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晋瑜
2018年5月19日,首届亚太科幻大会(APSFcon)。刘慈欣、韩松、王晋康、陈楸帆以及来自世界各国的科幻名家聚集北京。中华读书报专访刘慈欣、韩松、王晋康、何夕、陈楸帆、双翅目。
刘慈欣:别用科幻批判现实
几年前,刘慈欣凭借科幻小说《三体》获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成为首次获得雨果奖的亚洲人。此后,他仍凭借《三体》获第六届全球华语科幻文学最高成就奖,并被授予特级华语科幻星云勋章;2017年,凭借《三体3:死神永生》,刘慈欣获得轨迹奖最佳长篇科幻小说奖。
追溯刘慈欣对科幻小说的爱好,其实不止是从科幻得来,而是从科学、数学、物理中来。他最早看的是儒勒·凡尔纳、乔治·奥威尔的作品。后来看到苏联的科幻,阿·卡赞采夫的《太空神曲》和叶弗列莫夫的《仙女座星云》。“以前的世界很狭窄,像是间黑屋子,现在打开门走出来,世界突然大了很多。”
刚开始写作的几年,刘慈欣的目光一直盯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十多年过去,到了《三体》,激情少了,多了理性、冷静和冷酷,也渐渐地关注到人类自身。
“科幻本身最关注的应该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果在科幻里还是过多地关注人类自身、人与社会的关系的话,就会把科幻本身的特性消磨掉,这样科幻就跟其他类型小说没有什么区别了。事实上,《三体》本身就过多地融入了人类本身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我从《三体》开始察觉到这一点。”刘慈欣认为,科幻文学的任务不在于隐喻现实、批判现实,科幻文学是空灵的文学,它所涉及的,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是广阔的现实主义文学到不了的疆域。这是它的价值。他并不否认也出现过反映现实的经典作品,比如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奥威尔的《1984》,但科幻世界的主流经典都不是批判现实的状态,都是把人的思想、人的想象的触角提升到现实之外的辰星之间。
刘慈欣的大部分作品都离现实很近,但他并非要把科幻小说作为批判现实的工具,《三体》《球状闪电》……他是把现实作为想象起飞的平台。“如果我的想象力是一只风筝,现实就是线,得有线牵着让风筝飞上天,这样容易把读者带入你想象的世界。把科幻作为批判现实的工具,是狭窄化、工具化的做法。”刘慈欣说。
韩松:科幻必须关注现实
中学时,韩松参加科幻小说征文,奖品就是一大堆科幻书籍。这些书为韩松打开了一扇窗。
“科幻文学是超越现实的。文字除了为历史增添细节,还要创造超验的世界,寻常人去不到的世界。科幻最吸引人的在于神奇和疏离。那是超越日常经验的。”韩松说,他最早写科幻时,可能就是被这个诱惑了。
韩松的作品深得《科幻世界》编辑的赏识,曾于1988年、1990年两次获得该刊颁发的科幻银河奖。而获得台湾《幻象》杂志组织的世界华人科幻小说征文首奖的《宇宙墓碑》,本是他交给台湾科幻作家吕应钟的作品,想请他提提意见,没想到吕应钟带走后转给《幻象》杂志,从此一鸣惊人。
如果说早期的作品与现实尚有一点距离,那么后来的创作中,韩松和同时代的科幻作家们更多地关注了现实。《地铁》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地铁的拥挤;《我的祖国不做梦》描写中国为了赶超西方,只好把睡觉时间都用来工作、消费,以创造出双倍的GDP;《天涯共此时》的灵感来源于央视春晚每年北京时间八点整准时开始,中国人扩展到宇宙中间后,如何理解北京时间、如何设定整个宇宙的北京时间成了中国特色的难题;《驱魔》则关注了高新技术带来的末日危机感。
“这其实是一个迫切的問题,只是大家现在生活在和平时代,或许没有感觉。实际上,在过去几十年里,人类开始掌握毁灭自己这个物种的技术方式:从核武器开始,接下来是纳米技术、基因工程、超级病毒……它们很可能一夜之间就让人这个物种消失掉。这是现实的东西,已经不是科幻了。”韩松说,现实主义在科幻作者里是很普遍的观念。写作应该跟现实的问题、国家和社会的问题发生关系。尤其是科幻小说,就是要跟现实发生碰撞,而不仅仅是文字的游戏。
与科幻文学相比,主流文学对人工智能等高科技领域关注较少。韩松认为,这与国家的经济基础有关。20世纪初有很多文学作品,比如茅盾的《子夜》,关注了最前沿的挑战,写到工人和资本家两种不同走向的冲突,这跟今天面临的最新挑战在结构上是一样的。他们当时关注的是核心的东西,是当时中国面临的最大挑战。但是现在整个社会没有跟上,能先知先觉的人不多。
