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诗歌课:乡村孩子的“出路”?

2020-06-18 11:21沈河西发自云南保山
南方周末 2020-06-18
关键词:出路写诗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沈河西发自云南保山

《秋天和我》(谢秋凡11岁 广东):秋天里的每一天/就像一个气球/满肚子的气/怎么也改变不了风《清明》(粟杨欣10岁 湖南):奶奶带我去看外婆最后一面,/那天,我哭了,/像被大火烧坏了眼睛。/但,/外婆这次没有哄我

《蜗牛》(唐裕华9岁 湖南):跟蜗牛比赛的,/最后都输了。/因为,/蜗牛把头一缩回去,/比赛就暂停了。/没人有耐心,/等它伸出头来!《蜗牛》(王颖雪12岁 山东):蜗牛好厉害/天天背着它的小床/为什么蜗牛天天背着它的小床呢? /一定是因为它太调皮了/所以它妈妈才不让它回家睡觉嘞

《小树和大鸟》(蔡丹艳9岁 湖南):我是一棵小树/妈妈是一只大鸟/大鸟飞去远方/小树慢慢长大/等大鸟回来了/小树给它一个家

《雨》(三(3)班全体 广西):乌云和白云/结婚/我们欢呼着/去捡他们撒下的/喜糖

本版供图 ❘ 果麦文化

《秘密》(向雅婕9岁 湖南):有一只大肚子鸟/它的肚子很大很大/因为它把很多想说的话/都憋在肚子里/这是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是光”规定,老师不能改学生的诗歌,要保持原汁原味。康瑜说:“如果说学生‘写得不好‘这个不叫诗,他们就会有压力,老师也会紧张,这个课就不松弛。不松弛怎么让学生打开自己呢?谁都没有打开,却着急地说什么叫做‘好诗,违背了让孩子表达的目的。”

风是一名旅行家它去过世界各地每当风扇扇动时

又一群旅行家出生了

这首诗叫《风之旅》,作者是六年级小学生字嘉宏。他的小诗,常常“发表”在云南省昌宁县漭水镇明德村大山头小学的教室黑板上。

在班主任杨德丽眼中,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孩子因为诗歌课发掘出了“天才小诗人”那一面。

给大山里的孩子们开设诗歌课,缘起于2016年。当时还在漭水中学支教的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生康瑜发起了“四季诗歌”课程,后来她成立了全国首家乡村诗歌公益组织——是光诗歌,主要服务于乡村留守儿童,为三至八年级乡村教师提供诗歌课程工具包和培训,解决乡村孩子缺乏情感表达和心灵关注的问题。

截至2020年3月,这门诗歌课已经走进24个省市的823所乡村中小学,让约68000个孩子提笔写诗。2020年5月,他们的部分诗歌作品结集出版,书名是《大山里的小诗人》。

“你怎么有那么多朋友”

字嘉宏学习成绩一般,老师杨德丽觉得他玩心大,自制力较弱。有一次,他在班里恶作剧,把一个女孩的书包弄丢了。女孩非常生气,他道歉说:别生气了,我喜欢你就是了。

在杨德丽眼中,通过写诗,字嘉宏找到了一种自我价值。“平常的我没什么优点,写诗歌给了我优点。平时有一些坏毛病,比如坐不稳,坐着特别想动,但有了诗之后,我的坏毛病基本都不见了。”字嘉宏说。实际上,大山里写出了优秀诗作的小诗人,普遍是那些学习成绩一般、爱调皮捣蛋的学生。

广西福兰小学的九岁孩子蓝振荣的语言发展比同龄孩子迟缓,三岁时还不能开口说话。在老师的印象中,从来没见过他在课堂上举手,课下他也很少和其他同学说话,因为只要他一开口,就会引起哄堂大笑。2019年1月,蓝振荣被邀请去北京参加“是光”的跨年诗歌音乐会。

面对这样大的舞台,每个人都担心他会吓得说不出话。出乎意料的是,蓝振荣以近乎嘶吼的音量对着麦克风读出了自己的诗《和森林的对话》:

森林呀! 森林呀!你怎么那么绿?

因为雨妈妈给了你澡堂风哥哥送了你吹风机你怎么有那么多朋友因为春天来了它们都睡醒了

下台的时候,老师告诉他,麦克风足够响,他不需要那么大声。但他一个劲摇头说,不可以,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听不到。那一刻,蓝振荣的家人围在手机屏幕前看直播,躺在床上的奶奶一边掉眼泪一边说,家里让人操心的这个小伙子终于长大了,终于有出息了。从那以后,蓝振荣一直继续写诗,他会在诗里记下今天是自己第几次举手发言。

“变得快乐了一些。”六年级小学生字增燕这样形容写诗带给她的变化。过去她是一个不太容易快乐的人。字增燕的母亲从家里出走,父亲经常喝酒。一天,老师杨德丽发现字增燕默默在哭,这个小女孩告诉老师,她爸爸又喝酒了。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字增燕一直话不多,声音很轻。但她是一位高产小诗人,她有一本练习册,从2019年11月开始,练习册上写满了诗歌,经常每天一首甚至好几首。这个本子是杨德丽老师送她的礼物,杨德丽老师每次都能在她的作文里读到让人感动的句子,于是鼓励字增燕,说她适合写诗,推荐她读日本童谣女诗人金子美玲的诗。字增燕网购了一摞金子美玲的诗集,一有时间就读,然后开始自己写。同学周子会评价,字增燕的诗有点孤独悲伤,也细腻温暖。

