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春雷
斑 鸠
斑鸠站在门前的电线杆上,咕咕地叫着。
雨的脚步,轻轻的,带着灰色的影子。
斑鸠总是这样,声音暖暖的,像透过薄薄的雾。
莫名喜欢这个名字,说的时候,嘴巴噘起,好像有特别的疼爱。
小时候不大在意斑鸠,它灰扑扑的,即使翅尖和尾巴上有几个白色的圆点,也不能挽回那份土气。那时候有好多有趣的事情要做,在草丛里捉虫,在屋顶上看天,小小的院子就是我的世界,我来不及和一只灰扑扑的鸟儿建立更深的友谊。
几乎所有的鸟儿都那么骄傲。它们在我的世界之外,连檐下的麻雀都离我那么远,我一抬手,脚步稍用力,它们就大惊小怪地“扑棱棱”飞远了,丝毫不感谢是我赶走了不怀好意的大花猫。它们,当然有资格傲视一切不能飞的东西。它们的翅膀能够贴近蓝天,触摸云朵,风儿从它们的翅下穿过,凉凉的,痒痒的。它们的歌声里是雨,是露,是刚刚苏醒没被破译的自然密码。那时候,我羡慕一切有翅膀的生物,贴在天际的鹰,飞过矮墙的蝴蝶,从菠菜地飞向韭菜地的蒲公英,甚至一只不知深浅傻乎乎大叫着从高处扑楞下来的母鸡。翅膀多好啊,可以让它们浮在天空打量自己的影子。
我家院子里只有麻雀,夏天里甚至麻雀也去了更远的田野里觅食忙碌。记得邻居家房梁上有燕子的窝,每年春天燕子会回来,大鸟忙进忙出,窝里有雏鸟嫩嫩的颤颤的声音。邻居一家极其珍爱这伙伴,从不惊扰之,这大概也是燕子年年回来的原因。那无言的呵护与懂得会让燕子心暖,燕子也依恋。我常常仰起脸望着那精致异常的小窝,暗暗祈祷它们明年能带来新的伙伴住在我家,但总是没有,麻雀的吵闹却日益繁盛起来。爸爸妈妈像燕子一样忙进忙出,我小小的影子和大树筛下的光斑叠在一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斑鸠,起初以为是鸽子,但这鸟儿却有不同于鸽子的朴素和羞怯,总在雨前,落在院子里最高的电线杆上,咕咕地叫,叫几声,远处的树影里就有几声应和。所以在我的认知里,斑鸠的声音总有雨云的蓝灰色,还有些浅浅的忧伤。
好多年没有细细听过这声音了。今夏回乡下妈妈家的时候,发现院子里杏树上有个鸟窝,爸爸说是斑鸠的窝。心里欢喜着,压不住好奇去看。小窝有些粗糙,树枝横七竖八,马马虎虎歪斜着,使人担心风来时会跌下。然而竟还是孵出了两只小斑鸠,小斑鸠大张着嘴巴呱呱呱地迎接着鸟妈妈衔来的吃食。小斑鸠会站在树梢上了,会飞了,会在正午的时候悄悄飞到窗前的水桶里喝水了,会在夕阳漫天时站在电线杆上咕咕地叫了,叫几声,远处的树影里传出几声活泼的应和。声音,像隔着薄薄的雾,却是暖的。那大鸟妈妈爸爸,再也没来过了。我忽然想,儿时邻居家的燕子,那年飞回的,到底是大鸟还是它们的孩子呢?