1978年,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出版,四十年后,“小灵通”的梦想今天已成为现实。而韩松90年代的《火星照耀美国》,其中写到的恐怖袭击事件、美国会发生严重的金融危机等,都在后来的现实生活中一一应验。
“必须把未来的东西纳入你的视野,而不仅仅是过去和现在。这也是科幻的一个特点。”韩松说,文学不仅要写当下,还应是全时空的。民族的冲突,恐怖主义的兴起,经济上的不安定,人工智能一旦掌握人类命脉之后带来的危险……文字工作者应本能地关注这些。科幻小说的写作,需要脑洞大开。
王晋康:科幻要讲科学
王晋康闯入科幻文坛纯属偶然。从深层原因说,是他从小植入心中的科学情结,和对大自然运行机理的敬畏。而实际情况则是被儿子逼着讲故事逼出来的。处女作《亚当回归》就是这样获得了1993年全国科幻征文首奖。
初战告捷,王晋康受到极大的鼓励。《科幻世界》编辑部连续约稿,才促成他后来的继续创作和获奖:中国科幻大奖银河奖15次,还获得1997国际科幻大会颁发的银河奖,2014年又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的终生成就奖。王晋康在45岁的年纪成了著名科幻作家,实在令他自己也深感意外。
他的理想是理论物理学家。“我虽然没能走进科学的殿堂,但已经爬上了科学围墙的墙头,可以一窥其中的精彩。我不像科学家那样终日浸淫其中,他们过于注意细节,已经久入兰室而不闻其香;但与一般人相比,我离科学要近得多,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容易产生情感上的共鸣。正是这种特殊的立足点,成就了我的作品。”
从第一篇科幻短篇《亚当回归》开始,王晋康的作品就是典型的核心科幻。
对于“核心科幻”,王晋康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它特别依赖于一个好的科幻构思,这也正是科幻与主流文学作品最显著的区别。而判别好的科幻构思,应该有几点标准:首先应具有新颖性,具有前无古人的独创性,科学内涵具有冲击力,科学的逻辑推理和构思能够自洽;其次,它和故事应该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对故事情节的发展有内在的推动力;第三,科幻构思最好有一个坚实的科学内核,能符合科学意义上的正确。科幻文学是以世界的统一性为前提的神话故事,建立在为所有人接受的某种合理性的基础之上。
“如果能做到这点,作品就会更厚重,更耐咀嚼,更能带给读者以思想上的冲击。”王晋康说。
创作近三十年,王晋康有自己独门经验:一是坚持,二是写自己最擅长、最有激情写的东西。“文学创作很苦,甚至比我当设计工程师还要绞脑汁,尤其是产生创意和小说搭架子的阶段。”在求学和搞工业设计时,王晋康最大的优势是思维清晰,脑瓜灵光,他把这个优势也用到文学作品中了。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王晋康的名头儿正响时,一位年轻科幻作家对科幻世界编辑部说:自从王晋康成了杂志的主力作者,杂志就带着一股红薯味儿。
“我的作品不是河南的红薯味儿,而是中国的红薯味儿。我的作品有鲜明的民族风格,我想任何人看了我的作品,都不会怀疑作者的中国人身份,包括民族的悲情意识、民族自豪感、正在形成或者可以说是刚刚复苏的大国心态等。科幻作品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文学品种,本身就是超越国界的,因为它所依托的科学就是绝对无国界的……”
何夕:用科幻解剖人性
13次荣获中国科幻“银河奖”的何夕,首次推出的长篇小说是《天年》。
何为“天年”?何夕说,对于新年,在全世界大的文明中都是一种欢迎的态度,唯独中华文化有一个“年兽”的概念,而天年就是这样一个劫难的意思。小说的核心不是末日,而是人。人类在发现天年、应对天年的过程中,再次发现了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给我个人影响较多的科幻作家,国外是阿西莫夫,国内则是叶永烈那代人。”生于1971年的何夕,表示他们那一代作者,很多是基于单纯的爱好走上科幻创作道路。从19岁发表第一篇科幻小说开始,近三十年来,何夕的作品涉及宇宙探险、时间旅行、平行时空等多种主题,尤其专注于对宏观科学未来及人性善恶的探讨。