杨德丽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一些学生缺乏母爱,学生的母亲因为家庭原因离家出走、离婚、改嫁或外出打工的情况在乡村不是个案。漭水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则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一个学生听亲戚说他母亲回来找他,他问老师要不要去看看。老师让他去。但这个学生说,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他母亲,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母爱是关怀,他不知道,因为他没有母爱这个概念。我就让他去想,把一个东西想象成他认为的母爱,他就比较牵强地说像牵牛花。”这位老师说。

在杨德丽看来,写诗对她学生最大的意义就是宣泄,表达他们心中的喜怒哀乐。但也有老师发现,学生们通过写诗有了更实际的收获,一些学生写诗后,开始在写作文时加上题记,显得更有文采了,这样作文分数也提高了几分。漭水中学的学生鲁冰清有两首诗被选入结集出版的《大山里的小诗人》,这件事轰动了整个班,学生们都被激励了。这个班的老师回忆:“一个男生说,原来写诗还可以有这么多收获。我们班本身就是个平行班,但是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在非常努力地冲刺中考。”

敲开乡村老师的“硬壳”

漭水镇的11所小学和一所初中,如今都已开设诗歌课,以半行政化的方式推行。尽管根据“是光”的课程设计,每个班级一个季度只需要上三节诗歌课,具体上课时间由老师自行安排。但对于一些老师来说,尤其在一开始,内心是排斥开这样的课程的。

校长于春云自嘲,学校里上诗歌课的老师,可能三分之一是有热情地在上,三分之一随便地上,最后三分之一是强制命令下忍受地上。但他认为,学生有这方面的需求——哪怕不是每个学生都想上诗歌课。

支教老师都是大学毕业生,大学语文是必修课,对诗歌不陌生,因此教诗歌并不难。但对于大部分乡村学校的老师来说,开拓新的教学方式非常困难。

康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是光诗歌”会给乡村教师近乎定制版的诗歌教材,包括逐字教案、PPT和课程工具,也会为他们提供量身定制的专业培训,比如邀请诗人进行线上分享,同时,也会找优秀教师分享班级管理、激励学生的经验。

漭水中学一位教龄几十年的老教师很惭愧地表示,虽然自己很努力地学,但因为年纪大,对于如何在诗歌课和学生沟通上还是感到障碍。“是光”给的课件他也不太会用,虽然努力去模仿“口袋诗歌”,但他自嘲:就是进不了口袋。

除了知识结构层面的原因,支教老师们两年后就可以离开,而乡村老师基本没有流动的机会,很可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学校里教书,也很难升职,长此以往容易产生职业倦怠。因此,一些老教师对于新事物会产生抵触心理。

做过支教老师的康瑜感叹,乡村老师太辛苦了。漭水镇中小学老师普遍需要住校监督自己的学生,因此无暇照顾家里。“我自己的孩子变成了留守儿童。”杨德丽笑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康瑜认为,诗歌课最重要的是老师和学生间的对话,初中生不容易引导,要让他们瞬间给人惊喜很难。开始进入青春期的初中生“包裹在一个硬壳里,而诗歌课是老师在外面拿一个斧子一直去敲,可能敲一年都敲不开那个硬壳,但他们在里面是听得到的”。

被“敲开”的除了学生,也有老师。在湖南宜章县天塘镇一所小学任教的第二年,谭巧月上完一堂作文课后,一位学生悄悄告诉她:“老师,我还不是很能适应你的课”。她批阅学生们的作文时发现,多数孩子作文只写半页纸,内容也非常雷同。

后来她拿到“是光”秋日课的课件资料,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的课堂设计出了问题。在一个晴朗的秋夜,谭巧月带着学生到学校操场上诗歌课。大家看着月亮被云慢慢遮住,回到教室后,她先是让孩子们想象月亮的味道,然后问:“有时候月亮没有出来,难道被偷走了?”

见孩子们都笑着点头,谭巧月继续引导:“月亮会被谁偷走?”“被偷走后拿去做什么了?”孩子们纷纷讨论了起来,不一会儿,学生曹慧晶写出一首“歪歪扭扭”的小诗《偷走的月亮》:

同学们在赏月一转眼

月亮不见了

咦~墙壁上的小洞内冒出了光

哦!原来是小老鼠偷走当灯泡去了看着其他班学生的诗歌投稿后得到发表,一些授课老师感到焦虑,自己的学生出不来作品。康瑜很理解这种互相比较的心态,但其实,诗歌课教师培训的第一节课就说明了一个重要原则:不功利、不预期。不功利指的是不功利地认为要打几次卡,能否被发现自己在努力教诗歌。不预期是指不预期学生能写出多好的诗歌。

