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之眼”:日本文话中的韩海柳泉

2020-06-19 08:00罗春兰史可欣
关键词:柳宗元韩愈日本

罗春兰 史可欣

摘要:日本文话尊崇韩愈、柳宗元的古文宗师地位,对韩柳的评骘与中国文坛主流倾向相吻合,其自主意识从“文以明道”出发,突出表现为普遍的“尊韩略柳”倾向,尤以斋藤正谦《拙堂文话》“尊韩附经说”为典型。透过日本文话可以发现,韩柳之明道、宗经思想,务去陈言之文学主张以及如海似泉之文风等,均对日本汉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亦可谓日本文话中的一双反观中国的“异域之眼”。

关键词:日本;文话;韩愈;柳宗元;《拙堂文话》;《渔村文话》

中图分类号:1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448( 2020) 01-0121-08

韩愈、柳宗元协力开辟唐代“古文运动”,后世合称“韩柳”。文之韩柳恰如诗之李杜,均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观。韩柳之文,从时间维度上来看,往前,是对以往中国文学写作历程丰厚及深度的接受,往后,则是对之后文学发展流变丰厚及深度的被接受。这种被接受,不唯源自中唐之后历朝历代的中国文人,更有异域之眼,投以关注。

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域外分支,日本文话高度尊崇韩柳的古文宗师地位,涉及文章流派、技法分析,包括考订、辨伪、辑佚等许多内容。自江户初年藤原惺窝(1561-1619年)汇编《文章达德纲领》,到江户后期以斋藤正谦《拙堂文话》和海保元备《渔村文话》为代表的日本文话“双璧”,不论是翻刻中国文本还是日人自著,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韩柳在其中的典范意义。

日本文话的数量迄今尚无精确统计,广池千九郎《支那文法书批阅目录》第二日本之部,收录了其于明治年间所见日人所著文话80余种[1]。王宜瑗撰《知见日本文话目录提要》,载有日人所著文话30种[2](P9 811)。本文以两部“知见目录”为主要线索,通过分析日本文话对韩柳思想、文法、笔法、风格等方面的评述,探讨韩柳对日本文学产生的影响,以“异域之眼”管窥中日古代文学交流的一个侧面。

一 尊韩柳以明道,推庄骚左史而定畴——蹑迹韩柳思想之轨

韩柳文学思想以“明道”“宗经”为核心,开后世古文源流,于理学道统亦有开掘之力。纵贯整个江户时期,朱子学在幕府官方的支持下始终居于统治地位,这一背景必定影响到了日本文人对韩柳的接受,使之对韩柳历史地位的確认,以二公“因文进道”为中心,由道统而论文统,充分认同其古文宗师的地位。在文章取法范畴论上亦借鉴韩柳思想,强调旁推交通,博采谷梁、孟、荀、庄、骚、左、史等,表现出较高的通达性。

1.韩柳“明道”思想对日本文话之影响

文以明道的思想由来已久,最早端倪于战国《荀子》,汉代扬雄亦有所阐发,南北朝时刘勰《文心雕龙》有《原道》篇,强调“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3](P2)。及至唐代古文运动勃兴,韩柳在文、道关系上均强调“文以明道”,且带有明显的儒家功利主义色彩。韩愈强调“修其辞以明其道”[4]( P126),写有著名的“五原”(《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申明儒家道统,视继承尧、舜、禹、汤、周公、孔、孟“古道”为己任。柳宗元也提出“明道”说:“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5](P550)“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5](P126)。但柳宗元之“明道”思想更富于理性和现实性,论道从“辅时及物”[5] (P508)出发,“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5](P550),“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5](P480),侧重于讽谕兴寄。较之韩愈,柳宗元的“明道”思想形成较晚,正统色彩也较韩愈为弱。宋代古文运动宗师欧阳修说:“子厚与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时,而后世称为韩、柳者,盖流俗之相传。其为道不同,犹夷夏也。”[6](P190)正因韩柳二人“为道不同”,随着宋代以后理学道统建立,韩愈以其道统开拓之功,地位逐渐超越柳宗元。

江户文章之学强调“修辞明道”,如佐藤一斋(1772-1859年)《续唐宋八家文序》曰:

