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坤瑾
2020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疫情蔓延全国,使得公共卫生、健康传播的话题再次引发公众热议。早在2003年SRAS疫情暴发与控制后,我国公共卫生管理就发生了结构性变化,健康传播在中国成为一个重要的媒体议题。在众多公共卫生议题中,疫苗议题近年来备受学术界和政策制定者关注。早在19世纪中叶,西方就曾出现过反对强制接种疫苗的声音:既有宗教原因,部分神职人员反对将动物制品注入人体;也有伦理考量,强制接种疫苗侵犯了个人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权。近年来频繁曝光的疫苗问题引发的社会关注使得该议题的重要性更加凸显。传媒是公众健康信息的主要来源,无论个人层面还是大众层面,传媒所传递的健康信息影响着公众对健康议题的感知。风险专业人士和学者长期以来一致认为媒体是风险社会建设中的关键角色。当记者承担风险时,他们会通过辨别值得关注的观点和不值得关注的观点来使用框架界定当前的问题。传媒如何呈现疫苗事件这一公共健康议题成为传播学界普遍关注的话题。
国外学者对疫苗问题的关注视野主要聚焦于:一是从社会运动视角关注公众抵制疫苗运动的行为研究。如《反疫苗积极分子,web2.0和后现代模式——反疫苗运动在网上使用的战术和策略概述》指出,反疫苗运动所使用的技术是狡猾的,因为他们的抗议伪装成了支持的言论,如“知情同意”“健康自由”和“疫苗”[1],《反疫苗接种运动及其解释》结合英国和荷兰关于反疫苗接种运动的实证数据,对两国反疫苗接种所造成的大规模社会运动进行科学解释[1]。二是从社会心理学视角关注公众的焦虑心理与自我效能对个人行为的影响。如《接种疫苗还是免疫接种?搜索词对互联网的影响》研究了医生与病人的沟通和公共卫生教育活动如何最有效地减少抗拒疫苗接种错误信息的影响[2],《一个相互冲突的规范?在报纸对自闭症疫苗争议的报道中动员和问责信息》研究了影响动员风险信息是否出现在新闻媒体对健康问题的报道中的规范和规范冲突[3],《风险、责任与负面反应:父母对儿童接种疫苗的信任的定性研究》探讨父母如何谈论为孩子接种疫苗所带来的风险和收益[4]。
国外学者将公共卫生纳入社会科学的研究范畴,注重探索传媒与医疗的关联性,强调疫苗争议的出现和扩散与媒体报道存在关联,媒体报道选题、倾向、信源、证据平衡等因素影响着公众在疫苗争议中的立场与情绪。关注公众接种疫苗意愿、疫苗的社会风险及互联网环境下媒介对公众疫苗与接种意愿的影响程度等。研究方法偏质化分析,多采用访谈与个案研究。
国内学者的关注聚焦在:一是从管理学视角探究疫苗接种意愿及效果。如《成都地区女性患者对宫颈癌筛查和HPV疫苗认知调查分析》指出,电视、网络是获取疫苗信息的主要途径,年龄、文化程度、对宫颈癌筛查的认知是影响HPV疫苗认知度的重要因素[5],《南京市儿童家长手足口病认知和 EV71 疫苗接种意愿调查》采用多阶段抽样方法在南京市抽取300名儿童家长进行问卷调查,采用回归分析手足口病认知的影响因素[6]。二是从心理学视角关注公共卫生中群体心理调适机制。如《广州市大学生HPV疫苗的接种意愿及影响因素分析》表明HPV感染高风险人群和低风险人群的接种意愿并无差异[7]。
国内学者关注公众对疫苗认知程度、医学素养、疫苗接种意愿及影响因素,致力于探索恢复公众对疫苗的信任,降低公众恐慌,从风险传播视角提高公共卫生事件的应对能力,研究方法偏量化分析。
基于以上分析,国内外疫苗问题的研究涉猎较广,杂糅社会学、心理学、传播学、管理学等多学科,既宏阔俯瞰也探微揽胜,呈现出学界对该领域的深切关照。然而,现有研究成果的衡量指标存在一定的主观性;多为有限样本的验证(即使大规模的问卷调查也存在样本多样性的局限),缺乏大规模数据的精确分析,导致调查数据的科学性和合理性较弱。尤其从传播学视角探索公共卫生事件的舆论导向与民众风险认知、医疗素养等之间的关联性仍有可拓展空间。
