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质师》是著名剧作家杨利民创作于1996年的话剧作品,20多年来一直常演不衰,在新中国的话剧史上有着不可撼动的特殊地位。该剧讲述了1961年到1994年间,中国的地质工作者为祖国石油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以及他们的种种命运浮沉。《地质师》的成功是现实主义创作的重大突破,更是时代精神的集中展现。最难能可贵的是,该剧的人物塑造、戏剧结构、剧作法的应用,即使与当下的戏剧创作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这部戏找到了我们现在最为缺乏的“戏剧真实”,是一部真正的现实主义戏剧佳作。
《地质师》里的爱情形态有很多种。四组爱情线索里耗费作者最多笔墨的无疑是洛明、芦敬、罗大生的三角关系。在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中,洛明和芦敬的爱情、芦敬和罗大生的爱情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但共通点是他们都带有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
骆驼(洛明自称骆驼)和芦敬的爱情是整部戏的一抹柔色,一缕春光,如梦似幻,是两人青年时代的浪漫回忆,也是彼此心中最难以割舍的挂念。他们的爱情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感情的萌芽期。戏的开场部分实则已经为观众交待了芦敬对骆驼心有所属。面对骆驼在即将分别的夜晚突如其来的大胆追求,芦敬感到心慌意乱。骆驼的爱质朴却勇敢,他与芦敬的心灵在这个瞬间极速地融合,爱情包裹着理想主义的火花,在这一刻彻底被点亮。
第二阶段是感情的发酵期。虽然无法与骆驼相见,但芦敬的心始终和骆驼在一起。在这一段没有骆驼也没有罗大生的日子里,芦敬的心智正在慢慢成熟,她开始更加明确自己的心意。骆驼和芦敬的爱情在愈加甜蜜地生长着,发酵着,孕育出散发芳香的果实,只待命运驱动一双炙热的手将它们摘下。
第三阶段从芦敬和罗大生的婚姻开始。骆驼看似笨拙,却执着大胆。芦敬爱骆驼,但最终却败给现实,与炙热追求她的罗大生走到了一起。婚后的芦敬逐渐将爱情的浪漫深藏在心底,她尝试着将更多的感情投放到罗大生身上。于是沙漠中那个艰苦跋涉的地质师形象成为了芦敬永藏心间的瑰丽色彩。骆驼是她理想的寄托,是她对生命和事业的热爱,也是她一生都要追寻的足以驱散所有黑暗的光。
与现实无缘,芦敬和骆驼的爱情只能成为一道倩影,在芦敬的梦里,在沙漠和油田的深处,若隐若现,却又无比真实地存在着,不曾远去。他们的爱情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实现,都将永葆青春和活力。
如果说芦敬和骆驼的爱情是一种理想的话,那芦敬和罗大生的爱情则发生在现实的柴米油盐中。罗大生因为机缘巧合得以回到北京,终于在芦敬等待骆驼无望的时候得以与芦敬在一起。虽然收获了与芦敬的婚姻,但罗大生始终认为芦敬心里放不下骆驼,骆驼在芦敬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个阴影在罗大生的脑中挥散不去,也一直无解。同样的问题也萦绕在芦敬的思绪里,她和罗大生到底是不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抑或只是对现实的屈服。
话剧《地质师》剧照
这个问题一直到1994年看到骆驼在《东方之子》中接受采访的那个夜里,罗大生和芦敬的对话中才得以解开。永远都在想着如何官运恒通,如何向上爬,怎么走得更远的罗大生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陆相沉积油田》的专著已经被搁下了几十年,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动笔了。这几十年来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新账旧账一起以最直接的方式摆到了他的面前。在芦敬面前,情绪激动到几欲落泪的罗大生把一切的真相全部和盘托出。在这一刻,芦敬终于和罗大生在价值观上、在情感上、在心灵上获得了一致,他们终于可以真实的面对彼此和今后的人生。有多少人的爱情能通过这样永恒的瞬间得以激活,所以芦敬和罗大生的爱情是超越“现实”爱情的理想版本。在现实婚姻生活的围城里,两颗冰冻的心恢复了跳动,萦绕他们大半辈子的爱情谜题终于揭晓了谜底。此后他们即将抓住每一个当下,抓住明天,重新开始生活。
“我是骆驼。你知道骆驼吗?”