夫圣贤之文蕴于心而行乎辞,辞乃心也,道之精华也。[7](P50)

这似可看作韩愈“修其辞以明其道”(《争臣论》)的另一种表达。尽管不同作品表达上略有差异,但值得注意的一点在于,日本文话系道统于孔孟,于文统却多溯韩柳为宗,对韩愈的尊崇尤为突出。在首刊于文政十三年(1830年)的《拙堂文话》中,斋藤正谦甚至提出了“尊韩附经”的个人观点:

韩公之道之文,盖非荀(荀子)、扬(扬雄)比。自秦汉以来,学者溺于训诂,士大夫淫于佛老。韩子(韩愈)一出,排而正之,上继往圣,下开来学,其功大矣。而其书以集行,世遂以文士目之,不若荀、扬之在诸子之列。余尝不自揣,选其醇粹有关系者,编次为六卷,以《原道》《原性》诸篇,系世道民彝者,为内篇;以《佛骨》《复仇》诸疏,淮西、黄家事宜,系政事经济者,为外篇;以《龙马》《获麟》《讳辨》等篇,及系学问文章出处进退者,为杂篇,名曰《韩子新编》。盖推置诸子之上,欲以附孔、孟之籍,亦公删《荀子》之意也。[2](P9 866)

曾巩说:“观圣人之道者,宜莫如于孟、苟、扬、韩四君子之书也,舍是醨矣。”[8](P23)北宋神宗年间,朝廷以孟子配享孔庙,以苟况、扬雄、韩愈从祀,从宫方层面确立了孟子、荀子、扬雄、韩愈的道统和文统地位。斋藤正谦不满历史上荀子、扬雄地位高于韩愈,主张将韩愈的作品仿照子书的编次方法,分内、外、杂篇重新整合为《韩子新编》,归于子部,甚至可以附“孔、孟之籍”而直入经部,认为唯有如此,才配得上韩子在恢复道统上的巨大贡献。再如王安石所言:“自孔子死,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9](P811)近代学者陈寅恪也认为,韩愈在儒学思想史上有“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源远”[10](P105)的贡献,可为斋藤“尊韩附经”之理论参照。

斋藤正谦而外,日本文话作者们阐发明道观念也多宗韩愈,以柳宗元为辅,这种“尊韩略柳”的普遍倾向与同时期的中国明清时期主流观念相吻合。江户中后期,特别是1790年宽政异学之禁重新树立起朱子学的权威,道统观念再度加强,使得大量产生于这一时期的日本文话中尊韩情绪更加强烈,“双璧”是为其中的典型代表。海保元备《渔村文话续》论及“韩李”与“韩柳”之争时日:“焦理堂(焦循)极爱柳,以为唐宋以来第一人(《揅经室二集·通儒扬州焦君传》),这恐怕与公论不合。”[2] (P10 115)他认为柳宗元古文不如韩愈纯粹,颇有一点卫道士姿态的偏激。

对比而言,韩愈的道统说以宗经为主,力求正宗纯粹。柳宗元明道思想则相对薄弱,而日本文话“明道尊韩”观念的根本原因就在于:

韩《原道》诸篇直继《孟子》,柳无此种作,、韩柳优劣正在此。[2](P9 870)

综上,日本文话论韩柳思想以“明道”为核心.表现出明显的“尊韩略柳”,其“尊道”意识比之中国带有更为激进的民族性特征。

2.韩柳“宗经”意识在日本文话中的阐发

韩柳以宗经为本源,为古文的“取道”和“取法”划定了范畴。宋代邵博说:“韩退之之文,自经中来;柳子厚之文,自史中来。”[ 11](P107)韩愈“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4](P188),“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以成文”[4](P173),具有十分浓厚的宗经意识。柳宗元也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详细论述了作文当求之六经,同时参之《国语》《离骚》《太史公》等。考之日本文话,《拙堂文话》说道:

后世文宗韩、柳,而韩、柳之文有所由出焉。韩谓:上规姚姒、盘诰、《春秋》、左氏、《易》、《诗》,下逮庄、骚、太史、子云、相如,闳其中而肆其外矣。柳谓:本之《书》《诗》《礼》《易》《春秋》,取道之原;参之毂梁、孟、荀、庄、老、《国语》、《离骚》、太史,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学者既学韩、柳,则又不可不学韩、柳所学矣。[2](P9 892)

