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是表现人生的艺术。在戏剧舞台上,核心是人,是人的生命。一个个生命个体,在这个世界上来一次又走了,又不断有新的生命到来。生和死、来和去的轮回都经历了有时似乎很像,本质上却截然不同的过程,这就是一个个体生命走过的过程。人的这种生命过程,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人生”。戏剧的核心是人,那么,人在戏剧中的存在必然是人生过程的存在。换言之,戏剧艺术的观演过程体现为人生体验的过程。深入体验,深刻揭示,独到地评述有价值的人生,是戏剧存在的价值和理由。
戏剧家要以质询的目光看待社会,戏剧家述说的生活是带有自身主观色彩的生活。戏剧对人生的表现,不可能是简单的客观陈述,而必然融入创作者的主观评述。作家、艺术家一定会通过人生化的戏剧过程体现出作家自己的主观意志、思想观点和价值评判,并引领观众认同自己的评判,从而起到干预社会成员精神成长,推进生活发展的作用。作家、艺术家带着创造理想家园的目的去明辨人类生活中的是非,去探寻人类精神的家园和命运的发展。社会责任与社会担当、弘扬真理和揭示社会矛盾、透视人深广的内心世界及预示生活发展的方向,寻找、发现和诉说人的命运等等,是戏剧的永恒命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牡丹亭》)中国戏剧的一个优良传统是以情动人,赋予舞台上的人物和故事以丰富的情感,艺术呈现才更感人,更真实。戏剧是情感的艺术,借助情感的翅膀,戏剧的美感,戏剧包容博大的思想文化内涵才可能产生魅力,飞入观众的心灵。艺术创作需要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相结合,没有逻辑思维,我们对生活的认识就会流于肤浅,就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就会失去创造的深度。但戏剧中的理性是潜隐在形象思维营造的情感世界之中,是凭借形象思维的方式,情感表现的方式来传达给观众的。袁于令曰:“剧场假而情真。”因为“情真”,观众对假定性的演出空间——剧场早已浑然不觉,付之以真情的投入,这就是情感的迷惑力。
青春版昆曲《牡丹亭》海报
“情真”是戏剧情感的第一要素。真实的情感才可能唤起观众的内心共鸣,才可能让他们感动,虚假的情感只能徒增笑柄。在现实生活中,作家、艺术家首先被感动,这种感动的初始动因必然是感性的,随着创作进程的展开,作家、艺术家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逐步加深,才可能提炼、创造出足以打动观众的作品。所以说,戏剧化的情感,是感性状态的理性,形象思维蕴含着逻辑思维。它一定会对生活中的人物和现象做出价值评判,即做出“是”或“非”的判断。在理性之光照耀下的感性,以逻辑思维为依托的形象思维,蕴含着丰富内涵和深厚思想的情感,才可能脱离自然形态,成为艺术,上升到审美层次,真正打动人心。
这种真实感人的戏剧情感,没有任何神秘性可言,应当而且必须表现为最具普遍意义的人类化的情感——举凡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的生活,柴米盐油,婚丧嫁娶,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爱情、仇恨、正义、担当,等等。真正有力量、有魅力、能够唤起广大观众心理共鸣的,只能是这种人类最普通、最天然、最本质的情感。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对人类具有普遍意义的旨趣”。最具普遍意义和普遍价值的情感才是真正从生活出发,从人的需要出发的艺术创造。这种情感,才可能真正调动起观众的情绪记忆,拉近与广大观众的心理的距离,从而产生内心共鸣。
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作家、艺术家对不同人的活法、不同生活道路的撷取,体现出作家、艺术家的人生观、价值观和艺术观,体现出创作者的志趣。优秀的戏剧不但能够感动人,而且能够揭示出社会生活发展的本质、发展方向和客观规律,帮助观众加深对生活的认识。
