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章草出心裁：沈从文

文/赵鹏辉

致程朱溪手札

写作与水的关系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字崇文，笔名休芸芸、上官碧等，湖南凤凰人。是著名文学家、历史文物学家。文学作品有《长河》《边城》《从文自传》等。学术专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唐宋铜镜》《龙凤艺术》《战国漆器》《从文赏玉》等。曾任教于中国公学、武汉大学、国立青岛大学、山东大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

沈从文以文章著称于世，书名被学名所掩。其善楷书、草书，尤以章草为甚。他在早年就表露出想当书法家的愿望。“差弁房中墙上挂满了大枪小枪，我房间中却贴满了自写的字。每个视线所及的角隅，我还贴了些小小字条，上面这样写着：‘胜过锺王，压倒曾李。’因为那时节我知道写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锺王两人，活着却有曾农髯和李梅庵。我以为只要赶过了他们，一定就可‘独霸一世’了。”①沈从文自小立下了压倒当时名噪书坛的曾熙和李瑞清，甚至赶超书法大家锺繇和王羲之的愿望，可谓雄心壮志。在此志向的鞭策下，沈从文大量临习古碑帖。1917 年，沈从文参加湘西土著部队，因字写得好而做了“湘西王”陈渠珍的“司书”。沈从文十九岁时便显露出写字的天赋。“去年，我从家乡怀化博物馆的热心朋友那里，得到一大张将近六尺的拓片，从文表叔为当年的内阁总理熊希龄的年轻部属的殉职书写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风透脱之极。我的好友黄苗子看了说：‘这真是不可思议；要说天才，这就是天才；这才叫做书法！’”“书写时间是民国十年，也即是1921 年，……那时（他）19 岁整。”②他是指沈从文。黄苗子乃著名的书画理论家，眼界甚高，黄苗子的赞誉，说明沈从文天赋确实非凡。在行伍途中，沈从文节衣缩食，省钱买字帖。“听说可以过四川去，我自然十分高兴……，背了个小小包袱就上路了。我那包袱中的产业……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的褚遂良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③褚遂良、虞世南一路的书风偏于阴柔，沈从文临摹甚勤，一写便是半天，这也奠定了后来沈从文书法的基调：阴柔秀韵。1922 年沈从文脱去戎装，只身前往北平，结束了行伍生涯。这时沈从文的主要精力放在行书和楷书上，虽然没有涉猎章草，但是视野得到了开阔。他有幸饱览了熊希龄公馆和陈渠珍收藏的珍贵古代书画、印玺和大量拓片，日夜摩挲，书艺大进。

20 世纪20 年代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期是沈从文章草初创阶段。到底沈从文是何时开始学习章草？沈从文自己的文章中没有提到。葛鸿桢依据沈氏题跋，推断他20 世纪20 年代中期开始写章草。④未满20 岁的沈从文怀揣着接受新思想和新知识的梦想来到了北平，靠写文章度日，日子过得相对拮据。林志钧看到沈从文的文章颇为惊喜，在经济上给予其支持，并时常在朋友面前夸赞他的才能，二人结为忘年交。林志钧（1878—1961），字宰平，号北云，福建闽县人，知名文化学者，通晓哲学和书画，写得一手灵动秀气的章草，与卓君庸、罗复堪、周肇祥等章草好手定期在“宣南画社”雅集，交流和研讨书法艺术，倡言章草。沈从文开始写章草大概与林志钧的积极倡导有关。在长期的交往中，林志钧的章草对沈氏产生了影响。吴小如说：“我曾见过宰老遗著的手稿，用毛边纸作毛笔字，写蝇头章草，字体极小而笔笔有锋芒，极具神韵。先父玉如公曾有诗与宰老唱和，有‘细字飞毫精力满，古稀庸独美于诗’，便指的是宰老的章草。而从文先生写章草，窃以为实受林宰老的直接影响。从文先生给我写的信，也都是‘细字飞毫’的章草，锋芒所及，一笔不苟。”⑤