“以前在介绍何夕时我曾经说过:我们可以被一部科幻小说中的想象力和创意震撼,然后在另一部中领悟到深刻的哲理,又被第三部中曲折精妙的故事吸引,但要想从一部小说中同时得到这些惊喜,只有读何夕了。这个评价用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上更为适宜,这些在科幻小说中似乎很难共存的特质,在《天年》中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刘慈欣在序言中如此评价何夕。
在刘慈欣的小说里,科学是道具;在王晋康的小说里,科学是信仰。在何夕看来,人类作为智慧物种,其现有的生理、心理等社会形态,其实都包含着科学和技术塑造的成分,这个过程不仅一直在继续,而且会愈演愈烈。人类创造科学,科学则反哺人类(但也可能反噬)。
现在科幻具有多元化的趋势,一些作品描写非常遥远的未来,表现很大胆,技术细节并不是首要考虑的问题。而何夕的作品一般描写的是近未来,因此在尺度上便有一定要求。既要呈现未来感,但也要符合普适的科技原理。何夕说:“我希望在作品里探究人与科技的关系,探讨科技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愿意将科技看作一把上帝的手术刀,解剖隐藏至深的人性。”
陈楸帆:用科幻应对焦虑
陈楸帆的科幻启蒙比较早。从幼儿园起就看科幻小说,小学一二年级开始模仿《星球大战》写太空歌剧式故事。后来写了很多“抽屉小说”,16岁在《科幻世界》发表作品并获一等奖,从此算是出道。
写作多年,陈楸帆从依靠二手素材到掌握一手经验,从主题先行到任其自由生长,从觉得自己不够科幻到觉得自己太科幻,他一直尝试风格上的变化。
中国是一个加速进化的社会,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超速发展的节奏里面,这就会导致很多人对变化产生一种焦虑,陈楸帆觉得,这一切都对科幻作家提出了更高的挑战。他认为,写科幻必须在科和幻两个方面都下功夫有所突破,去了解最新科技动态,摆脱惯性思维。如果只能在浮泛的表面上去理解事情,作品就不可能给读者带来新的冲击。其次,他认为科幻应该更加自觉地在形式与语言上去进行大胆试验和突破,因为它是面向未来的一种文学。
2012年8月,陈楸帆开始在最世旗下《最幻想》杂志上连载长篇近未来科幻小说《荒潮》,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硅屿的地方,原型是他老家汕头附近的一个小镇贵屿。这座岛屿被进步浪潮抛弃,岛民对生态灾难习以为常,与电子垃圾共存。陈楸帆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兴趣,随后开始了田野调查和资料搜集。故事里有宣称要用环保技术造福硅屿的外来资本精英,有在底层苦苦挣扎沉湎于电子毒品的垃圾少女……在人与机器交相辉映的共生时代,个体的灵魂与命运如同风暴中的苇草,彼此交织缠绕。
小说出版五年后,中国生态环境部成立,针对贵屿电子垃圾污染的治理也初见成效。陈楸帆认为,这说明《荒潮》的议题具有“科幻的预见性”。
双翅目:有“点子”就写
80后哲学在读博士双翅目在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中,她获得了科幻组的首奖,中篇科幻集《公鸡王子》已由豆瓣阅读推出。
双翅目是从《机器猫》开始喜欢上科幻的。她发现,很多喜欢科幻的朋友,科幻启蒙都是《机器猫》。“《机器猫》让我在学会看科幻小说之前,先体验什么是科幻,尤其是各种各样的小技术和时间穿梭。我觉得《机器猫》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可能类似科幻电影和科幻类漫改电影对当代中小学生的影响。”
她最早的作品《基因源》发表于2008年的《科幻世界》。从初中起,双翅目就开始期待散发着墨香的《科幻世界》如期到来,刘慈欣、韩松、王晋康……都是她最早通过《科幻世界》了解到的。通过《科幻世界增刊》的翻译小说,她还“认识”了阿西莫夫、特德姜……
短篇小说《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的3D打印,《精神采样》中的大脑连接组及人机接口,《公鸡王子》与《空间围棋》中对于人工智能的探讨,双翅目努力在每一篇作品中寻求突破。她用睡觉、走路和坐地铁的时间构思,然后抓住一切能坐下并保证电脑安全的地方,开始写。
和十年前相比,双翅目觉得自己的文字风格和对科幻的认识,在无意中有了很大改变。在豆瓣阅读写作时,她更多地关注“点子”,一个有创意的点子和一个值得读的故事,是她认为科幻小说创作的两大元素。專业能力帮助她完成了逻辑思考部分,所以她觉得,只要认真写过几篇论文的本科生,就具备写科幻小说的能力。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