爸爸说,这斑鸠的声音和他小时候在家乡听到的是不一样的。他喃喃道,莫不是斑鸠也有乡音的?转眼,爸爸离开自己的家乡到新疆,已近60年。乡音未改,两鬓已如霜。
杏 树
斑鸠窝在杏树上。
真是聪明的鸟儿,选了这么好的屋址。它们开始搭窝的时候,一定是花儿开得最好的时节。一树粉白,在刚刚消融的雪里喷薄着姑娘颊上胭脂般的淡香。斑鸠的爱情一定也这样鲜嫩朴素,浪漫安静。
杏树在菜园里,一共两棵。树下是特意种下的郁金香。每到春季,各色的花朵捧着一树粉白的云,衬着远处的雪山藍天,常使人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八月,树上的杏子多到泛滥。每一根枝条上都挂满了累累果实,一直垂到地上。地上更是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果实,每天要捡数次,以至于到了不想捡的地步。
从前却不是这样,那时候眼巴巴地望着屋后邻居家或是路边别人家满枝黄澄澄的杏子咽口水。爸爸看到我们的馋相,从邻居家要了杏树苗栽到院子一角,几年功夫,杏子满了枝头,以致成为负担,而我们对于杏子的渴望,却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记得很小的时候,放学回家,见路边人家满枝青杏伸出墙头,几个孩子相互支撑,攀爬上墙,冒着被主人捉住和被狗咬的危险,每人扯了满满一兜回家。并不能吃,所能记得的就是那使人皱眉的酸涩和那种“窃”的紧张刺激。
大概人的本性就是这样,不能拥有的时候,总是要想方设法填满心里的遗憾,那便是欲望。欲望总是以“别人枝头的杏子”的美丽模样诱惑着我们,有时会付出正当的不懈努力去换取,有时则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去窃取。尽管得到的未必有意义,未必就是自己真的想要的。那个追逐的过程有时成就了一个人的成长,有时鼓励了人性深处的恶。
我并不认为自己完全是一个没有欲求的人。有时是一件漂亮的衣裳,有时是几本好书,一处美景,莫不在召唤、诱惑着我。但现在那种迫切想要得到的想法渐渐变淡了,更多时候愿意问问自己,这一枚“青杏”可是我内心里真正想要的?这么说来,欲望也是一种促人进步的力量,我想要把它放在正当季节的阳光下,让它慢慢变熟。
南 瓜
南瓜长在最肥沃的土壤里,父母每年都把收集好沤熟的肥料厚厚地堆在南瓜地里。
它们躺在阳光下,不断地向远处伸出瓜秧,像是在青草和黑土的波涛里仰泳的运动员。金色的花儿沿着它们不断延长着的手臂,一朵,又一朵。
南瓜就这样,一边悠闲地伸出藤蔓与田边的野薄荷、蒲公英聊天,一边暗暗地攥紧了盛夏的阳光。等到深秋,你摘下它,试图切开时,就会明白,那些清晨的、正午的、傍晚的阳光,甚至夜间的月光和星光,被它藏得有多么紧实。南瓜用满掌心的热,默默对抗与消解来自黑土地深处的凉。昭苏气候偏凉,即使在盛夏,那夜间的凉也是有根的,会顺着脚踝,一直攀到骨头缝里。这样的凉,偏偏适合南瓜的生长,南瓜放开了手脚,敞开了胸怀,呼啦啦一大步一大步撩开了冰凉沁骨的月光,可劲儿地游着、长着。
南瓜憨稚吗?从外形看,似乎有点。粗拉拉的叶子,笨头笨脑的瓜。其实,仔细看,当它们硕大的叶子平展展连成一片时,整片地颇有几分荷塘的意味,也是清秀可爱的。所有的植物,并不会刻意因为人类的偏好长得更美一些,它们默默长成自己的样子,不骄不躁刚刚好。憨也罢,笨也好,它还是会蹚着月光大步大步走向一个又一个深秋。
偏爱一切软糯的食物,南瓜恰好满足了我。整个冬天,餐桌上都不会缺少甜美可口的南瓜。父母种出的南瓜品种几经筛选、淘汰,口感偏甜、偏面,蒸熟后有些沙枣的质感,常噎得我伸直脖子呆立半天,依然停不下贪吃的嘴巴。曾有很多次,父母切开某个南瓜吃了,特别好,剩下舍不得再吃,总会想办法给我们送来,哪怕隔着几十公里的路程。吃到嘴里的南瓜因此有了更多的香甜,那些在夏季里默默积累的阳光,也足够我用来对抗严冬。
许多亲朋好友都吃过父母种的南瓜,皆赞不绝口。每年初霜后,收获的南瓜在窗台上、屋檐下晒着最后的阳光,空气里尽是香喷喷的。爸爸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摸摸这个,拍拍那个,说:这个给你,肯定很面,你最爱吃面的;那个给你姐,又沙又甜……
秋节已至,南瓜们很快又要排着队在屋檐下晒太阳了。我知道,我还将会有一个甜暖的冬季。
沙 枣
菜园里除了各种蔬果和花,还有几棵小沙枣树,这是去年才搬进来的新成员。早先,我还真没在昭苏见过沙枣树,但吃过沙枣。小时候街边有摆摊的维吾尔族老大爷,几只布袋里,分别盛着瓜子、蚕豆,以及沙枣。一角钱可以买一茶杯,装在口袋里,慢慢地含着,一点一点抿,任嘴巴里充满甜甜的“沙子”,回味无穷,可以做好几天的零食。相比之下瓜子与蚕豆太常见,沙枣就比较“高级”了。吃过的枣核也不舍得丢掉,用针线小心翼翼地穿起来,戴在手腕上,成了别具一格的手链。好像并没有吃过几次,也因此一直怀念这种特别的味道。
爸爸一直钟情于沙枣花的香味,说那是一种能够使人忘忧忘情的香。记得有一年他送姐姐去石河子上学,在路边戈壁滩十里飘香的沙枣林里折下一些花枝,夹在书本中带回,常常拿出来闻一闻,一脸陶醉。我从未特别问过他为什么喜爱,也许那味道里总有些不能忘却的回忆吧?
