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 管新福
在人类发展过程中,瘟疫间有爆发,并对人的生存和繁衍造成极大危害。而文学作为文明的重要记述载质之一,每有疫情发生,不管民间口传还是文人创作,都会书写疾疫的相关概貌及严重后果,并构成文学疾病书写的母题之一,成为人们了解历次瘟疫的重要知识支撑。西方文学从古希腊延及当下数千年,瘟疫书写几乎未有断欠,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卜伽丘《十日谈》、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拉封丹的寓言诗《罹患瘟疫的动物》、笛福《伦敦大瘟疫亲历记》、曼佐尼《约婚夫妇》、普希金《瘟疫流行时代的宴会》、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爱伦·坡《红色死亡假面舞会》等,成为人类世界最为恐怖的死亡记忆。
与历代文学瘟疫书写不同,20 世纪西方文学的瘟疫叙事,开始进入科学、哲学和现代层面,其深度、广度大大超过以往。像捷克作家恰佩克《白瘟疫》(1937)、法国作家加缪《鼠疫》(1947)、吉奥诺《屋顶轻骑兵》(1951)、秘鲁作家西马尔《死屋》(1955)等,不约而同地将笔触投向瘟疫之下的人性及其次生灾难的社会思考;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1985)重思霍乱的人类隐喻;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1995)则是瘟疫的现代寓言,小说反思流行病对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和医疗体系的冲击;进入21 世纪,如美国作家马伦《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2006)、英国作家吉姆·克雷斯《传染病屋》(2007)、法国作家德维尔《瘟疫与霍乱》(2012)等都是瘟疫母题的当代沿袭,透显了现代医学对瘟疫救治的艰难探索和重大成就。
在19 世纪中期之前,人们还不知道瘟疫产生的真实原因。直到1865 年法国微生物学家巴斯德发现传染病是由一种活微生物引起,并将其称为“病菌”,人类才解开瘟疫之谜。此后,诸如鼠疫、霍乱、肺结核等传染病的致病菌陆续被发现,由此开启人类救疗瘟疫的新纪元。尤其随着西方现代解剖学和临床医学的建立,使医疗技术突飞猛进,面对疾病,临床治疗“对其进行医学干涉,将其封闭起来,并划分出封闭的、特殊的区域,或者按照最有利的方式将其毫无遗漏地分配给各个治疗中心”,救治效果大为提升。人们对瘟疫的产生和传染途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瘟疫由病菌或病毒进入人体并攻击免疫细胞引起,并导致患者器官衰竭死亡,现代国家也因此建立起瘟疫的预防、救治的公共卫生体系;但人类认识的病菌和病毒仅为自然界少部分,而且它们也在不断进化和变异,人类战胜了旧时的瘟疫,新的传染病又会不断产生,文学与瘟疫似乎永远都有交集。“创作与瘟疫之间被视为有最亲密的关系。”但和19 世纪之前不同,20 世纪世界的发展更为复杂多元,文学对瘟疫的书写,开始转向致病菌、病毒,现代临床治疗等维度,瘟疫不仅仅是医学问题,亦是一个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等都介入的公众事件,不再仅仅铺叙瘟疫发生、死难数据、救疗等惨烈场景,瘟疫成为现代社会的隐喻,并被“用来指最严重的群体性灾难、邪恶的祸害”。
