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外公外婆都在的时候,四月尾期,神山樱盛放之时,母亲就带上我一起来乡下。天王寺殿后的院落里,净琉璃人形的剧场因为赏樱的季节而开放了。
在剧场深处,那些古老高大的净琉璃人形的杠头被插在圆筒里,鹤的父母十郎兵卫和阿弓就在那里,他们白皙发亮的脸庞,在暗处泛着令人害怕的歹运的贼光。
每一次春天,母亲伸长脖子,用力闻着舞台上的香气黯然神伤,她平日里歹毒的眼角出现了柔和的皱纹。
鹤是处女,所以眉毛是黑的,嘴唇微启,露出一点点牙齿。
阿弓则有着灰蓝色的眉毛,闭着嘴唇。这是净琉璃人形对女人是否有过性生活的表达,一种无贞的女人就应该永远有悲哀淡眉毛的观点,从一百一十年前,开始做这张净琉璃人形的脸时,就决定完成了。
为协助自己丈夫完成使命,她遗弃了鹤。当鹤寻亲来到阿波遍路,与母亲偶遇,阿弓却不能与鹤相认。鹤央求阿弓收留自己,也被拒绝了。鹤在路上遇见父亲,父亲却已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他为取得鹤身上的盘缠杀死了鹤。
太悲哀了,淡蓝色眉毛、始终紧闭嘴唇的女人的命运,被自己所属的男人推入了生活的深渊。
当人形剧里的男人们,都背负自己命运而行时,她却是唯一仰起脸的那个人形,远远地望了我一眼。
在阿波的大山深处,至今,与人等高的阿波人形还演出这样根深蒂固的悲哀,这也真是令人感叹的天长地久啊。
外公是村子里人形剧社的太夫,村子里的传统戏剧是《倾城阿波之鸣门》,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总是躲在黑细布面罩与一身黑衣里面,随着外公的吟唱声,演出阿弓的悲剧。她在三味线强硬破碎的声音里转动沉重的人形,有时她的手会从阿弓的蓝长袖里露出来,造成惊人的悲伤。
外公吟咏时,用了能剧里悲怆的嗓音,令人想起山里黄昏时分四起的乌鸦。这是德岛最经久的哀伤,每个人,每一代人,都在这古老的故事里放进了自己心里的哀伤。
可惜我并不怎么知道外婆的过去,只知道她是整个村子里最爱演净琉璃人形的女人。她那么瘦小,却一直是独立操纵阿弓杠头的那个人,拇指操纵嘴的张合,食指操纵眼睛的移动。别人只是配合她,操纵另一只手和奔跑时的和服下摆。
阿弓身上穿的深蓝色的旧和服,还是1942年时外婆的妈妈做的,当年用古庄家的老师傅染的蓝布,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至于外婆的妈妈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帮阿弓做全套的和服,更是谁都不知道了。
听说捷克的木偶都是由操纵者来画眼睛,也由操纵者自己来确定木偶身上装提线的洞眼,自己调整操纵偶的提线,就是为了能更好地表现操纵者个人的情感。但阿波的净琉璃人形,都是三个人一同操纵一个人形,任何个人的痕迹都是对人形的打扰。所以每个人都必须清除自我,然后再合力塑造一个人物。
也许,这就是阿弓的形象从未改变的原因? 它从未随着操纵者的个人经历和感情而演绎出不同版本,因为阿弓被毁灭的悲伤高于一切个人的经历和表达。
人形是沉默的,被操纵的,操纵者也是沉默的,被操纵的。外婆一生在舞台上只穿着黑衣,黑布蒙面,意谓无我。这样的无我,自有迷人与自由之处。
这个世界里只有太夫宣告发生了什么,而阿弓跟着丈夫怆然四望时,黑衣蒙面的操纵者只是无意中露出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