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刘嘉颖
《清明上河图》后段末尾的“赵太丞家”药铺
900多年前的北宋,杭州暴发了一场瘟疫。已在官场浮沉十年的苏轼,正好任职于此。眼看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衣食无着,他心急如焚却临危不乱,迅速实施了一系列救灾行动。
兴趣广泛的苏轼对医书有所涉猎。此时,他想起了一副名为“圣散子”的秘方,立马将其印制成册,并公开发放。同时分发医药,鼓励民间医师行医,打压做黑心买卖的药铺。他还修建一座安乐坊,用于临时隔离病人,提供治疗。很快,疫情平息,苏轼的防疫措施得到了朝廷认可,尤其是那座堪称“北宋版雷神山”的安乐坊,被大规模推广,在整个宋朝沿袭下来。
苏轼抗击瘟疫的故事,被记录在文献典籍中,为后世所知晓。而那些病人买药、医生出诊的医疗日常,则被勾勒描摹,通过宋画流传了下来。
想了解北宋市井风俗,绕不开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作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它一直被视为古代风俗画的巅峰之作。5米多的长卷上,汴河上船只穿梭,市井中店铺林立、人烟稠密。诸多行人与店铺中,画家也用细致的笔墨描绘了多处与医药有关的图景。
长卷最左端有座医馆,名为“赵太丞家”,共三座院落,建得很气派。医馆门前两侧立着两个招牌:一为“大理中丸医肠胃冷”,一为“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其后立有一招牌“赵太丞理男妇儿科”,左侧门旁又有条匾“五劳七伤……”,室中一妇人正抱着婴儿就诊。这家医馆门牌醒目、科室齐全,可称为宋朝的三甲综合医院。宋代人常以自己的姓名或官名为店名,赵太丞家的经营者,很有可能是宫廷太医的后人。
《清明上河图》整幅画中央还有一家诊所,门前高挂着“杨家应症”的竖式匾额,门口一名成年男子正牵着一个小孩往里走,而不远处一辆马车正在驶离诊所,车上躺着刚刚看完病的人。这是一家私人医铺。能将医铺开在城门内繁华地段的十字街上,说明彼时坐堂医生的经济收入已经很高了。
画中还有3处饮子(一种类似凉茶的饮品)铺,街边立几顶凉棚,棚下置几张桌椅,一旁挂着“饮子”或“香饮子”的招牌。在一处饮子铺中,卖饮子者作持杯状,身后是一个盛饮子的大木桶。因宋人有“啜香汤”的养生习惯,这种在街市上支摊卖保健饮品的场景,在汴京十分常见。
“赵太丞家”前的大路上,还有一位走方郎中,脚穿芒鞋,身背竹筐,双手打板,似乎正叫卖着药材。宋朝时,此类医僧不少。他们云游天下,寻师问道,看病卖药。
近郊小集镇的十字路口旁,有位老者摆摊,所卖中药品类有数十种。四周有人围观,其中一人正撩起裤子给卖药人展示他粗肿的腿。
《清明上河图》在医药主题上不惜笔墨。事实上,当时这样的医馆、药铺、药摊散布于汴京城内的繁华地段。都市医药行业的繁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政府财力雄厚与社会富足的表现。
现在看来,张择端画的是北宋汴京最后的繁华景象。其实在他作画时,北宋已经处于与金政权的长期对峙中。不久后,金人南下,“靖康之变”爆发,汴京沦陷,北宋覆灭。金人掳走了徽宗、钦宗二帝,还抢走了包括《清明上河图》在内的无数珍贵画作。几百年间,这幅画历经辗转沉浮,最终成为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如今,不仅艺术家会反复揣摩画中的笔法技艺,考古学家也在画中发现了盛世中的隐喻,民俗学家则寻找到说不尽的市井百态。而这些生意兴旺的医馆药铺,便成为北宋生活的一个重要侧面。
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概括描绘了都市医药业全貌,那么《村医图》(又称《灸艾图》)着重表现的则是乡村游医治疗病患的场景。在画中,画家李唐生动地还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外科手术”。
初看此画,目光一定会停留在画中间那个龇牙咧嘴的患者身上。这个壮汉,袒露上身,肌肉紧绷,汗毛根根直立。他双目圆瞪,张着大嘴,好像正声嘶力竭地喊着疼。一旁,有个老农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另有一少年牢牢地按住他的上半身。老农身后,还有个孩子躲了起来,皱着眉头不敢看,一只脚却死死踩住患者伸出来的一条腿。壮汉背后,是为他医治的郎中。这人坐在凳子上,神情专注,目光如炬,手里摆弄着什么。画面右侧的药童,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呈现出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模样,与身边的郎中配合得默契十足。画中病人、老农、少年、医者、学徒,表情刻画皆惟妙惟肖。