这段论述引用韩愈《进学解》和柳宗元《与韦中立论师道书》,概括出韩柳为古文罔定的“取道”和“取法”之源,以六经为核心,本质上是一套儒家正统的文学观,被洪迈称为“韩、柳为文之旨要”[12](P85)。但韩柳的宗经并不拘限一家,还明确提出须参之庄子、屈原、司马迁、扬雄、司马相如等先秦两汉诸家,呈现出豁达、包容的姿态。石川英《文法详论》“喻言”亦有所议论:

古文之纯粹者,以孟、荀、左、国、庄、骚、马、班为冠冕。[7](P1)

石川的观点,明显受到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参糅《毂梁氏》《孟子》《苟子》《庄子》《老子》《国语》《离骚》《太史公》以“旁推交通”思想的影响。韩柳以六经为原,多方取法的宗經思想,还影响到了日本文话对古文名家风格、成就的评判,如《拙堂续文话》卷4曰:

左氏之华赡,庄周之荒唐,韩非之峭深,子长之豪荡,子云之古奥,各臻其妙,不能相通。韩昌黎以不世出之才,压倒千裁,佐以柳柳州之雄杰,集大成之,以为后世宗师。[2](P9 863)

韩柳超然卓绝,集《左传》、庄周、韩非子、司马迁、扬雄等名家风格之大成于一炉。若从韩柳文中寻找学习文章的门径,必臻阃奥,则如《拙堂文话》卷5所说:

韩柳穷秦汉诸家之蕴而尽发之,奥衍闳深,无所不有焉。[2](P9 895)韩、柳诸公之文,皆原本经术,又各取其性所近者专治之。[2](P9893)

日本文话中的“取道”“取法”之原以宗经为基础,却不似正统理学文论观那样过分强调以义理为中心,韩柳提出的六经为本,旁推左、史、庄、骚等先秦两汉之文的主张得到了普遍的赞同。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日本从未施行过如中国一般严格的科举制度,江户文人虽偶作八股,也只为练笔,不以之为晋身之阶,习作虽以儒家思想的“道”为准绳,却有更大的自由空间“发秦汉诸家之韵”,“各取其性之所近者专治之”。所以,韩柳相对松散、宽泛的道统论,以其高度的通达性和文学性,让日本文话的取法范畴超越了“义理”和“道统”的拘束,与文学达成了更深层次的契合。

二 陈言务去杜绝摹拟蹈袭,修养文气力求言正格高——追慕韩柳文学主张

江户时期,日本有着浓厚的汉文学习、创作的热潮,从翻刻书籍来看,李淦(按:别本作“李涂”)《文章精义》、吕祖谦《古文关键》、谢枋得《文章轨范》等指导门径的文章学著作在日本均颇有市场。但客观来说,中日两种语言语法结构差异甚大,给古代日本人增加了学习难度,使得日本文话著作的编、著更偏重于文法讲解,在文学思想的深度探索上有所欠缺。作为古文运动的开拓者,韩柳以丰富的创作实践,提出了许多颇有价值的文学主张,这些主张在日本文话中得到进一步的推阐。除了举韩柳文为例介绍其具体的篇、章、句法外,文话的文学主张集中表现在如下三个层次:

1.绝摹拟蹈袭的文辞观

首先,日本文话多强调“陈言务去,词必己出”。其思想渊源主要来自韩愈《答李翊书》:“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4](P169)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曰:“ 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4](P539)

中日语言习惯不同,日本学生在学习汉文这种非母语写作的过程中,必模仿巾同文章大家,极易陷入模仿、套用的弊病之中。因此,日本文人十分强调韩愈“陈言务去”和“词必己出”之说,《文法详论》专收林鹤梁《去陈言说》:

学古文者,学其神气,不学其言语,斯为善学者矣。今夫古文之绝佳者,莫过孟、庄、左、马,而孟、庄、左、马未尝踏袭前人,动出一机轴,谓之精神性灵之文。余尝观优,其演古今人物,摸(按:当为“模”)其言语,拟其容貌,写其忠胆义气之状,往往使人不觉感激泪下。退而念之,其可泣者皆可笑也,此无他,以其所为出于虚假而未尝有其实耳。作文亦然,柳子厚评韩文日:“世之摸(按:当为“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宜。”善哉言也。是韩子之所以能与孟、庄、左、马比肩而立也。或日:“然则古语皆不可用欤?”日:“否。”苟能可用而用之亦何害,但(按:当为“且”)镕化之使如自己出,古人之言语即我之言语耳。[7](P52)

强调好的文章要自出机轴,追求精神性灵。对于古语不可强行模拟,以镕化如己出、能达到用古人之言语如自己之言语者为上。

“务去陈言”流风延及日本也是韩柳影响的重要体现。江户中期,徂徕学派崇尚李王复古,蔚然成风,发展到萱园后学,其“模拟剽窃”之弊已广为文坛所批评,日本文话作者亦多站在唐宋派立场上,以“陈言务去”反对之。荻生徂徕弟子太宰春台晚年对老师荻生徂徕颇有议论,尤其反对荻生徂徕一味追求古辞古字、剽窃剿说:

余故曰:古文辞之患,在用古人成语,不其然乎?李王尚以是取败,况其他乎?大抵古文中,有奇辞奇语难读,后儒不得其解者。彼岂必有所本哉?恐亦多出其自撰耳。韩文公盖窥此秘,故务去陈言而择新言,岂不可哉?要在不失法耳。后之学韩者用法不及退之,而去陈言过之,此文之所以再败也。[13]( P16)

在这里,太宰春台反对在文章中盲目拟古使用“奇辞奇语”,主张当如韩愈般“去陈言而择新言”,写作文章建立在不失法度的基础之上。

《渔村文话续》“圆通(蹈袭弃染)”一节曰:

柳子厚说:“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侥一时之声音。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与友人论为文书》)这是对六朝以来蹈袭之弊的矫正。在《与杨晦之第二书》中又说:“其说韩愈处甚好。其他但用《庄子》《国语》文字太多,反累正气,果能遗是,则大善矣。”这是对多用古文字的批评。[2]( P10 125)

这里引柳宗元《与友人论为文书》的主要观点,批评六朝以来的蹈袭之弊,是为与所述韩愈“陈言务去”的呼应。又引柳《与杨晦之第二书》,批评韩愈因借用古文字太多影响了行文的流畅,是为对韩愈强调“陈言务去”和“词必己出”而产生的失当之处进行纠偏。

2.“师其意不师其辞”的模拟观

日本文话对韩柳文学主张吸取的第二个方面,是主张摹拟名家、名篇要“师其意不师其辞”,其渊源于韩愈《答刘正夫书》:“古圣贤人所为书俱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日:‘师其意,不师其辞。”[4](P206)土屋宏《文法纲要》“格言名语”条引明代王鏊《震泽长语》说:

王鏊曰:为文必师古,使人不知所师,善师古者也。韩师孟,今读韩文不见其为孟也。欧阳学韩,不觉其为韩也。若拘拘规仿,如邯郸之学步,里人之效颦,则陋矣。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辞,此最为文之妙诀。[14]

土屋宏认为韩师孟,欧学韩,其精妙之处在于“师其意不师其辞”,学文者当如是,不能拘陷于简单的模仿。

“师其意不师其辞”在日本文话中也被当成衡量文章优劣之準则,熊坂邦《文章绪论》论司马迁说:

六经之外,文章之高者,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及韩昌黎而已矣。若夫司马迁则命世之才,其文多端,难一概论,如五帝本纪,夏、殷、周本纪,则从诗书来者也。如春秋诸世家,则取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而成之者也,如始皇本纪、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则取楚汉春秋而成之者也:如汉诸帝纪及诸世家、列传,则其所自撰也。宋郑樵犹讥其全用旧文,间以俚语,虽不足为子长重轻乎,亦可谓确论矣。盖其从诗书来者,则敷演诗书以成一家也,韩愈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辞者,盖存于其间矣。[15](P5)