这就回避不开一个常说常新的问题——作品的思想性。我赞成这样的话:艺术的成熟首先是思想的成熟,作家、艺术家首先要成为思想家。因为作家、艺术家的创作行为,体现为一种思想行为,他要对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进行思考,进行披沙拣金的择取和提炼。所以,戏剧对社会生活的反映,是一种能动的反映,是一种求索和创造的过程。通过作品中人物的人生历程,表现历史风云,揭示生活本质,告诉观众生活应该怎样,生活将会怎样,生活为什么应该这样。不回答社会生活发展中的问题、困惑和迷茫,像某些人主张的那样,戏剧只是自己玩儿的一场游戏,自说自话,与别人无关,那么,作品就是不合格的,创作就是没有价值的,而戏剧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作家、艺术家必须解决为什么而创作的问题。我赞同这样的观点:“唱戏是愉人,是布道,也是修行”。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艺术家本人,是独立和自由的精神存在,他们每一次源于生活的艺术创作活动,都是主体心灵与社会生活的对话,它强调的是主体性和独特性,既有别于常人,也有别于其他作家、艺术家。这一对话表现出作家、艺术家对社会生活发展现实、存在矛盾和问题以及发展方向和规律的认识,用艺术的阳光照亮生活,用艺术的力量对生活进行干预。戏剧舞台上人物的行为、命运和性格的发展变化,他们的人生历程,无不蕴含着作家、艺术家对人的世界的看法和忧思。作家、艺术家应当告诉观众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
戏剧创作中对不同人生的研判,体现的不仅是创作者的艺术能力和文化积累,而且表现出他的价值观。在社会生活中,人生有长短,人生有顺逆,人生有起落,人生有善恶。生活无限,人生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出现在舞台上那些异彩纷呈的人生故事,是由戏剧家在生活的海洋中精心选择的,去芜存菁,去伪存真,高度戏剧化的人生。这就引出了一个命题:戏剧的人生化和人生的戏剧化。人生化的戏剧才是有魅力和生命力的艺术,作家、艺术家只有选择那些有意义、有价值、有典型性、有代表性的人生作为开掘、创造的题材,才可能创作出可以为广大观众喜爱并能够流传于世的优秀作品。戏剧与人生,人生与戏剧,面对人类无限的文化创造的时候是一种双向选择。
戏剧创作从入手开始就是个痛苦的选择过程。在无限广阔的生活海洋中发现和选择出合适的、恰切的题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选择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生进入到作品中,直接决定着作品的高下、成败和基本走向。最基本的前提是生活,优秀的创作者一定是热爱生活、自觉地扎根于生活的土壤里的人。在斑斓多姿的人民生活中才可能发现生活之美,发现生活的不完善,发现生活发展变化的征兆。不要祈求我们的生活是尽善尽美的,尽善尽美你才热爱,那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正因为这种不可能,才使我们的戏剧创作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戏剧家就是要用自己的才情和智慧,创造、开掘出生活的美,人性的美,人生的美,进而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丽。一个优秀的创作者一定是一个在思想情感上与广大人民群众建立起血肉联系的人,一定是一个对广大人民群众有真挚情感的人。广大劳动人民群体中间蕴藏着最美好、感人、真实的人性。他们的人生,永远是作家、艺术家关注的对象。无论社会生活发展到什么程度,占一个社会人口绝大多数的永远是那些最普通、最广大的劳动人民群体。他们的话语,他们的诉求,他们的欲望和奋争,他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永远是作家、艺术家关注和表现的对象。所以,优秀的创作者一定会选择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熟悉才可能深入,深入才可能驾驭自如,驾驭自如才可能开掘的深,磨砺的新,表现的真,有了深、新、真,才可能打动人心。我不赞成作家写不熟悉、又没有下大气力去深入了解的生活,不熟悉还要硬写,就难免胡编乱造,就必然违背规律,就一定会流于肤浅,就会出现“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结局。我坚决反对那种为某种理念的需要(图解、宣传、自我张扬等)而去构造虚假的人生,那样不仅会败坏戏剧的名声,浪费国家资源,而且会把自己的创作带进死胡同。优秀的作家,面对创作任务和创作素材,自己不感动、不闹腾、不心潮翻滚时是不会动笔的。创作者要先进入创作状态,就和竞技体育比赛一样,进入好的竞技状态才可能有好的发挥。
引人入胜且能够流传为经典的艺术作品,只能是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戏剧。用人文关怀解除痛苦,用人性的温暖去驱散寒冷,用生命意识去鼓荡人的心灵,用人道的精神去照亮黑暗,正是戏剧最重要的功能。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常说的“真、善、美”就蕴含其中,戏剧作品就会获得持久的生命力。