沈从文手札

沈从文不满足仅仅取法时人的章草，他还致力于学习《急就章》和元明帖学章草。作于1929 年的《致程朱溪手札》是沈从文早期的章草作品，笔法流丽，大量运用侧锋，字形奇崛，有元明章草的遗韵。1934 年所书的《写作与水的关系》，师法《急就章》，用笔有楷意，结体稳重，法度严谨，端庄中不乏变化。《赠黄裳诗笺》书于1936 年，草法熟练，气息凝重，清丽婉和，中锋与侧锋兼用，温文尔雅。自我面貌初具，将《急就章》和元明章草相结合，法度谨严，寓流丽于纯朴，平稳中见欹侧。这时沈从文的书法已经小有名气，1937 年朱光潜避难逃出北平，随身携带的行囊较少，但是唯独沈从文所书的扇面不忍割舍。朱光潜认为沈从文不只是个小说家，而且是个书法家。⑥

这个时段是沈从文文学创作的高峰期，毛笔成为其文学创作的辅助工具，因而留下了大量的章草书法。这些作品总体上是元明帖学章草的余绪，继承多于创新，法度大于意趣。沈从文注重法度和规矩。1948 年7 月1 日《论语》半月刊发表了一篇沈氏《谈写字·二》（《谈写字·一》于1937 年4 月4 日发表于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文章，说：“书画到宋代后，有了极大变化，说坏处是去传统标准日远，说特色是敢自我作古。‘经生体’的稳重熟练把握不住，虞欧褚颜的创造天赋也都缺乏。试用代表这个时代的苏黄米蔡作例，就可知道这几个人的成就，若律以晋唐法度规模，便见得结体用笔无不带点权谲霸气，少端丽庄雅，能奔放而不能蕴藉。”“宋四家”是尚意书风的开创者，历来被书论家所推崇，而沈从文却另有看法。“宋四家”以自己的意趣作书，超越法度，结体用笔权谲霸气，奔放而不能蕴藉，远离传统。沈从文此论明显是站在“法度”的立场上来衡量“宋四家”的，所谓“去传统标准日远”即指远离晋唐“法度”，晋唐书法极重法度，绝非宋人所比。此外，该文还批评康有为努力求苍莽雄奇的效果，但是笔不从心，手不逮意，杂乱无章，反不如梁启超、胡展堂，谨守一家法度，不失古人步骤，更加耐看。可见，沈从文的心中“法度”是何等的重要，“重法”的思想贯穿了他的一生，其晚年书法的创变依然遵循“古法”。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至晚年是沈从文章草的成熟和完善期。这个时期沈从文转入了对文物和服饰的研究。由于政治原因，其人生经历了一段晦暗岁月，孤独、彷徨、忧伤、迷茫之际，他选择了用毛笔来宣泄心中的压抑之情。20 世纪70 年代后，他进入了创作高峰期，现存很多作品都是那时完成的。

1975 年所书的《书稿》，初看一片狼藉，粗头乱服，然细看却耐人寻味。用笔果断肯定，精细到位，无一败笔，徐迟有度，方圆兼施，规矩中有放纵，有隶意，绝非之前单纯的楷书笔意。结体奇趣横生，大小参差，打破了章草固有的横势，兼取竖势，字形杂有行书。章法疏密相间，错落有致，上下、左右字之间互相穿插避让，联系紧密，跌宕起伏，浑然天成，极尽变化之能事。

1982 年所书的《杜甫诗》，有宋克遗风。布局疏朗潇洒，行距大于字距，行笔从容，不激不厉，气势连贯，营造出娴雅空灵的境界。与《书稿》相比，书风差距甚大，判若两者。前者天真烂漫，收敛中显放纵，变化无端。后者谨守法度，秩序井然，疏朗中有巧密。

