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在当代中国文学界,居住于山东半岛内陆济南的刘烨园先生(1953—2019),是主动后撤、下沉的人。他从光鲜的时代舞台上完全后撤,他因个人思想的重,而在浮嚣一片的世界不语沉潜。
他是如此清醒:“同化是发展的天敌,功利是文学的行刑队,文坛是非文学的假山。”(1997年,《自剖为雨》)
绝大多数的人,只是“同一性”活着,是集体的人;而烨园师,则是纯粹个人化地活着,是个人的人。何其珍贵!
他早已摒弃小我,对个人、现实、时代、历史有着深刻独特的省察。他的双肩,主动扛起众所趋避的物事,独自跋涉于泥泞。他那真挚痛感的生命体验和生命关怀,外化形成为一套个人风格极强、极鲜明的语言系统。自语、独白、倾诉、桀骜、隐晦,硬骨与柔情并存,这就是辨识度极高的“刘烨园风格”。
当代汉语散文,因他个人的探索之力,在形式、艺术、情感、思想诸方面,都得到有力拓展。某种程度上,他恢复了散文这个古老文体在现时代的尊严。对于中国文学,刘烨园师是沉默的贡献者。
长久孤寂的写作生涯,让他触及最深层的玄机。“火候到了,写张便条亦有气韵。”这是直击创造秘密的启示之语。烨园师以此告诉我们,个人在真正拥有生命激情和本质框架(思想、文学)之后,“写张便条亦有气韵”。
“死是生燃到最后的、最亮的纪念。那时,骨灰是潇洒的。”(1988年,《法桐夜笔记》)多年以前,他已经如此看透。
在济南齐鲁医院济众楼8楼病房,午夜,我见过这位精神的战士在被无形却真切的死神蹂躏、摧残。死神似乎得意狞笑,然而却是注定的最后失败者——这位被蹂躏、被摧残的嶙峋圣者,他的毅志,他的精神的强力,当然,还有他蘸着心血刻写而成的作品,是不可战胜的。
他承载太多,但又时时失落。“活着。敞开的时候太少太少了”。他视真正的文学同道为亲人,用一腔真情,无私帮助着朋友和后学。他特殊的人格魅力,磁铁般吸引了各个领域、各种年龄的人,他们自发地在他周围,感受精神的激荡,感受生命和爱的暖意。
烨园师曾经发过这样的电邮:“要沉着气,慢慢来,对于艺术而言,这是一个尤其需要慢的年代。需要古老的心态、遥远的心态,需要凝视和专注。”
——这是我珍藏的教诲,时时用此自警。
像伸展入蓝色海洋的坚定大陆,刘烨园师的生命,现在,已经超越肉身和世俗,另以一种精神的形态,在世间延续。
虽然,烨园师自识:“大抵真正圣者的灵魂都必然与众不同,不可畅销”,但历史已经证明,貌似残酷的时间,却内含严肃公正——淘洗过无数人事的时间,终将在岁月洪流中,越来越凸显这个如孤傲岩岛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