话剧《茶馆》剧照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排演
假定性原则是戏剧审美最基本的品质,戏剧的核心是“演”,而“演”的核心就是“像”和“似”,所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像”和“似”的核心是非凡的艺术创造力。这种假定的舞台艺术是由艺术家和观众在剧场空间里共同完成的,目的是构建一种情境和氛围让观众对作家、艺术家精心营造的假定的舞台呈现信以为真并且积极主动地、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观众知道舞台上的人和事是虚构的世界,却自觉自愿地投入到这场精神的交流中,并且自觉不自觉地接受戏剧的支配,原因就在于戏剧作品中深广博大的人道主义精神,使观众可以体味到心灵的抚慰和精神的提升,进而唤起心理共鸣,结合自己的人生体验和生活经历产生文化的联想,加深对生活和人生的认识,获得其真在骨的审美愉悦。至此,一部戏剧作品的创作才最终完成。正因为如此,干预心灵,校正人生,扶持精神,开辟未来,就是戏剧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戏剧把作家、艺术家对社会生活的思考结晶为形象和故事,以戏剧冲突为手段,与观众进行共同体验和共同创作,进而把自己的思想意识装入观众的头脑中,这表现为一种对广大观众精神成长的主导和干预。
戏剧因为在剧场空间与观众当面即时交流,被称为“离人最近的艺术”。而仅仅满足于与观众物理空间的“最近”是不够的。优秀的作品,孜孜以求的是精神与心灵的“最近”。就像一部和谐运转的踏步机,台上一旦运转起来,台下观众就跟着踏步,二者因运转而变为一体,互相合作,和谐共振,完美统一。古今中外、古往今来的优秀戏剧作品无不秉承了这样一个传统,那就是,在恢弘的时代大背景下,戏剧挺身而出,以艺术特有的力量对社会生活发出声音,告诉人们生活的矛盾、问题、发展和希望,由此而关心人、疏导人、慰藉人、教育人,艺术化地、审美化地介入特定时代人的生活,在启蒙与唤醒人的精神,涵养和培育人格、思考并探索新的道路,发展及树立理想信念等方面写出大好文章。清代学者叶燮主张诗歌创作的基本构成因素是“理、事、情”,第一位的是“理”,此后才是“事”和“情”。没有“理”的统摄,不把“理”表现透彻,“事”与“情”就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对人生的严谨、对历史的哲思,对人民的情感和对他们命运的关注是作家、艺术家人格生成中最主要的元素。陈独秀说:“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斯言不虚也。
戏剧是时代的产物,在人类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戏剧被创造出来。每个时代的戏剧从外观到内涵都有所不同,“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序》)。恩格斯将“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反映一定的历史内容,同时具有莎士比亚戏剧的丰富性与生动性”,定义为优秀戏剧作品的标准,这是戏剧创作一个真理性的要求。并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作家、艺术家就能创作出具有时代精神的作品,我们看到的多数戏剧作品对时代是缺少了解,缺少深入的思考和探究的。这样的作品,有的仅仅是属于艺术家自己的,不能成为社会公器;有的企图是市场的,但并未获得真正的市场品性;有的则满足于为某种行业造势、为某种观念图解、为某种宣传逢迎;有的则什么都不是。这样的作品生命是短暂的,逃脱不了迅速被时代浪潮淘汰的命运。别林斯基在《美学中的艺术与现实问题》中说:“对于我们的时代来说,如果一篇作品是为了描写生活而描写生活,没有任何强有力的,发自时代主导思想的主观动机,如果它不是痛苦的哀号和热情的赞美,既不是问题的提出也不是问题的答案,那么这篇作品便是死的,”这段话清晰地说明了戏剧创作和时代的关系,应当为今天的中国戏剧家们牢牢记取。
