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向左,岁月向右

2020-06-18 03:37刘伟林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剧场宿舍校长

刘伟林

虽然节气已到处暑,但天气依然炎热。暑气盘旋在空中,每天只有清晨与傍晚才能看到河边的树林涌出淡淡的雾霭,丝丝缕缕,移步换位间季节到了秋天。这年的秋季,我去一所职业高中就读。从我的村庄去学校,途中需经过几个村庄,翻越一座山丘。因学校离村庄不远,所以我每个周末都回家,然后星期一的清晨重新返校。通常是天还没亮,我就出发,半途能碰到附近村庄返校的同学,其中还有几名女同学,那时她们青春靓丽,脸色绯红,像一张张暗藏在岁月中的底片,不经意从幽暗中凸现,鲜明而生动,化为一把划开记忆的刻刀。

刚来学校,一切都是新鲜的,校园树木葱郁,叶片清亮,到处散发出秋天的味道。校园的围墙外有一口池塘,不大,视觉上却宽阔,岸线曲折,水清澈见底。我们每天都要来池塘淘米蒸饭,学校食堂有几个大蒸笼,我们每个人有个铝饭盒,里面盛上米与适量的水,码在蒸笼上即可,一层一层的,整齐划一。菜可去食堂窗口买,两菜一汤。菜一荤一素,荤菜不便宜,素菜一般是水煮萝卜。汤免费,看不到一点油星,跟白开水一样。一连几个月,顿顿吃萝卜,吃得我们忍不住破口大骂。食堂里面另有一个窗口,方便老师打饭打菜,那边的花样多,是小炒。每到用饭时,我们便眼馋地看着进进出出的老师,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从眼前走过。有同学家里经济宽裕,便理直气壮去老师打饭的窗口,惹得食堂师傅怒训,像训自己的孙子一样。那名同学嘴里嘟嘟囔囔,满脸不高兴地往回走,我们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了,做着鬼脸。

好在情况很快有了改变,开学不久,就有商家在校门的对角开了一家小卖部,另有商家开了小餐馆。如同一个剧场,刚一打开,新的剧目就要上演,这是人间场景的微缩,在这个封闭的空间,时间的光影同样照亮。而剧场里的我们,对未知的剧情充满憧憬,都喜欢按自己的喜爱编造剧情。于是,小餐馆成了我们的世界,每个星期凑份子去一次,慷慨消费,余下的日子得紧巴巴地吃腌菜。对此,校长简直是痛心疾首,让老师狠抓校风校纪,老师们倒是敷衍,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都是高中生,青春的荷尔蒙正旺,担心稍有不慎,惹出大事,到时就无法收拾。当然,也有老师对校长的做法颇有微词,从骨子里分明就瞧不起,此君姓韩名霁,个高体瘦,戴眼镜,看人时两眼往上飘,嗜烟,两指间被烟熏得焦黄,只要不上课,总能看到他夹着烟卷到处晃动。很快,韩霁就博得了我们的欢心,与众老师相比,他算是另类。