框架分析是社会学家用来研究人们如何理解某些事件和问题的一种多学科研究方法。多数研究基于实证假设,即存在一个可以“发现”的事实,并且它是直接“可观察的”。部分研究基于定性分析,采用诸如语篇分析法。人类学家Bateson在20世纪50年代使用“框架”(frame)概念[8]。而Goffman被认为奠定了“框架的社会学基础”,他说,框架可以帮助人们整理日常生活中所看到的东西,从而使他们能够理解周围的世界,他将框架称为“解释方案”,即将“原本将场景中无意义的部分呈现为有意义的东西”的框架[9]。Entman将个体框架定义为“思想上存储的思想簇,指导个体对信息的处理”[10]。
框架也是一种宏观结构,指记者和其他传播者提出问题的方式,以使其与听众的基本模式产生共鸣。以1974年Goffman的工作为基础,Tuchman是第一个“认识到框架在媒体工作者的新闻收集和受众的新闻处理中所起的不可或缺的作用”[11]的,他将其定义为:“新闻框架组织了日常现实,新闻框架是日常现实的组成部分。”[12]Gitlin将框架定义为“选择、强调和排斥的持久认知,解释和表现形式”[13]。Gamson和Modigliani都将媒体框架定义为“为不断发展的事件提供意义的中心组织思想”[14]。长久以来,学者们已经认识到价值观在意见形成过程中至关重要,因为“个人依靠自己的道德观念来形成意见”[15]。在这个过程中,媒体框架可以作为“对某个特定位置的正确定位的定义”[16]。本研究所采用的理论基础为“框架分析”(framing analysis)。新闻框架分析所关注的是人们在公共生活中如何建构意义,在理论上强调框架建构的过程与动态。本文仅考察“话语”的范畴,即疫苗事件新闻/媒介文本,以内容分析的方法抽取文本中的“框架”,“再现”(representation)疫苗事件这一传媒公共议题。
2005年国务院发布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国家突发公共事件总体应急预案》,明确提出了应对各类突发公共事件的工作原则及特别声明:“突发公共事件的信息发布应当及时、准确、客观、全面。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要向社会发布简要信息。”[17]笔者据此将2005年划为研究起点,对2005—2018年间发生的9起疫苗事件403篇报道文本进行内容分析。本研究通过检视疫苗事件的新闻报道相似性或差异性探究媒体框架设置,试图剖析以下问题:(1)新闻价值因素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公众对疫苗安全问题的认知;(2)主流媒体如何确定主题框架、增强信息传播效果以及提升公众的健康素养。
1.事件样本
本文研究范围为2005年1月至2018年12月,样本来源为“超星发现系统”及“百链学术搜索系统”的“报刊高级搜索”。共筛选整理出9起具有全国性影响力的疫苗事件,分别是:2005年安徽泗县假疫苗事件、2008年江苏造伪疫苗事件、2009年大连违规疫苗事件、2010年广西来宾“开水疫苗”事件、2010年山西失效疫苗事件、2012年山东潍坊非法疫苗案、2013年深圳注射死亡婴儿案、2016年山东非法疫苗案、2018年长春长生疫苗案。检索报道596篇,其中通稿193篇,去除后最终获得样本403篇。
2.媒体选择
依据事件及报道篇目来划分媒体,本文选择了《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8家“中央级媒体”;《南方都市报》《南方日报》《羊城晚报》3家“南方系媒体”;《山西日报》《长春日报》等80家“事发地媒体”。划分理由:近二十年来我国疫苗事件呈周期性增长、间歇性爆发,且爆发间期日益缩短。围绕疫苗安全议题的报道成为媒体重要议程。基于此,本文将分析对象锁定为三类:中央级媒体、事发地媒体及南方系媒体。以南方系媒体为独立样本,主要基于其作为专业主义媒体代表及舆论监督影响力的考量。
1.报道数量及分布