仔细观察郎中手中的工具,好似一把小小的手术刀——一场“外科手术”正在进行。他先用点燃的艾炷,去烫患者背上的毒疮,因此画中有零星红点。等患者病处麻木之后,他又立即用类似手术刀的工具剜去腐肉。而身旁药童手中展开的膏药,大概是用来在手术结束后,贴在伤口上促进愈合的。
《村医图》局部
画面中,远处是典型的乡村风貌。土坡上草叶点点,疏密有致,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画中的郎中随身携带的工具包破旧不堪,衣服上满是补丁。由此推断,这位走街串巷的游医并不富裕。
《村医图》中有写实的部分:画中的穷苦游医,在宋朝乡村十分常见,并且宋朝艾灸疗法发展极盛,画作真实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医学状况。另一方面,这幅画也透出了濃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荒芜乡下,一个筚路蓝缕的郎中,做了一场手法先进的“外科手术”,反差如此大的一幕,很有可能来自画者的想象。李唐在自己的画笔下,倾注了对医疗普及的美好期盼。单看此画,夸张的人物表情,漫画式的表现手法引人发笑,沉淀下来再看,却又觉得心酸不已。
《村医图》的创作初衷,同样可以在时代背景中找到一些答案。李唐生于北宋末年,和张择端一样,也曾供职于宋徽宗的翰林书画院。他擅画山水,尤其是雄伟壮阔的山河风貌。据说那年书画院举办选拔考试,考题为“竹锁桥边卖酒家”,其他应试者在“酒家”上下功夫、着笔墨,唯有李唐一人独具匠心地把酒家藏了起来,只在桥头做了暗示——一面写着“酒”字的旗子,以此凸显诗中的“锁”意,正所谓“露其要处而隐其全”。宋徽宗亲自审阅了这次考试的试卷。他对李唐的巧妙构思赞赏有加,让48岁的李唐拔得头筹。
1127年,李唐也经历了“靖康之变”。他的画连同他本人,一起被金人掳走。同年,宋高宗建立南宋政权,李唐冒死逃出金营,长途跋涉,投奔南宋朝廷。只是,历经劫难的南宋,一时间没有财力与精力恢复画院,李唐只好流落街头,卖画为生。这段经历,让他有机会观察战乱中的平民生活,揣摩穷苦百姓的心理。1146年,南宋恢复元气,重建画院,80多岁的李唐再次成为宫廷画师。晚年的他,摒弃了大开大合的画风,开始向现实主义题材倾斜,描绘百姓疾苦与战时百态。
聚焦农村医疗的《村医图》正创作于此时,是最能体现李唐人文关怀的作品。
南宋李嵩的《货郎图》是另一幅描绘乡村游医的画作。画中主人公是个满脸胡楂的中年货郎。这个职业,在宋代相当于一家小小的移动百货店的老板。货郎每天挑着各类生活用品、食物玩具,一路吆喝。而在这幅画中,货郎的行头装扮,隐隐透露出他的另一个身份:郎中。
货郎的脖子上戴着一圈“项链”,上面挂着几个画有眼睛、牙齿和鼻子的圆牌——“望闻问切”以“望”为首,因此眼睛图案在南宋时发展为医生的标志,牙齿与鼻子则代表“口齿兼咽喉科”。货郎的幞头上,插着一个类似针灸工具的细长钩子,还有一把类似折叠手术刀的“L”形刀片。货郎腰间,挂有印着“诵仙经”字样的装饰物,其底部是块写着“病”字的小圆牌,寓有“念诵仙经,消灾祛病”之意。在他琳琅满目的货担上,还装有多种膏药与草药。
有意思的是,这名游医的货筐上有顶竹编小斗笠,帽身处贴着一条细长的广告招幌,上面写着“攻医牛马小儿”,意思是:既能治牛马,又能医小儿。在现代医学中,把儿科与兽医放在一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而在宋朝,如此“全能医生”也并不多见。这可能是画家的浪漫想象。孩童象征生命与希望,牲畜则代表生产力,两者同框,寄寓了画者对乡村发展的美好愿景。
《货郎图》局部
除了货郎,画中还有雀跃的孩童、朴实的妇人,路边随风飘动的柳条、落在货担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儿……淳朴的人物、淡雅的画风、欢乐的基调,构成了一幅货郎卖药治病写生画,也构成了一幅“乡村农家趣图”。
这幅《货郎图》,奠定了李嵩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他出身于木工家庭,后成为资深画师李从训的养子,在绘画上得其亲授,于光宗、宁宗、理宗时期任书画院待诏,被时人尊称为“三朝老画师”。不过,或许正因为做过木匠,看过世间百态,李嵩进入宫廷后,始终坚持为社会底层人民写生。仅在1210年至1212年间,他就不厌其烦地画了4幅《货郎图》,连画中内容都如出一辙。
李嵩活跃的年代,正值南宋政治经济文化最稳定繁华的时期。他笔下的卖货郎,为闭塞乡村带去药物与医术、生命与希望。因此,他的画总是充斥着欢乐与喜悦。在这一点上,《货郎图》与《村医图》虽题材一致,情感基调却截然相反。
无论如何,从《清明上河图》《村医图》到《货郎图》,一幅幅宋画,讓后世得以窥见宋人看病买药的细节。高大气派的医馆、生意兴隆的药铺、走街串巷的游医,将这些在宋代随处可见的场景,呈现于现代观赏者的眼前。一幅古画最重要的意义,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