▶下转第20版

南方周末记者 沈河西发自云南保山

漭水中学校长于春云说:我们的学生很多最终只能做一些很底层的工作,但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更阳光地走上工作岗位。图为云南省昌宁县漭水镇明德村大山头小学的诗歌课现场。     受访者供图

◀上接第19版

“是光”规定,老师不能改学生的诗歌,要保持原汁原味。康瑜说:“如果说学生‘写得不好‘这个不叫诗,他们就会有压力,老师也会紧张,这个课就不松弛。不松弛怎么让学生打开自己呢? 谁都没有打开,却着急地说什么叫做‘好诗,违背了让孩子表达的目的。”

诗歌课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学生成为诗人,或让学生的诗写得更好,而是让学生表达、获得情感关注。因此,康瑜会引导老师对于学生的诗歌应该做何种反应。比如,老师很容易给出评价,认为学生的某个用词不够优美、语句可能不通顺,而往往忽略到背后学生表达了什么情感,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

小镇最后的主人

漭水中学校长于春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对于诗歌课,家长很少有反馈。因为在当地,家长们更多忙于自己的生计,如果孩子能开开心心回来,他们就已经很高兴。前段时间,于春云参加一次培训,一位老师说家长一般不会问自己孩子的考试成绩,只问喜欢哪个老师,如果喜欢那个老师,家长就觉得这门功课肯定没有问题。

在发现自己的孩子开始写诗后,家长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惊讶。一次,杨德丽把学生周子会的一首写给在外打工的妈妈的诗发在了朋友圈,周妈妈看到后非常感动,和她视频聊天时,主动聊到了孩子的诗。

家在湖南乡村的九岁女孩丹艳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家出去打工。她经常告诉老师,说她不想读书,后来老师才知道,她想出去找妈妈。有一段时间,丹艳一直感冒,她以为自己生了大病,妈妈才不愿意回来看她。丹艳写出了人生中第一首诗《小树的难过》:

我是一棵生病的树他们知道我生病却不来看我

没有人和我一起玩春天来了

我却不停不停不停地掉叶子

通过老师,丹艳的妈妈看到了这首诗,终于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用老师的手机和妈妈视频聊天后,丹艳写下了第二首诗《小树和大鸟》:

我是一棵小树妈妈是一只大鸟大鸟飞去远方小树慢慢长大等大鸟回来了

小树给它一个家

后来,丹艳的老师告诉“是光”,丹艳妈妈因为这两首小诗回来看她了,照片中的丹艳和妈妈紧紧依偎在一起。

康瑜在云南漭水中学支教时,初中女生小玲花的诗在诗歌比赛中获奖,还被诗人王家新表扬。有一天,小玲花的妈妈在街上看到康瑜,冲过来抓住康瑜的手道谢:我本来觉得这三个女儿成绩不是特别好,初中差不多读完书就待在家里劳作,之后就可以嫁人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家可以出一个诗人。

后来,康瑜收到小玲花的短信:“老师,我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

在漭水初级中学一栋教学楼的墙上,有一幅壁画,上面的题词是校长于春云的一句话: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这句话的意思是,写诗的孩子可以消除一些戾气,这句话也成了“是光”的口号。于春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除了砸玻璃,打架、早恋、逃学也是乡村孩子里普遍的违纪现象。

与许多思考怎样培养出“学霸”的校长不同的是,于春云更多思考的是,那些后进生是如何形成的,如何改变他们的现状、改变师生间的对立。

在他看来,推行诗歌教学,更多针对的是那些内心封闭、不愿意与他人交流的留守儿童。留守儿童的父母在外打工,平时面对的是有代沟的爷爷奶奶,渐渐地,他们变得孤僻,沉默寡言,爱玩手机,他希望通过诗歌教学让这样的孩子变得更愿意分享和交流,向外界敞开自己,变得更有自信。

除了诗歌课,在于春云的倡议下,2015年康瑜支教时,学校成立了下棋、唱歌、打球、舞蹈等23个社团,延续到现在。这些社团有一个共性:不花钱。于校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弄不到钱,但是孩子的成长不能停。他大力推广诗歌课的一大原因就是诗歌课不需要什么成本。于春云会给这些社团包装“高大上”的名字,比如“形体训练社”,其实就是拉学生跳广场舞。

康瑜在漭水中学支教时,于春云的一句话影响了她日后对乡村教育和扶贫的理解。于春云告诉她:你知道这个小镇最后的主人是谁吗?就是这些考不出去留在山里的孩子。

于春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漭水中学的毕业生上高中和职校的各占一半,多数人毕业后也无法获得世俗意义上光鲜亮丽的工作。“我们的学生很多最终只能做一些很底层的工作,但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更阳光地走上工作岗位。”

2020年5月,漭水镇政府正在筹划建设“诗歌小镇”,漭水镇委书记徐喜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规划中包括建立诗歌博物馆、创办诗刊。于春云说:“放眼十年后,这些小孩会成为这个镇子的未来,他们会再有小孩。他们会知道怎么和自己的孩子沟通,知道诗歌的作用,这样的话这个镇子就是完全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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