在人类思想意识发展的历史上,时代精神是一种动态结构,它不可能固化,不可能一成不变。人类生活永远鲜活,由不断发展变化的人类生活生发出来的时代精神也就必然日新月异,体现出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特征。这种变化必然反映到戏剧创作中,我们的戏剧创作所表现出来的戏剧精神也就必然有别于此前的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戏剧发展的历史,就体现为戏剧精神的发展历史,而戏剧中的故事、生活、人物关系等等,只不过是其所表现的时代精神的载体。戏剧创作没有定式,不可能按照已有的模式亦步亦趋,作家、艺术家与观众一起不断地相互适应,不断地磨合,不断地相互补充,不断地调整创新,就体现为对时代的不断适应。不同时代的剧作家,面对同一题材,创作思想和方法一定截然不同,创作出的作品也就必然各异其趣。马致远的《汉宫秋》和曹禺的《王昭君》,还有当代的《汉宫秋》《汉明妃》《昭君出塞》等等,无论创作思想还是创作方法乃至切入题材的视角都迥然不同;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和伏尔泰的《中国孤儿》、豫剧《程婴救孤》体现的价值追求均有不同。这些产生于不同时代的同一题材的戏剧作品,在思想内涵、创作取向、表现方法方面表现出的不同,没有高下之分,而是不同时代人的精神发展带来的变化。
戏剧是由人创作出来,研究人、影响人、服务于人的艺术,它对人的世界的研究和创造,主要在于境界和精神的层面。这种研究和创造,不可能停滞,不可能躺在前人创造的遗产里当一个毫无创造力的“巨婴”。必须与时俱进,不断寻求新的突破,形成新的积累。对于已有的戏剧遗产和深厚的艺术传统,我赞成“踵事增华”(南朝梁·萧统《文选序》)的主张,提升其境界,超越其精神。质而言之,表现人类崇高精神和人生价值的戏剧创作,是人类拓展心灵疆域,开辟精神家园的文化手段,目的和任务是探索和回答人何以为人,人怎样才能更好地为人,人类向何处去等问题。由是可知,真正的戏剧,真正的艺术永远是孤独的,在精神文化的层面,戏剧是同时代人群的先行者。这样的艺术,与市场、商品、产业等令人头晕目眩的煌煌灵帜搭不上边界。人类社会并不缺少产业,不缺少可以带来丰厚利润的盈利行为。缺少的是一块心灵的净土,是时代精神的建构。丢弃了精神家园,放弃了心灵寄托,人类难免迷失在物质的深渊里。因此,戏剧的所有奥秘、根本价值和全部生命,就在于其艺术精神的建构,就在于人类命运、人类理想的探索创新。
这种探索创新体现为一种崭新的戏剧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人的精神——既是创作戏剧的人的精神,也是戏剧中人物表现出来的精神。人创造了戏剧,戏剧也创造着人。一个时代、一定社会人的艺术审美心理定势,决定着戏剧精神的生成和发展,戏剧精神又可以不断地丰富、充实、调节着人们艺术审美心理的变化。在此基础上形成新的艺术审美心理定势,形成人们的艺术审美理想和审美趣味,规定着一个时代一个民族戏剧精神的性质。
生活发展不断地为剧作家提供着新的素材、新的灵感和新的激情。感受生活寻找题材并不是难事,如何驾驭、怎样开掘才是要文化、要功夫、要定力的事。优秀的作家、艺术家都是属于特定时代的,都是那个时代站在潮头引领风尚的先进文化前进方向的代表。惟其如此,才能从纷芸复杂的社会生活中提炼出鲜明的时代精神,使其随着精心构建的人物和事件生长成有意味的舞台形象,进而对广大观众形成深刻的艺术影响,成为经典。因而,超越现实,是建构崇高戏剧精神的必需。戏剧来自现实,反过来要映照现实,对现实存在之弊端痛加指陈,对现实通向何方一抒己见。那些伟大和不朽的作品,就是在悖逆和超越社会现实的驱动下披荆斩棘,踏平坎坷,走出了一条放飞灵魂,让自我意志在天空自由飞翔的艰辛之路。
有作为的作家、艺术家在创作实践中不但力求超越现实,而且力求超越已有的传统和经验。不如此,就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创造出足以影响现实和后世的优秀作品。源于现实生活的戏剧一定是高于生活的,仅仅满足于客观地反映生活,真实地再现生活,无论怎样逼真,无论怎样出自天然,都不可能高于生活,不可能提纯和升华,而必然低于生活。不敢、不愿或不能突破、创造,戏剧就只能原地踏步,无法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奋然前行。李渔说:“传实无实,大半虚言,”作家、艺术家是站在时代前列的敏锐而理性的探索者,他们既熟悉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也熟悉生活前进的现实,并能够洞见人类命运的未来。不如此,就不能“大半虚言”。因而,戏剧创作必须做到“三个出发”:从社会生活发展的现实出发,从人类精神的建构出发,从艺术创新的需要出发。艺术创作不但是审美的过程,而且是创造美的过程,从感性的视角出发,以理性的力量去关照,把艺术的思考上升到哲学的层次,才能使自己的作品紧密结合时代风云,整体地、准确地、深刻地、系统地表现社会生活和评述有价值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