熊坂认为司马迁行文取材多端,或直用1日文,或间用俚语,皆能融汇而成一家,正符合韩愈“师其意不师其辞”的思想,堪称六经之外文章高妙的代表。

3.“气全而言正”的作家修养论

日本文话多以韩柳文学思想中的气论与神志说点评文章的格调和层次。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气”主要是对精神气质和人格境界的描述,如韩愈《答李翊书》中提出“气盛言宜”,他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4] (P169)此论被吕本中评为“最见为文养气之妙。”[16](P585)又有《答尉迟生书》中的“心醇气和”说:“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说:“凡为文,以神志为主。”[5](P484)他认为文章是作者的精神产物,其格调高下亦展现出作者的情操、思想和道德水平。《渔村文话》“达意”一节并举韩愈《答李翊书》和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认为文章要取得明白畅达的效果,当以“意气”一脉贯穿:

韩昌黎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答李翊书》)这是把意气贯穿之时文字皆活、自然适宜的状况比作水势盛大,能浮众物。

柳子厚说:“为文以神志为主。”[2](P10 084)

其后的内容还把文章的词藻、事实等比作市肆上的商品,把文章立意比作可以购买各种商品的钱,有这种修养,就可以把散见于经、子、史中的素材为自己所用。而修养意气,如斋藤正谦所言:

韩子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然气有偏全,言有正驳,唯本乎仁义者,其气全而言正。故韩子又云:“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2](P10 054)

只有以儒家仁义之道为根本,培养出完整而健全的人格,才能达到“气全而言正”的境界,是为对韩愈“气盛言宜”“心醇气和”说的接受。

归纳起来,日本文话对韩柳文学思想的贯彻可以归纳为“陈言务去”“师其意不师其辞”“气全言正”三个层次。初学文章者,由模仿而入门,强调“陈言务去”和“词必己出”,拒绝摹拟蹈袭。当具备一定基础之后,则需要达到“师其意不师其辞”,超出单纯的模仿,努力形成自己的风格。最后,文章的旨归在于儒家“仁义”之道,以韩之气论和柳之神志说为论据,强调个人修养对文章境界的提升。

三 风如韩海柳泉,体借韩柳而彰——发抉韩柳文风之别

韩柳并称彪炳史册,但两者在文风上差别甚大,且在不同题材上成就的高度各有不同。相较而言,韩文气势磅礴,说理充分.韩愈捍卫儒家道统的雄辩,在历史上更是掷地有声。柳文精致细密,说理幽深,长于阐明事理,抒发个人情感,特别是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成为后世不断追慕的对象。日本文话的作者们对韩柳风格和成就的不同特征,也有十分明确的认知,他们要求文章风格上师从韩柳,相应体裁上借鉴韩柳,表达出充分认可韩柳为文章宗师,并倾心仿效的心态。

1.韩柳风格特征的差异

论韩柳风格差异,与韩愈同时代的孙樵曾以“韩则委曲条畅,柳则峭直峻削”[17](P241)别之。明末清初的魏禧评唐宋八大家文日:“退之如崇山大海,孕育灵怪:子厚如幽岩怪壑,鸟叫猿啼。”[18](P1 127)韩柳文风之别在日本文话中也多有论及。如《拙堂文话》卷3曰:

罗景纶(罗大经)谓“韩如静姬,柳如名姝。”(《鹤林玉露》)李耆卿(李淦)谓“韩如海,柳如泉。”(《文章精义》)信然。[2 ](P9869)

“韩如静姬,柳如名姝”出自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5,原句为:“韩如美玉,柳如精金;韩如静女,柳如名姝。韩如德骥,柳如天马。”[19](P57)“韩如海,柳如泉”出自李淦《文章精义》,以水比喻“韩柳欧苏”,原句为:“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20](P62)明代杨慎认为“柳如泉”未允,可易“泉”以“江”[21](P798)。虽然历史上各家见解不同,比较而言,韩愈的文章说理雄深,气势宏大,而柳宗元的文章则更加精致细密。森蔚作《渔村文话》序评韩柳文如海似泉,也如海似山:

夫唐宋大家之文,譬诸山水——乔岳大海,包含无穷者,韩文也;峻崖峭壁,溪涧窈然者,柳文也。[2] (P10 078)