经统计,南方系媒体报道量为148篇(36.72%),事发地媒体报道量为183篇(45.41%),中央级媒体报道量为72篇(17.87%)。中央级媒体对疫苗事件的报道多为宏观全局的政策指示,如《国务院调查组公布吉林长春长生公司违法违规生产狂犬病疫苗案件进展》;事发地媒体多为转发中央级媒体的通稿;南方系媒体报道形式较为多元,舆论监督报道居多,如《疫苗事件凸显第三方调查滞后》。
2.报道体裁
在分析样本中,消息有323篇(80.15%),通讯有38篇(9.43%),评论有33篇(8.18%),新闻特写有7篇(1.74%),深度报道有1篇(0.25%),专访有1篇(0.25%),具体分布见表1。各类媒体报道体裁的共性是以消息为主,通讯、评论为辅。消息时效性强、言简意赅,符合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报道的特性。南方系媒体发布的评论较多,内容常为反思性报道、呼吁各方对疫苗问题重视的报道,以及揭露疫苗问题利益链的监督报道。
表1 三类媒体的报道体裁比较
本研究由课题组经过培训后的两名硕士研究生担任编码员,研究者从样本框架中随机抽取了20%的样本进行信度检验,运用霍斯提系数进行检验,两名编码员在各类目上的信度均达到0.9以上,能达到对编码员间信度的要求。
在阅读报道文本的基础上建构出框架类别,制定本土化定义,对报道角度进行分类。在一级编码的过程中,组织两位独立编码员经过讨论,将收集文本的报道角度分为10类,归纳具体含义。三类媒体常用报道角度分别为“调查进展”(29.57%)、“政府发声及回应”(24.38%)、“补救措施”(11.73%)(见表2)。
表2 三类媒体的报道角度及数量
注:由于一篇报道中存在多个报道角度,故报道角度多于报道篇目
具体而言(见表3),“中央级媒体”和“事发地媒体”多采用“调查进展”及“政府发声及回应”的角度,以宏观大局的视角去回应公共卫生问题。不同之处在于,“中央级媒体”报道角度呈现“两头大、中间小”的特征,除“调查进展”与“政府发声及回应”两个角度,其他角度的报道数量极少。相比之下,“事发地媒体”的报道角度较为多元,增加了对涉事企业情况的介绍和对民众关心的疫苗安全问题进行信息补偿报道的框架——疫苗科普,以降低群体性焦虑和恐慌情绪,对稳定社会秩序和增强政府信任度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些报道能够体现事发地政府的服务意识,既有宏观的“政策指导型”报道,也有接近民意的“接地气型”报道。而“南方系媒体”相较于前两类媒体,报道角度更多元、开放,尤其是“调查进展”“补救措施”的报道最多,秉持为公众解疑答惑、探究事实真相的立场,体现出专业媒体的职业精神。
表3 三类媒体的报道角度比较
新闻框架是媒体对新闻事实进行选择性处理的特定原则,信源作为新闻事实的证据来源,通常也被视为塑造新闻框架的重要元素。信息源越权威,信息可信度越高,传播效果就越佳。一篇报道中,信源越多元,其观点和立场就愈显客观、平衡,说服力就越强。除却34篇评论文章不作信息来源统计外,本文将其余369篇新闻报道都纳入统计分类。经过课题组讨论,本文把信源归为6个种类,即“官方机构”“媒体机构”“非政府组织”“专家学者”“普通民众”及“模糊信源”(见表4)。
表4 三类媒体报道的信息来源及频次
从表4可知,共引用493个信息来源。三类媒体引用次数最多的信源为“官方机构”,频次为308次(62.47%)。“官方机构”可细分为政府公告、新闻发布会、官员言论以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指示等,具有权威性,成为疫苗事件中最重要的信息来源,反映出政府在公众心目中具有较高的信任度。次之是“媒体机构”的信源,频次共计76次(15.42%)。其余四类信源使用率依次是:“非政府组织”41次(8.32%),“专家学者”40次(8.11%),“普通民众”21次(4.26%),反映出我国公民参与社会公共讨论的开放度和平台还有待提升和拓展。“模糊信源”引用频次仅为7次(1.42%),慎用该项信源,以透明、真实的信源组织报道、告知受众。反映主流媒体对民众的负责任态度与职业操守。对比而言(见表5):“中央级媒体”的信源多为官方机构,如国务院办公厅、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等权威机构。事发地媒体和南方系媒体的信源除了“官方机构”外,“非政府组织”和“专家学者”的信源较多,反映出地方媒体设置议程的灵活性与多样性。“普通民众”的采访展示了地方媒体积极呈现民间话语和民间视角的新闻理念。