后来的沙枣好像渐渐退出了“零食”的范畴,很少见到。前两年偶然在干果店中见到,比小时候吃到的更大、更甜,喜不自胜,兴高采烈买回家去。爸爸把我们吃过的枣核小心收集起来,种在花盆里,仔细呵护,一个冬天过去,竟奇迹般冒出了数棵小芽。等到小芽们渐有树的模样,便被移到了菜园里,只经过两个冬夏,已经比我要高出很多了,枝干日益粗壮,枝间的尖刺也不依不饶骄傲地顶了出来。爸爸常自豪地说:你看看,长得快吧,已经比你高了!再過两年,花一开,这满院子啊……说时满脸醉意,好像已经闻到了扑鼻的花香。
父母的耐心和执着不仅仅给了沙枣,菜园里所有的蔬菜草木都得此厚爱。他们还曾经用这样的办法种过黑小麦。那年爸爸得到一把黑小麦样品,是一小把,他数过,一百粒。他把这一百粒种子撒在菜园里,单独的一行,日日精心照顾,提防着鸟儿与老鼠偷食。待到秋季,收获一大碗籽粒饱满的小麦。第二年,第三年,及至第四年,五十亩地已经全部种上了黑小麦。这其中的汗水、艰辛,要用另外很长很长的篇幅才能细细述说清楚……
总感觉父母不是在简单地种什么,而是用心用情和土地和植物谈一场又一场恋爱。付出的除了劳作,更多的是近乎执拗的善良。每一件关乎成长的事,都必须做到完美……小时候就觉得自己家的菜园要更整齐更漂亮一些,就知道自己的父母比别人家的父母更忙更累更苛求一些,也许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深刻而准确地理解那份执着,那份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里的自律以及对生活、对生命的敬重与热爱……
等到明年,沙枣树开花的时候,一定要在树下给父母拍张照,因为啊,他们也像沙枣树一样散发着香气……
贴饼子
乡下的饭食,大概要粗粝一些。妈妈在园子里干活,抬头看看太阳,说声:中午了,该做饭了。顺手摘下一只西葫芦,掐几根豆角,刨几个土豆,拔根小葱,材料齐备。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总让我们犯愁的做饭,在妈妈这里就会变得很简单。菜园子里转一圈,想做的,爱吃的蔬菜踊跃举手,你只需与眼前鲜灵灵的绿色略微商量,千万别忘记角落里羞答答的小葱和细声细气不爱说话的茴香。
鼓风机,铁锅,香喷喷的菜籽油,乒乒乓乓,哧啦哧啦,热腾腾忙一阵,几个人吃得肚儿圆圆,坐在桌边打起瞌睡来。
最爱吃的是贴饼子。铁锅里是滋味浓厚需久煮才能入味的菜,有时是自己家的鸡肉,烩了大块的土豆或干豆角,有时是新鲜的排骨,依然烩了大块的土豆或干笋、豆角,也有时是新摘下的蚕豆角,浓厚的汤沸腾着,妈妈把事先发好的面揉匀,用手捏成方形或圆形的饼子,贴在锅边,饼子和锅里的菜热烈交谈,像久别重逢的老友。盖好锅盖,大火持续。二十分钟过去,揭开锅盖,饼子微微焦黄,吸收了来自肉、油、菜的精髓味道,它们散发的麦香又使油腻变得清新脱俗。面香、肉香、菜香氤氲不息,缠绵缱绻,让在城市里变得挑剔而无趣的味觉瞬间苏醒,渴望认真而恣意地吃下面前尊贵的食物。
这才叫吃饭啊!一顿吃下去,心满意足,回味悠长。吃饭本来就应该是件值得用心对待的事。居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也许藉于对食物的敬重,可以唤醒对生命的敬重与敬畏。
很多像这样的关于饭菜的记忆专属于乡下,专属于妈妈。挑嫩的西葫芦,切细丝,或者是新鲜的黄花菜,焯水,拌入稀面糊,加少许调料,平底锅里倒油,煎成一个个油亮亮的饼子,异常可口。每年春季,韭菜新发,妈妈做的韭菜盒子与别人家的都不同,每个都与平底锅一般大小,薄薄的面饼中间是厚厚的切碎的韭菜,鸡蛋直接打进菜里,煎烤的时候鲜香扑鼻,吃起来欲罢不能。甚至土豆成熟时,妈妈会挑出来一些个头小,样貌难看的用大锅煮来喂鸡,而我们,总会与鸡“争食”,先捡出些满足自己的味觉……
我也会对照菜谱精心为女儿做饭,然而所做的饭食精致美丽,总像是缺了些什么。没有粗笨可爱的铁锅,没有熊熊燃烧的柴火,没有在我的眼前经日光、沐风雨长起来的蔬菜,更没有夕阳下、屋檐上缓缓升起的炊烟……有时候会担心,以后,也许女儿会想不起来属于妈妈的独特味道吧?
妈妈做的乡下饭菜,才是真的精致,关乎岁月时节,关乎阳光雨露。
幸福的精确含义,也许就是,一日三餐,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