，辟御风寒也。’”[3]李茂康,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释名》的校释.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第20卷第3期).(P53)对比吴琯本《释名》原文，此三条内容与其相同，毋庸置疑。

段玉裁引“今本释名”除了李氏所云《说文解字注》中注引“鎛”字下的这条之外，我们还在段玉裁其他著作中找到数条“今本”《释名》的引文，胪列如下：

《古文尚书撰异》卷二十六云：《释名》蒲苹，以蒲作之，其体平也。苹本当作平，俗加艹耳。今本《释名》苹误草不可读[4](清)段玉裁撰.古文尚书撰异.清乾隆道光间刻经韻楼叢书本(卷二十六).(P1020)。

《说文解字读》亦云：蒲苹（今本譌作‘蒲草也’三字），以蒲作之，其体平也。

《说文解字读》：《释名》曰肩甲（此二字目下，今本脱去）肩，坚也。甲，阖也。

《说文解字读》：煮麦曰麮，（今本譌作‘麰’）麮亦龋也。

《说文解字读》：枷，加也。加杖于柄头以挝穂而出其榖也。或曰罗枷三杖而用之也。或曰了了（本作丫丫，误，当作了了，转貌也，一作又又，亦非）杖转于头，故以名之也。

比较吴琯本《释名》原文，以上六条段玉裁所引“今本”《释名》的内容与吴本亦相同。《说文解字注》是以《说文解字读》为底本编纂而成，段玉裁删繁就简，着成《说文解字注》。根据（同治）《苏州府志》卷九十记载：“盖段先作《说文解字读》，密行细字每册寸许，凡四十册，晚始删繁举要为《说文解字注》。”[6](清)李铭皖等修.冯桂芬等纂.苏州府志(卷九十).成文出版社,光绪九年刊本影印,1970.(P2172)但现存《说文解字读》书稿并不完整，缺第七册、第九册至第十四册。以上《说文解字读》中“蒲、肩、麮、襌衣”四字头下的小注在《说文解字注》中皆删，不见其踪。《说文解字注》是已经经过删减地，此书所保留下来的《释名》校释条文亦有所少。例如，《说文解字读》“肺”字下注“《释名》曰：肺，勃也，言其气勃郁也”；“肝”字下云“《释名》曰：肝，干也。五行属木，故其体状有枝干也”[1](清)段玉裁著.说文解字讀.“肺”“肝”皆在193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而《说文解字注》已删去此二句。因《说文解字读》保留“今本”《释名》条目最多（见下表），所以我们将《说文解字读》所引《释名》为《说文解字注》作补充。

二、段氏引《释名》与吴本不同者

通过材料对比，我们发现《说文解字注》和《说文解字读》中所引用的《释名》与吴琯本《释名》有部分出入之处。列举两例如下：

1.《说文解字注》卷一篇下“茨”字下引云：《释名》曰：屋以草盖曰茨，茨，次也。次草为之也[2](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经韻楼藏版,2011.(P42)。

《说文解字读》云：屋以草盖曰茨。茨，次（今本脱“次”字）也。次草为之也[3](清)段玉裁著.说文解字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P69)。