捷克作家恰佩克的寓言剧《白瘟疫》将瘟疫作为战争的隐喻。作品以“二战”为背景,瘟疫出现在一个法西斯行将掌权的国家,但它只侵害四十岁以上的人,隐喻这些人在道德上的巨大缺陷。与历代瘟疫书写不一样,作家关注的是如何处理、战胜疾病,以隐喻消除法西斯的人为“病毒”。作家借医生之口说:“考虑到现代疾病的携带者是该疾病的潜在传播者,我们必须为未感染者提供保护,使他们远离感染者,在这方面若以慈悲为怀,就会危及他人,因而也就是犯罪。”在作者看来,只有积极查明病毒来源,找到治疗方法,增加科学和医学的威望,使人们免受瘟疫之苦,才是文学瘟疫描写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加缪的《鼠疫》是20 世纪瘟疫描写的代表作。作家引用笛福“用别样的监禁生活再现某种监禁生活,与用不存在的事表现真事同等合理”的观点做题记,一方面说明小说的虚构性和真实性实可兼得,另一方面也说明《鼠疫》受笛福《伦敦大瘟疫亲历记》的影响。小说虚构了20 世纪40 年代法属阿尔及利亚奥兰城爆发的一场鼠疫。虽然进入新世纪,但与历次瘟疫一样,人们惶恐不安,要么逃离,要么绝望等死。当局封闭城市,患者难以救治大量死去,未染病的市民醉生梦死,依靠自我麻醉来缓解瘟疫造成的威胁和惊恐。小说描叙主人公里厄医生医者仁心,尽一切努力挽救患者生命,肯定了现代医疗救治的作用,同时回顾人类历次大瘟疫,隐喻所有努力救治都可能徒劳无功:
瘟疫肆虐的雅典连鸟儿都弃它而飞;中国的许多城市满街躺着默默等死的病人;马赛的苦役犯们把还在流淌脓血的尸体放进洞穴里;在普罗旺斯,人们筑墙以抵御鼠疫的狂飙;还有雅法和它那些令人厌恶的乞丐、君士坦丁堡医院里硬土地上潮湿霉臭的病床、用钩子拖出去的一个个病人、“黑死病”肆虐时期戴上面罩显得滑稽的医生们、堆放在米兰的一片片墓地里的还活着的人、惊恐万状的伦敦城里那些运死人的大车,还有日日夜夜到处都能听见的人们无休无止的呼号。
进入21 世纪,西方文学对瘟疫的书写依然朝向病毒、临床救疗及其隐喻性。2006 年美国作家托马斯·马伦出版以1918 年“西班牙大流感”为背景原型的小说《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在面对流感肆虐全球,尤其人口密集的超大城市无一幸免的现状,美国一小镇因相对封闭而幸免于难。小镇管理者和原住民决定封闭小镇,阻断一切外来人员。有一天,小镇门口出现一名气息奄奄的伤兵。为阻断外来传染,伤兵被小镇伐木工人枪杀,无辜死去。作家追问的是,为什么原本善良的小镇居民却射出杀戮的子弹?人们在物理空间上隔绝了瘟疫,却让“瘟疫”在心灵里滋生,它甚至比身体感染的疾病更让人恐怖。
2007 年英国作家吉姆·克雷斯的《传染病屋》出版,作者以美国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虚构的故事,人们自西向东迁移想要渡海离开美国去寻找世外桃源,主人公玛格丽特一家在码头经营客栈。她每天在客栈忙碌,招呼过来客人,招揽生意。不幸的是,她感染了瘟疫,祖父将她隔离到山上的一间传染病屋里。就当玛格丽特被隔离在屋子里的当晚,一场暴雨导致山体坍塌拥塞了渡口城旁边的湖泊,使湖底的毒气飘散,一夜之间渡口城里所有人畜,包括留宿旅店东迁旅客,全都死于非命,仅被隔离在传染病屋里的玛格丽特幸免。小说不去正面写实瘟疫对人的冲击,而是将瘟疫当作社会的隐喻来处理,瘟疫在面对人性的丑恶时,反而没有其致命。小说只是侧面描述瘟疫,但瘟疫却成为一种象征,是现代社会复杂性的诱发器,从而展示作家对社会、人性、生命、自然等方面的深度思考。
疫病是人类在文明进程中无可避免的经历,当下世界仍然疫病不断,在人类文学经典中有很多关于疫病与救灾主题的描写,显示了人类在面对疫病时的坚强意志和奋争经验,体现了人类面对灾难时的忧患意识,反映了人们在苦难面前的搏击和求生意志,以及对救赎的渴望。可以说,我们爬梳20 世纪西方文学中的疫病与救灾书写,并对之进行深入探讨,对如何更好地进行疫后民众精神的安抚、救治经验的总结、积聚赈灾勇气等都具有现实意义。
①〔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11 年版,第16 页。
②Ernest B.Gilman,Plauge Writing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