表5 三类媒体报道的信源比较
学者Entman认为:“媒介从业人员对事物的选择和凸显会影响受众对事物的理解,侧重于框架的传播效果。”[18]在新闻文本中,媒体通过选取定性关键词或具有特定意味的图像、视频等,能够塑造特定的新闻框架,完成对新闻事件意义的建构。本文借助质化分析软件NVivo11对文本关键词的词频进行分析,整合了前20个报道高频词(见表6)。以高频词归纳三类媒体报道,呈现如下特征:
表6 三类媒体报道文本的前20个高频词
1.遣词中性为主,慎用负面词语
从词语的感情色彩来看,三类媒体几乎都采用客观陈述事实的中性词,在情感导向方面以稳定大局为主导方向。在行为动词的选用上多采用接种、生产、预防、反应、调查、进行及使用等词这些中性的行为动词能够客观地传达疫苗事件的实情、进展,抑制社会负面情绪、恐慌心理等的蔓延。但报道中如果中性词过度,缺乏情感类词语修饰,会让读者感觉冰冷,缺乏人情味。从接受者的角度而言,媒体如果缺乏对民众主体的情绪关照,在社会创伤的安抚方面就会失去态度和温度。此外,媒体对负面词语的使用较为慎重,排名前20的高频词只有“死亡”一词。媒体控制负面话语可使报道框架趋向客观、平衡,同时也能把控社会恐慌情绪的扩散,及时达到舆情降温的效果。少数充斥着强烈感情色彩词汇的报道实属例外,如《追责疫苗造假还须多问几个为什么》(《羊城晚报》2018.7.17)一文对企业造假发出严厉的道德质疑,使用“胆大包天”“伤天害理”“草菅人命”“无底线”“丑闻”“漏洞”“恶劣”等一系列贬义词,批判立场鲜明。
2.聚焦政府反应,追责涉事企业
从词语涉及的问题指向来看,有疫苗、乙肝、药品、问题、国家、中心、公司、企业、记者、部门、事件等词。媒体主要以涉事企业为报道主体,就疫苗安全问题、事件调查进展、国家卫生部门执法情况、政策法规、涉事企业处罚力度等备受关注的问题进行报道。三类媒体在报道涉事企业时,几乎都形成了一套新闻生产流程,即对涉事企业进行调查——公布调查进展——交由执法部门进行处罚——涉事企业重整或破产。如《山东问题疫苗后,药品流通领域的暴风雨正在酝酿》(《南方都市报》2016.6.1)一文,批评企业“潜规则”,揭露药品流通中的“利益链”,肯定政府严打“风暴”,并对“两票制”能否彻底斩断利益链发出疑问。
界定问题、找出问题根源、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追究行为者责任并提供道德评价,被称为框架的四个功能。为了完成这些功能,框架借鉴了任何给定文化中流行的思想、价值观和规范。这意味着“框架是受文化约束的”[19]。媒体人的工作是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对事实进行报道叙事,在此过程中他们使用特定的框架来简化或赋予事件意义,并对受众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媒介框架可以被定义为一种解读模式,“使受众能够感知、组织和理解当中的信息”[20]。如果“公众对健康风险知之甚少,那么在媒体报道中通常会采用不确定性框架”[21]。学者Valkenburg、Semetko与De Vreese认为,新闻报道至少存在四种框架模式:“冲突框架(conflict frame)、人情味框架(human interest frame)、责任框架(responsibility frame)及经济效果框架(economic consequences frame)”[22](见表7)。