《释名疏证·释宫室》：屋以草葢曰茨，茨，次也。次比草爲之也。《说文》云：茨以茅摹葢屋。从艹次声[4](清)毕沅撰.释名疏证.商务印书馆,1936.(P173)。

吴琯本《释名》云：屋以草盖曰茨，茨，次也。次比草为之也[5](明)吴琯撰.古今逸史·释名.上海涵芬楼影明刻本,共八卷.(P84)。

毕效钦本《释名》云：屋以草盖曰茨，茨也。次草为之也[6](明)毕效钦刊本.释名.五雅·新刻释名.明嘉靖中新安毕氏刊本,共八卷,中山大学图书馆藏.(P113)。

注：图为明人吴琯的《古今逸史·释名》，上海涵芬楼影印明刊本，吴琯校刊的《释名》每个卷首下刻有“汉刘熙撰，明吴琯校”字样，共八卷。

注：图为明代嘉靖至隆庆年间毕效钦校刊本，新刻《释名》共八卷，每卷卷首下刻“汉刘熙成国撰，明毕效钦校刊”字样。

相比较《说文解字读》，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后期定稿时，删去了下注“今本脱‘次’字”。吴琯本有“比”字，段氏引文无“比”字，通过比对他本，段氏所引“茨”字条目与明代毕效钦校刊本完全一致，毕效钦本云：“屋以草盖曰茨，茨也。次草为之也。”而且在《说文解字读》中，我们可以看到段玉裁下注“今本脱次字”，且后半句为“次草为之也”。其他版本四部丛刊本中均为“屋以草盖曰茨，茨，次也。次比草为之也”。故段玉裁注释《释名》的底本或为毕效钦校刊本。

2.《说文解字注》卷九篇下“硻”字下引云：《释名》：磬者，磬也。其声磬磬然坚致也[1](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经韻楼藏版,2011.(P451)。

《释名疏证·释乐器》：磬，罄也。其声罄罄然坚致也。《礼记·乐记》曰：石声磬。《论语·宪问篇》：子击磬于衞。荷蒉曰：鄙哉硜硜乎。硜，古文磬字[2](清)毕沅撰.释名疏证.商务印书馆,1936.(P204)。

吴琯本《释名》云：磬，罄也。其声罄罄然坚致也[3](明)吴琯撰.古今逸史·释名.上海涵芬楼影明刻本,共八卷.(P99)。

毕效钦本《释名》云：罄，磬也。其声磬磬然坚致也[4](明)毕效钦校刊.释名.五雅·新刻释名.明嘉靖中新安毕氏刊本,共八卷,中山大学图书馆藏.(P132)。

吴琯校刊本《释名》

毕效钦校刊本 新刻《释名》

《说文解字注》的前半句“磬者，磬也”应为讹误，后半句比照吴琯本和毕效钦本，吴琯本为“其声罄罄”，而段引“其声磬磬”，段氏引文与毕效钦本合。故可以推测段氏所引《释名》应为毕效钦本。李茂康云：“《说文段注》中所引《释名》，与毕氏《释名疏证》本不相合者，往往与‘今本’一致。”[1]李茂康,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释名》的校释.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第20卷第3期).(P53)其认为段氏所用底本“今本”《释名》乃吴琯本，然从“茨”字和“磬”字可知，段玉裁所引《释名》部分条目与毕沅《释名疏证》不合，亦与“今本”《释名》及吴琯本不合，而不合之处却与毕效钦本合。同时，将上述诸条段玉裁所引“今本”《释名》同毕效钦校刊本《释名》相较，所述内容完全一致。故我们推测段玉裁所用《释名》底本应为毕效钦校本。

除了上述材料的对比和梳理，我们亦在段玉裁的《经韵楼集》中发现一条段氏自己关于引用《释名》版本的记录，《经韵楼集》卷六云：“《释名》曰：拜于丈夫爲跌跌然，屈折下就地也。于妇人爲拔，自抽拔而上下也。拔，各本譌作扶。《释名》一书皆于音求义。作扶则不可通。自抽拔正谓不低头，上下正也。”[2](清)段玉裁撰.钟敬华校点.经韻楼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P137)《经韵楼集》注引《释名》中提到的“各本”可知段玉裁校《释名》时，搜罗了当时所见“各本”《释名》，集诸本之言，成一家之论，其在校释《释名》上的功夫之深，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段玉裁对《释名》的研究，见解独到，因现今不见其校释《释名》的专著，故段玉裁征引在其他著作中的《释名》内容显得弥足珍贵，更有学者认为段玉裁校释《释名》的成绩在毕沅之上。因此我们对留存下来的《释名》校释条目进行爬梳和比勘，并参考李茂康教授的论证观点，发现段氏所引“今本”《释名》与毕沅《释名疏证》、吴琯本相同者，与毕效钦本亦同；而和毕沅《疏证》、吴琯本不相同者，却与毕效钦本相合。通过各本异同比较，所以我们推测段玉裁校释《释名》所用底本并非吴琯本，而是毕效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