我们是职高第一届学生,共两百多人,女生占三分之一。老师们都遵守中庸之道,也是从全县各高中学校抽调而来的,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无疑多了充军发配之意,个个心怀不满,又满怀心事;果然开学不久,就有老师离开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或者停薪留职,或者南下打工,或者去了初中学校。半途,又有老师进来,进出之间,令人眼花缭乱。学校也有些混乱,校长整日愁眉苦脸的。我们的课也上得杂乱无章,颠三倒四,连正规课程表也不排,随意得很,倒是韩霁上得蛮多,不时顶上。他也不急,一节课可以讲完的内容,非得扯东扯西,不时穿插散文、诗歌、戏剧、哲学什么的,而我们又都喜欢听。韩霁的课既深入浅出,又妙趣横生,像什么莎士比亚、卡夫卡、托尔斯泰、萨特、海德格尔、爱因斯坦等,我们都是第一次听说。有次,他甚至拿了本《外国著名短篇小说选》到课堂上朗读,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悲恸莫名,于是得一绰号“韩疯子”。几日工夫,就有女生不时往韩霁宿舍跑,说是借书看。校长实在看不下去,把他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顿,意思是叫他注意影响,他是为人师表的老师,好多同事都反映了他的情况。特别是跟女学生,不要接触得太多,若是搞出什么师生恋的绯闻,他这个校长算是做到头了。韩霁气得怒拍办公桌,指着校长的鼻子大骂,他身正不怕影子歪,半夜不怕鬼敲门,反映情况的同事,恐怕是心怀鬼胎,这分明是造谣中伤,侮辱了他的人格。校长当场气得摔杯而出,把韩霁孤零零地晾在那里。韩霁冲校长身后大喊: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那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话出自鲁迅先生之口。自此,韩霁一战成名,与其他老师彻底决裂,我行我素,势不两立。因为他锋芒毕露、特立独行,所以一直找不到女友。孤寂的时候,韩霁也会跟我们混在一起,去学校对面的小餐馆。冬日的夜晚,天气寒冷,北风呼呼地吹着,校园里闪烁着微弱的灯火,从疏朗的树丫间透出。韩霁叫餐馆老板炒几个菜,一盘猪口条、一盘红烧肉、一盘花生米、一盘藕片,与我们边吃边聊,聊学业,聊未来,聊人生,聊得我们愁肠百结。

青春的剧场不打烊,不管这剧场是华美的,还是古朴的,是高大的,还是矮小的,它永远都是博大、深邃的。不得不承认,悬挂在我记忆天空的璀璨星辰,却是一团团的旧火,它就在那里,在心灵静谧的一角。窗外的月亮贴在树梢上,像纸一样苍凉,外面霜落满地。时间隐藏了太多的未解之谜,大幕拉开,徘徊的人依然在徘徊,幻想的人依然在幻想,无论怎样,青春就像一朵刚刚生成的云朵。隔了一年,我读高二时,在那年的下半年,韩霁终于离开了学校,离开时,他恶狠狠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又一直过了许多年,我们再聚时,他还是我记忆中的一介书生模样,敢怒敢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离开学校那年,韩霁去海南岛打工,在当年的那片热土上,他成就了自己。

不知何时,校园的围墙被人偷偷地凿了一个洞,随着洞口的扩大,先是容一人进出,后可容几人出入。看得出是某学生故意捣蛋,校长派教师组成巡逻分队,蹲守了几个晚上,连人影也没抓到,便把责任落实到各年级的班主任头上,说是一定要挖出这个潜伏的“敌人”。挖了几周,洞口却越来越大,最后不了了之,任洞口大敞。一墙之隔,外面就是那口池塘。从此,我们不用再绕过校园的后门,去池塘边刷牙、洗脸、淘米。男生女生都从这个洞口鱼贯而出,又相拥而入。这种便捷,让我们笑逐颜开。见此,校长只好作罢,私下找人把围墙顶端摇摇欲坠的砖块收拾干净。