Gandy创造了信息补贴概念,用于“描述对信息和材料的受控访问,而这对接收者而言几乎是不费力气的”[23]。本质上,信息补贴是框架产品。“尽管信息补贴减轻了记者收集信息的负担并缩短了发布时间,但记者知道信息缺乏客观性和平衡性。”[24]作为活跃的信息策划者,记者如何使用这种框架化的信息有助于我们了解新闻报道的动态。特别是在疾病大流行的情况下,这种大流行的特点是紧迫性、不确定性、缺乏信息来源以及政府信息的权威性。由于其“信誉和权威性,政府和官方资源是最重要的信息补贴”[25]。这是本文根据报道视角提出的一个框架。从我国民众的科学素养、医学素养来看,亟须媒体普及常识,增强民众对医学的认知,增进民众对政府和企业的信任。
表7 新闻框架类型及其含义
三类媒体在疫苗事件报道中,运用最频繁的框架为责任框架。媒体从“政府发声及回应”“本省疫苗情况” “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反应”“调查进展”“补救措施”等角度出发,强调了政府妥善处理疫苗事件的责任,包括展现党和国家领导人高度重视事件处理,中央政府积极跟进事态,同时地方政府也在排除疫苗事件对当地的风险等责任举措。如《山西疫苗事件务请媒体追问到底》(《南方都市报》2010.3.20)一文中,记者反思疫苗事件的处理方式,指出:“媒体的责任就是呈现真相,只有全部的真相呈现在民众面前,民众才能感到踏实、安全。”在“涉事企业情况”的报道角度中,媒体则提及企业在生产、管理疫苗等方面对民众负有的责任,涉事企业的未来整改举措也包含在责任框架之内。
媒体较少运用冲突框架和人情味框架。前者通常与“疫苗争论”的报道角度结合,总体报道篇目较少(9篇)。媒体运用冲突框架展现了民众对疫苗暂时失去信心,而相关专家、机构则建议民众不能“因噎废食”等疫苗接种意愿冲突;而后者见诸于“民众意见”报道视角,此类框架报道中的人物形象塑造较模糊,通常只以群体形象示人。党媒重视公共卫生事件报道的舆论导向,刻意淡化民众意见冲突,突出民众关注的事件焦点,引导公众思索疫苗解决方案而淡化个人遭遇的悲情色彩,如媒体通常将报道焦点聚集在涉事的孩子家长身上,反映民众对疫苗的看法,对疫苗渐复信心、要求政府加强监管等社会心态,以体现媒体人文关怀,重塑民众对党和政府以及整个国家医疗体系的信任。如《社论公开异常反应信息,重建疫苗社会信任》(《南方都市报》2014.1.6)一文指出,“疫苗的安全与否依赖的是科学、专业的分析与判断,掌握科技资源和检测职能的政府格外重要,只有以信息公开促进社会信任才能确保中国公共卫生的安全”。
疫苗事件涉及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故三类媒体会采用信息补偿框架来安抚、疏导民众情绪,常用“专家答疑”和“疫苗科普”视角体现医疗卫生领域专家、组织对民众的责任。媒体试图以医学专家的答疑减缓疫苗事件中的群体恐慌,消除疫苗接种抗拒心理,同时普及疫苗相关知识、重塑民众信心等方面的努力,属于信息补偿框架,如《中国疾控中心专家解答疫苗接种有关问题》(《光明日报》2018.7.27)对疫苗接种的年龄、剂次、规格等问题作了详细的报道。信息补偿框架在中西方媒体报道中经常出现,西方媒体也常用此框架缓解民众的焦虑与恐慌情绪。而我国媒体使用信息补偿框架的情况却不太乐观,分析结果显示,中央级媒体在疫苗科普方面的报道极少,专家答疑的报道仅3篇。事发地媒体在通稿压力下,努力尝试开辟新路径,以更多元的视角呈现疫情,“疫苗科普”视角的报道有23篇。科普意义不言而喻,民众医疗知识匮乏容易导致认知失调,面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时易陷入被动、盲目的群体恐慌中。
本研究以质化分析方法探讨了在健康风险传播时代,公共卫生议题在能见度极高的环境下主流媒体对疫苗事件的媒体呈现。以“框架分析”视野中的多维框架研究架构为理论基础,发现我国主流媒体的公共卫生安全议题报道,主要采用责任框架、信息补偿框架,鲜用人情框架与冲突框架。不同类别的媒体对公共卫生事件的框架呈现存在差异:中央级媒体倾向于采用权威机构的信源,以问责、颁布政策、法规、完善制度等报道视角,南方系媒体以专业主义媒体的审视、探究、追问、追溯、反思等视角,事发地媒体多为贯彻中央指令、政府部署以及查处、问责、科普、答疑等方式呈现。结合2020年的新冠病毒疫情来看,媒体框架议程的设置已远远超越了满足公众知情权的社会功能,还有监督政府管理效能、城市综合治理、医疗体系完善与否等监督功能,更有科普知识的教育功能。综上所述,主流媒体在公共卫生议题的框架设置上还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探索:
1.媒体报道框架应充分考虑公众信息诉求
疫苗安全问题之所以引发社会广泛关注,主要原因在于儿童的健康关系着一个家庭的稳定,保证儿童接种疫苗的安全事关家庭、社会、国家的稳定和公民的基本社会权利。由于中国研制疫苗的历史较短,公共健康体系与政策尚待完善,主流媒体对疫苗事件的建构多为责任框架,责备涉事企业,追问管理制度,而对疫苗整个生产流程及管理科普的报道较少,媒体鲜有纵深的历史回顾性报道、中外疫苗安全问题对比报道以及对疫苗安全保障体制的探索性报道。公众对相关医学知识的储备不足导致公众面对突发事件时容易失去理性判断。南方系媒体更倾向采用疫苗的人情味框架、信息补偿框架,问责与科普并重,对疫苗安全导致的社会恐慌提出建设性意见,如《山西疫苗事件质疑与回应》(《南方都市报》2010.3.21)指出,个人对健康信息的理解有所不同,健康信息强调了行为选择的成本与收益。解决不采取行动的代价的消息被标记为损失框架消息,而解决采取行动的收益的消息被标记为收益框架消息。事发地媒体更关注从事故中汲取教训,提升民众的医学素养,因此,科普和专家答疑的信息补偿框架采用最多。
人们通常在“面对损失的信息时会更倾向于寻求风险,而在面对某种行为的积极后果时往往会倾向于规避风险”[26]。对健康交流的研究表明:消息框架“可以在塑造人们做出特定健康行为的决策方面发挥重要作用”[27]。在健康交流领域,风险披露是指“向患者提供重要的风险信息,使他们能够做出接受或拒绝侵入性医疗干预措施或服用潜在有害药物的相关决定”[28]。可见,媒体对公共卫生事件的报道应充分考虑公众的信息诉求。
2.媒体应重视公共卫生与其他社会议题之间的关联性
在医学社会性基础上,公共健康不仅是一个关于卫生的问题,还涉及社会公正和机会平等。中国疫苗研制方兴未艾,未来还需要公众的支持才能继续探索更长远的道路。英国、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经历过的疫苗安全问题比我国遇到的还多。诚然,在多元价值的社会环境下,公众的疫苗接种选择是自由的,但公众倾向于接种国外疫苗的意愿一旦发展成为趋势,疫苗接种就会逐步演化成阶层分化的标志:经济富裕阶层选择国外进口疫苗,经济实力较弱的家庭选择免费的国产疫苗。这种社会阶层分化将会衍生出群体不满情绪,继而演变为对社会公正和机会平等的不信任心态,不利于我国疫苗事业的研制与开发。社会不信任导致的公共卫生体系发展不健全也会出现恶性循环。即使疫苗接种保持较高的免疫率,但人们仍然“担心疫苗的潜在副作用”[29]。“即使接种了疫苗的人也对疫苗的安全性表示怀疑和担忧”[30]。因而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延迟或拒绝接种疫苗。作为主流媒体,应将医疗知识科普教育纳入常态化教育体系,增强公民的医疗素养和医学常识。
近期新冠病毒疫情也暴露出我国民众普遍的医学素养离国际水平有较大差距。关于病毒的各种谣言加剧群体恐慌情绪的蔓延,风险性增强是群体恐慌产生的客观原因。疫情暴发引起的群体性恐慌源自公众对风险社会的认知失调。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指出,风险已从不可估量的危害的潜在影响演变为社会不确定性的更广泛观念。风险“特别容易受到社会定义和构建的影响”[31]。公众对新冠病毒的认知与医学常识极其有限,通过阅读与病毒有关的医学信息,与医疗保健专业人员和朋友/家人交流及在线搜索信息,这些都仅限于事后补救式的恶补信息,极少人有意识地防范了类似的社会风险。在信息搜索中也存在信息素养差异导致的信任搜集与辨识能力的偏差,还存在对谣言的误解、误判导致的过度恐慌等问题。因此,媒体在预测性报道中应充分考虑公共卫生议题与其他社会问题的关联性,如风险防控、社会公平、民众心理等问题。