汪曾祺说：“他（沈从文）写章草，笔稍偃侧，起笔不用隶法，收笔稍尖，自成一格。”⑦汪曾祺描述的是沈从文在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时章草就已经自成一格。其实，那时的沈从文还在规模前人，并没有突出的个人风貌，他真正建立起独特的个人书风是在20 世纪70 年代以后。上面所举的两幅作品代表了沈从文成熟期章草两种不同的风貌。沈从文晚年锐意变法，在谨守法度的同时，融入个人的意趣，笔法上参以隶意，加之其又喜用秃笔淡墨，最终形成了沉静深远，端丽庄雅的书风。

沈从文章草胎息于传统帖学章草，但是又能摆脱束缚，构建自我书风。与传统帖学章草相比，沈从文章草实有创新。第一，避免了程式化、僵硬化的弊病。沈氏章草大小参差变化，横势之外，兼取竖势，波磔时有时无，因势赋形，形态各异。第二，内涵古意。沈氏章草用笔有隶意，以秃笔淡墨作书，线条飘逸而又沉着，苍劲有力，字迹漫漶，斑驳陆离，别具古雅之趣。第三，放而能敛。沈氏章草并不是一味地求奔放之势，而是奔放处含有蕴藉，放而能敛。真书难以飘扬，草书难以迟重。章草做到飘扬不难，但是要保持沉稳却不容易，而沈氏却做到了这一点。作家荒芜有诗评价沈从文的章草成就，曰：“对客挥毫小小斋，风流章草出新裁。可怜一管七分笔，写出兰亭醉意来。”⑧沈氏以一管七分钱的毛笔写出了神韵堪比《兰亭序》的风流章草。美国汉学家金介甫说：“不幸的是，1983 年沈从文患了瘫痪，半身不遂，不能清晰地说也不能执笔写字。沈从文生命的又一部分失去了——也是一个重要部分，因为，在他的晚年，他已是一名享有世界声誉的书法大师。”⑨沈从文不以书法自居，一生淡泊名利，写小说、散文，作学术研究，闲暇时作书。其书不计工拙，不事雕琢，返璞归真，反而达到了“无意于佳乃佳”的境界。金介甫将他誉为“享有世界声誉的书法大师”或许有点拔高之嫌。考察近现代章草，多以北碑法书之，沈曾植、王世镗、王蘧常等人走的是碑学章草的这条路，高古厚重，迟涩雄强。而传统帖学章草的风流蕴藉，流畅飘逸却略显冷淡，而沈从文以一个非职业书家的身份重拾帖学章草，在此基础上入古出新，成就非凡。从这个意义上说，沈从文是传统帖学章草的延续者和开拓者。沉寂了几百年的帖学章草在近现代又重新勃发出生机。当然沈从文章草也有不足之处，适合写小字，一写大字则笔力柔弱，神采不实。这个问题是近现代帖学章草书家的通病，我们不能因为其不能写大字章草而否认其成就。大小皆能固然很好，但是能把小字章草写到极致，而且能写出自我风神者，鲜有人矣，而沈从文却达到了，十分难得。

注释：

① 沈从文《沈从文散文选·从文自传》，108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年。

②黄永玉《黄永玉散文》，52 页，花城出版社，1998 年。

③沈从文《沈从文散文选·从文自传》，104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年。

④葛鸿桢《历尽劫数义迹在，重书惠泽道中人—一幅弥足珍贵的沈从文书作》，《书法之友》，1997 年第6 期，19 页。

⑤吴小如《沈从文先生的章草》，《世纪》，2003 年第4 期，56 页。

⑥林印《沈从文和他的章草》，《人民日报》，1998 年8 月21 日。

⑦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沈从文评说八十年》，113 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 年。

⑧荒芜《关于沈从文先生一纸壁斋说诗》，《文学》，1985 年第5 期，29 页。

⑨巴金、黄永玉等《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324 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