对,洛明是骆驼,这是他对自己的认定。在地质师的群像中,骆驼是其中最不含杂质、最为纯粹的理想主义化身,也在全剧中作为铁人精神的象征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今天的观众:在祖国的现代化建设初期,有这样一群地质师们投身于这项伟大的事业,将青春无怨无悔地奉献给祖国和人民。
骆驼这个名字很有意象美,洛明认为骆驼死后体内有一个水囊,拿出来还能救人。骆驼行走在沙漠里,远远地形成一个孤独的剪影,这份孤独和执着带领他走进土地深处,走进心中最朴实无华的地质师的梦想。这就是骆驼,他从芦敬的父亲——老一辈子的地质学家身上获得了一种传承,那个不断在沙漠中奋进前行,从不回头望向身后的决心和使命感成为洛明整体人物形象烙印般的存在。
骆驼不识人间烟火。他唯一的牵挂便是芦敬,但他深知他们之间只剩错过的美好之时,他选择将这份纯爱置于心底,将事业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许多人的人生都有诸多风景,活得有滋有味且灿烂辉煌。但骆驼的人生只有一个底色,那就是漫天的黄色,是沙漠的风沙,也是收获的果实。他的纯粹近乎于极致,正如紫式部创作《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一般,洛明也是杨利民个人信念和理想的绝佳体现。抛开七情六欲和人情世故,骆驼并没有被人世的污浊和时运不济所打败,在一个光明的时代,他的丰功伟绩被浓墨重彩地书写。这让他平凡得甚至有些乏味的生命焕发了新生。但这个新生却并不能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因为对事业的无限探索便是他的天边外,天边外的世界才是他全部激情的藏身之地。
所以,洛明的整体人物塑造是趋于完美的,是编剧来源于生活却远高于生活的一种精神层面的投射,更是东北辽阔的黑土地孕育的黑色的种子。这一批“洛明”都在忘我地践行着铁人精神,在铁人精神的感召下牺牲掉无数的小我,成为石油工业光辉成就背后的无名英雄。在我们这个资本横行,消费主义和驱利主义已经可以捆绑人的灵魂之时,洛明仿如神明一般,指引着当下的青年人前进的方向,只有理想的高度足以参天,人类前进的步伐才足以高远,且永不停息。
如果说洛明是古典悲剧中所崇尚的比一般人高的英雄的话,那罗大生则只能存在于希腊悲剧到罗马喜剧的中间地带,因为他没有英雄的品格,却比一般的市井百姓更有理想追求。
话剧《地质师》剧照
从世俗意义上来看,罗大生获得了他想要获得的一切,权力、地位、爱情。命运之神也是眷顾他的,他虽然跟洛明一起到了油田上,却因为偶然的机会代替洛明回到了北京,借助着洛明无法返京的优势,追求芦敬,最终与她结为连理。在工作上,罗大生一直要求进步,这个进步伴随着数不清的饭局,揣摩领导的心思和一些“不得不做”的事。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转眼就到了退休的时候。本来平淡的生活却在罗大生收看了《东方之子》中关于洛明的介绍之后被彻底打碎了。他突然意识到他抓在手上的都是易逝的风景,转眼便会烟消云散。而洛明几十年来吃苦耐劳,扎根黑土地,通过实干将经验、知识、智慧留存了下来,这些财富将对石油事业输送源源不断的养料,并且这些无形的资产将永远无法从洛明手中夺走。
而罗大生打开自己的《陆相沉积油田》的手稿,恍然间发现,自己只字未写,而且再也写不动了。残酷的真实把之前虚伪的美好蚕食殆尽。他突然发现那几十年的所思所想全都无关本心,全是关于面子、虚荣,为了活成别人羡慕的样子。而自己一生追求的专著却需要耗费毕生的精力,需要舍弃荣华富贵,需要在最毫不起眼的岗位上无尽地播洒热血,这是当年的罗大生所不能承受的。他心里佩服洛明的执着和勤奋,却也暗自嘲笑他的愚笨和偏执。两个同班同学,有同样宏伟的志向,却做出了不同的人生抉择,而这个抉择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是两种价值观的激烈碰撞,是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针锋相对。
当观众的天平倒向洛明一边时,编剧本就可以收笔了。但是他却在罗大生的失意之后借助芦敬的口道出了这部剧中最震撼人心的话:“不晚!临死前一天重新开始生活也不晚。”这是给普通人、给对于自己的生活有所遗憾的人开出的一寄药方。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因为追悔莫及而停下脚步,人要永远向前看,如果心中还有未了的心愿,那就用尽剩下的生命去实现它。
但其实我们回过头来看,有多少个罗大生能够从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觉醒呢?浑浑噩噩,退休之后反复回味着在工作岗位上的光辉直到离世的人大有人在。杨利民的仁慈给了罗大生这样一个功利主义者一个蜕变的机会,让他从实用主义的泥潭中挣扎出来,在理想现实的召唤下开始塑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人格。这本身就是理想主义的,这是属于戏剧这一载体独有的借助高潮场面所带来的高光时刻。正是这个戏剧高潮让这部戏从一个简单的行业剧,开始显露出哲理剧的潜质,这朴素的哲学观掷地有声,引人深思,道出人生亘古不变的真理。
很多人将罗大生和洛明当作两个对立面来比较,其实他们更像是平行时空中一个人的两种不同的人生。一个人执着地沿着自己预设的轨道不断深入永不回头,一个人辗转往返兜兜转转似乎永远在原地徘徊,谁又能说哪一种人生更优秀,哪一种人生更得不偿失呢?没有罗大生,骆驼的生命不会熠熠生辉。没有骆驼,罗大生可能一生都生活在梦幻的泡影之中。他们曾经携手并进,共同追求过,也彼此成就对方。这样的一组人物关系是地质师群像中最具代表性也是塑造最为成功的。
当下的戏剧创作渐渐进入一个题材扎堆,创作手法套路化的怪圈。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虽然反复被提及,但是真正从生活的热土中诞生的书写时代,讴歌人民的舞台艺术精品实属罕见。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今天,反观《地质师》的创作,这部作品散发的魅力依然不减。因为编剧杨利民带着生活的激情、对故土的热恋、对地质工作者无限的崇敬与热爱以及对适合中国话剧创作形式的深入剖析,创作出了这部朴实无华却又无数次叩动心灵的“地质师之歌”,用火焰般的热情对抗狂风骤雨,屹立在不倒红旗之后的是改革开放建设者们的理想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