学校的房子老旧,外面倒是装饰一新,里面却原形毕露,墙壁爬满一道道的污痕。夜间,灯泡暗黄发亮,把人影照得鬼魅一般。老师与学生都住这样的房子,老师住单间,学生住集体宿舍,每逢下雨,屋顶总有地方漏水,待天晴,校长就找校工修葺一番。宿舍窗玻璃早已破裂,特别是冬天,北风从窗口灌进,令人浑身发抖,便有学生用塑料纸钉上,在风吹打着塑料纸的窸窣声中,我们倒是安然入睡。集体宿舍里人多拥挤,一般放四张木架子双层床,每床睡一个人。宿舍的地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底下都是泥土,人进进出出的,时间长了,那层薄薄的水泥就凸起了,地面于是变得坑坑洼洼的。教室是几间大瓦房,窗明几净,窗玻璃一块不缺,里面的墙壁也刷白刷白的。毕竟是高中学校,相比我们曾经就读的初中部要好很多。在那个狂热的年代,学校的前身是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简称“共大”。经过改造,学校现在成了县职业高中。冬天,天亮得晚,起床铃响时,外面还是漆黑一团。我们摸黑起床,赶紧去池塘边刷牙洗脸,然后去操场做操。女生总比男生来得迟,睡眼惺忪,不停地打着哈欠,头发乱糟糟的,来不及梳洗。有的女生等走到操场,才知道互相穿错了鞋,一只黑一只白,十分有趣。有几名离家较近的女生,隔两天就回去一趟,返校时从家里带来萝卜干、花生米、咸蛋、干鱼、霉豆腐等,既改善了生活,又节约了开支。有天晚上,我们听到从隔壁女生宿舍传来吵闹声,忙跑去看热闹。虽然女生的宿舍在隔壁,但中间横亘着一道墙,必须绕到另一个方向才能过去。平时都有校工把守着那道铁门,那天校工却不见了。也不知什么原因,两名女生吵着,就动起了手。其中一名胆大泼辣,抬脚就踹对方。对方也不好惹,不声不响地从地上爬起,拿起一块砖头砸了过来。男生在一旁起哄、尖叫,唯恐天下不乱。场面混乱,有些失控,幸好有女老师赶了过来,把男生驱赶开。不一会儿,校领导都来了,逮住几个来不及撤离的男生,责令他们明天一律作深刻检讨,否则通知家长。几名男生即刻屋怂了,唯唯诺诺,表示接受惩罚。

这些生命中的经历,就如青葱岁月中的一次横波斜视,逆时间之流而上,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旧日的剧场还在,剧目依然在上演,生旦净末丑,水袖飞扬,看戏的是拥有相同记忆的人。很多时候,青春向左,岁月向右,剧场里只剩我自己,孤寂、宁静、专注地坐在那里。

职高三年,记忆中最难熬的是冬天。一天到晚,整个人冷得哆哆嗦嗦,没有热水洗脸,想喝开水也难,学校基本无法供应。有的学生头脑灵活,借给老师打开水之名,私自截留一瓶热水。学校有一口水井,每次用水,校工都用绳子一桶桶地往上拉,用以煮饭、烧开水。我们没法,经常半夜去井边打水喝,好在井水不算冰凉,喝在肚里似有阵阵热气。20世纪80 年代中期,因为物资的匮乏,条件异常艰苦,真的很考验一个人的意志。除了冬天的煎熬,还有夏天的难挨。夏季蚊虫多,集体宿舍到处是蚊子嗡嗡的叫声,大多数人都没蚊帐,只能任凭蚊子叮咬。比蚊子更厉害的是那些臭虫,白天看不见,躲藏在床板的隙缝里,晚上全跑出来,咬得满身红包,奇痒无比,格外难受。高三那年,校内学生已有600多名,学校也扩建了,增加了两幢两层的楼房,主要用作教室。老师与学生的宿舍也焕然一新,下雨天,屋顶不再漏水了。作为高年级学生的我们,受到了低年级学生无比的尊崇。如今,女生宿舍旁我们当年栽种的那株西府海棠还在,每到春和景明之时,依然妖娆一片。

走出校门,约半里路程,有一条小河,一直朝前流淌,汇入一条大河,然后大河汇入长江,再汇入海洋。我们也终将从学校走出去,就像河流从狭窄处走向宽广,从幽暗处走向明亮。剧场的灯光永不熄灭,重要的往往没有留下,而留下的又往往不重要。时间从我面前飞奔而逝,在时间的流沙中总有一些金属的沙粒闪烁不止,彻底为我们照亮时光长长的甬道。

猜你喜欢
剧场宿舍校长
热得快炸了
欢乐剧场
学校到底是谁的
校长的圣诞节这花是你的吗?(一)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论《日出》的剧场性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热得快炸了
如何帮助大一新生建立良好的宿舍关系
开心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