森蔚以“乔岳大海”比喻韩文,突出其气势宏大,包含无穷;以“峻崖峭壁”比喻柳文,突出其说理幽深,文风奇峭。除评论风格差异外,日本文话中也时常将韩、柳与其他诸家对比。《拙堂文话》卷3曰:

余尝与或论文曰:柳文高,欧、苏文大。曰:然则孰优?余曰:是不可优劣。譬之柳犹在朝公孤,位尊望重,人以为天上人。欧、苏犹外诸侯,规模豁大,有土地人民之盛。三家各有所优,不得褒此而贬彼.,是非止柳与欧、苏之别,唐宋诗文之分亦然。而少陵之诗、昌黎之文兼而有之,所以旷绝于古今也。[2](P9 865)

他将柳宗元和欧阳修、苏轼相比较,认为“柳文高,欧、苏文大”。以“在朝公孤”形容柳宗元,格调高远;以“外诸侯”形容欧阳修、苏轼,才具气概宏大,三家不可以优劣来衡量,而韩愈之文高大兼有,所以其文章能和杜甫诗一样冠绝古今。

总之,日本文话注意到了“韩海柳泉”的风格差异,其评价多引中国历史上的成说,且喜比喻,师从韩柳文风的同时多表现出一定的尊韩意向。

2.韩柳文学创作各擅胜场

日本文话在文道理论上多认为柳宗元不及韩愈,但也注意到了韩柳在文学创作题材面向上的不同,主要表现在韩愈长于明道之文,而柳宗元则更娴于山水游记。

韩愈明道之文,斋藤正谦在《拙堂文话》卷3曰:

东汉以后,道日丧,儒学不过论明堂、议丧服,文章不过留连光景之作。及韩子出,文章先变,而道德经济之学又大起,并为后世模范。范文正(范仲淹)得其经济,欧阳文忠(欧阳修)得其文章,孙明复(孙复)、石中立(按:疑为“石中允”,当指石介)得其学问,如三苏之文别辟奥交,二程之学直继往圣,亦不能无本焉。然则宋代之多士,不可谓非韩子一唱之功矣。而元次山(元结)之学问,陆宣公(陆贽)之经济,柳仪曹(柳宗元)之文章,亦有犄角之力也。[2](P9 873)

在理学正统文论观看来,东汉以后道统沦落,儒家思想对人们行为处事的指导地位衰退,仅仅停留在明堂、丧服之类的礼仪制度中,导致魏晋以降文学格局偏小,抒发的都是“留连光景”的个人情怀。直到韩愈首倡的古文运动一改文学的格局和面貌,其文章更是从文学拓展到道德、学问、经济等实用之学,为宋朝的人才济济做好了铺垫。所以《拙堂续文话》卷8曰:

秦汉以来,至宋诸大儒出,诚意正心之学舍而不讲,千有余年矣。其间一二豪杰之士,能见及之……及韩退之《原道》引《大学》条目以排二氏,可谓凤鸣朝阳矣。[21(P10 056)

他盛赞韩愈以《原道》为代表的作品攘斥佛老,上承圣贤之志,下启宋儒道统之滥觞的文学成就。在盛赞韩愈明道之文功绩的同时,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之作在日本文话中也获得了充分的认可,关于山水游记的品评,以斋藤正谦《拙堂文话》卷8最为丰富,其对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更是推崇之至:

柳子厚《袁家渴记》云:“舟行若穷,忽又无际。”语虽不多,妙写奥旷两般之趣,使人神逝焉。沈归愚(沈德潜)读本评之谓:“八字已抵一篇游记。”洵然。又谓:“王右丞(王安石)‘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读‘舟行若穷二语,故应胜之。”爱之至矣。今观其集,有《焦山记》云:“石势益奔峭,树木纠葛,几于无路。峰转境开,倏复轩豁。”盖学柳文也。虽摹写之巧,竞让自然之妙。[2](P9 938)

柳宗元《袁家渴记》是著名的《永州八记》中的第五篇。柳宗元山水文描寫精妙,如沈德潜所说,《袁家渴记》中“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八个字就算得一篇游记。斋藤正谦认为柳宗元对自然景色描摹之精巧,胜过了自然景色之妙。《拙堂文话》卷8评《袁家渴记》的还有:

古人状物之妙,或画所不及。如《庄子·齐物论》写风一段是也。盖风之为物,飘忽无形,弗可认视,唯其吹万物,有声可听,亦轻重疾徐,随物各异,人虽有百口不能悉状焉。今漆园叟(庄子)借林木诸窍,写出激、謞、叱、吸种种之声,始觉可把捉,孰谓风不可捕耶·柳州(柳宗元)《袁家渴记》云:“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荔香气,动涛旋濑,退聍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从山而木,而草,而花,而涛濑,而溪谷,所遇异状,模写之工,不减漆园。[2] (P9 942)

将柳宗元《袁家渴记》与《庄子·齐物论》写风的段落对比,二者所写均为难以描摹之物,突出柳宗元笔法的精湛。论柳宗元写景状物之妙,斋藤评笠置山一段颇为独特:

山城东南隅有笠置山,为元弘帝(按:后醍醐天皇)蒙尘处,今属我藩封内,在伊贺上野城西三十里……丁亥季秋,吾侯巡封遂登此山……於戏!疆内之胜有如此者,吾曹手笔凡陋,不能发其奇,可恨已。若得柳州入神之笔写而传之,其名岂出于黄溪、石城之下哉?[2](P9944)

笠置山位于日本京都府相乐郡木津川南岸,元弘(1331-1334年)年间后醍醐天皇(按: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开启者)行宫曾位于此,后被烧毁,江户时期属伊贺津藩封内。伊贺津藩为斋藤正谦母藩,斋藤就藩时曾登过笠置山。忆起如此名胜,斋藤正谦不禁感叹:可惜日本疆域内有如此胜景却没有柳宗元那样的传神之笔,不然其名声定不在柳文中的黄溪、石城之下!其推崇柳宗元之情可见一斑。

斋藤正谦尊韩,却也崇柳,甚至还自编柳子厚年谱(《拙堂续文话》)。客观地来说,日本文话在推崇韩愈“文道并至”的同时,也充分注意到了柳宗元在山水游记方面的成就。如斋藤正谦记游就时常借柳文抒发情怀,并引用柳宗元之文来评价日本名胜,笔触之广涉及江户市井、京都风情,包括斋藤的名篇《月濑记胜》记述过的大和国尾山月濑村等日本风景名胜。

四 结语

文话是关涉文章理论与批评的文体,日本文话对韩柳的接受与中国文脉同源而合流,亦表现出日本汉文学自身演变发展的印记。从“知人论世”的角度出发,通过全面把握背景和材料可知,日本文话对韩柳的接受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崇尚韩柳原道、宗经的文学思想,旁推六经、庄、骚等为“取道”“取法”之源,虽然从“文道”观念出发多带有“尊韩略柳”倾向,却并未忽视对文学性的观照;其次,日本文话特别重视文法和基础,论韩柳文学思想可由低到高,概括出“陈言务去…‘师其意不师其辞”和“气全言正”三个不同层次的要求,带有一定的进阶意味;最后,日本文话充分注意到了韩柳在风格特征和创作实践上的不同,标榜韩愈明道之文,也十分肯定柳宗元的文学造诣,特别是在山水游记方面的突出成就。

从时间轴来看,日本文话对韩柳的接受大致有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前期朱子学统治地位确立,为整个时代奠定了儒林文学的基调,但彼时文章学著作多以汇编、翻刻为主,缺乏独立的见解。中期,萱园学派以“文必秦汉”的复古理论煊赫一时,荻生徂徕虽亦曾选韩愈、柳宗元、李攀龙、王世贞之文编成“四家隽”教导后学,可在四家当中徂徕尤其喜好的是李攀龙[22](P2),并未将韩柳置于最突出的地位;后期,宽政二年(1790年)异学之禁后,日本文坛转向唐宋派文论,批判萱园后学模拟剽窃之弊,这股思潮也让以韩柳为代表的“唐宋八大家”地位被空前抬高。

日本文话中的“韩海柳泉”,是一双“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的“异域之眼”,也是我们以域外为参照反观中国学术新貌的一面镜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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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罗春兰(1965-),女,江西九江人,教授,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域外汉文学研究;史可欣(1991 -),男,江西南昌人.2017级国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从事同学集部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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