3.传统媒体应与互联网信息形成互补的传播模式
互联网已经成为人们寻找与健康相关信息的主要媒体渠道。“公众知道得更充分,就更愿意采取顺应的行动。”[32]大多数寻求健康信息的在线访问用户生成的内容,如在线新闻组和公众号的在线材料提供了与健康相关的潜在危险建议[33]。疫苗预防接种运动已经利用互联网作为廉价手段向大量人传播信息,越来越多的人转向互联网和在线用户生成的内容来获取与健康相关的信息。在接受新疫苗时,人们特别容易受到在线抗拒疫苗信息的影响,因为他们对疫苗知识知之甚少,并且相当不确定,如果政府不强制接种疫苗,是否接受疫苗完全由个人决定,这将使在线误导性信息更有可能影响疫苗的接种。尤其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人们往往更愿意求助于一些互联网公众号,在线获取信息。
从新冠病毒事件可见,人们对自媒体和社交媒体的依赖超过以往任何事件中对互联网的使用。如医学科普知识公众号——丁香医生就影响着公众对新冠病毒相关风险感知和决策。所以,主流媒体应关注:哪些社会群体更可能接触或查找此类公众号?哪些心理因素是寻找抗疫公众号的因素?这些公众号具有什么内容和结构特征?了解这些问题将为以后抗击病毒传播提供有用的方向,这些研究也能评估医学类科普公众号在疫情风险交流领域的影响。随着人们在线获取越来越多的信息,健康研究人员和专业人员需要超越简单地监视有关疫情信息的范围,并着手评估这些信息的后果。同时需重视用户生成的内容在影响与疫情相关的风险感知、态度和行为意图方面的作用,制定科学有效的策略来展示病毒信息,并在线对抗误导性但功能强大的抗病毒信息,对最大化公共卫生健康保护潜力至关重要,尤其是在Web 2.0时代,我们的主流媒体迫切需要重视并系统地解释在线疫情信息暴露对公共卫生相关决策的影响,需要利用互联网的传播优势,并与之互动互补,从而建立最优化的传播模式。
4.合理引导舆论,避免媒介恐慌导致舆论偏见
媒体在向受众宣传健康风险和突破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不同性质的媒体因舆论导向偏向不同而对社会影响不同。主流媒体在引导舆论方面依然发挥着正面、积极的作用,偶有批评,也以建设性意见居多。然而,互联网传播语境下,自媒体商业属性决定其舆论引导偏向,未必对传染病报道给予积极评价,反而渲染病毒,经常引起恐慌。在新冠病毒疫情中,自媒体内容的信源五花八门、模糊不清,且自媒体作品惯用推理、猜测方式行文,模糊信源或推理性报道导致虚假信息泛滥,人们面对疫情时就出现紧张、恐惧、焦虑等情绪。
在舆论引导中,媒体的情绪关键词同样非常重要,这些情绪关键词会刺激公众的敏感神经。媒体常用责备(贬义)或赞美(褒义)的情绪关键词传播舆论。责备重在“探索问题的根源,寻找事件的真相,集中了公众的感知和恐慌”[34],指责式的媒体报道引起公众对特定群体和个人的关注和愤怒,如新冠疫情中,一些自媒体公众号不断以质疑相关研究机构来加剧群体的愤怒和质疑,导致群体恐慌情绪蔓延。反之,赞美个人或集体通过努力控制局势或找到解决方案会减少恐慌,如新冠病毒疫情的报道中,主流媒体报道各地驰援武汉和湖北的医务人员,以积极的抗疫决心和勇气激励民众,起到了缓解恐慌的效果。总之,媒体的框架设置通过“强调、肯定某方面的重要意义,否定其他方面的作用而引导公众的认知判断,从而加剧或缓解恐慌”[35]。如对世界各国的疫情报道,一些缺乏专业性和权威性的自媒体,以流量和营利为目的,热衷于迎合特定群体的心理需求,没有真实、客观地呈现他国在抗疫过程中的先进做法,也会误导民众对他国疫情的认知。因此,主流媒体应从民众信息需求出发,客观、多元地设置报道框架,避免产生对他国的舆论偏见。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张媛媛、黎准在文献资料搜集、整理方面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