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电话响,是在医院工作的二姐,说:“我在楼下。”
我说:“我们都在家,你上来呀。”
她说:“我昨天接诊的一个病人,今天确定是肺炎了。还有我两个同事,已经倒下了。我不回来吃年饭了。”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一径说:“你就算感染了也不要紧呀,你回自己家,我们不隔离你。”
她像没听见:“我把一箱橙子、一盒樱桃放在电梯上,我按了楼层,它上去后你接一下。还有蛋糕券。最近,我就不回来了。”
电话断了。我看着电梯一格格上来,简直像心提在嗓子眼一格格上来。
门开了,电梯间里的地板上,果然有水果和蛋糕券。我拿起来,上款是我二姐的名字,下款是医院工会祝她生日快乐——半个月前,是她的50岁生日。
渐渐的,街上戴口罩的人也多了起来。我在日本的朋友问过我,我乐观地说:“没事的,快过年了。”
说来惭愧,我只担心我的姐姐,我只想问她:“你在医院,你危险吗?”
下起了雨夹雪,落在身上就是大粒的雨。
我和我妈一道去附近她开垦的菜地,心中没底,多少收点儿菜回来吃。
慌慌张张,遇到一对邻居的老爷爷老奶奶,看到我妈一把抓住,当她是救星,“胡老师,卖一棵大白菜给我们。”原来,他们是拖著购物车坐公交车去买菜的。封城之后,女儿就开车给他们送菜。明天起,机动车不开了,女儿过不来,他们出不去,怎么办?他们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我妈与我妈的菜地。
卖是不可能的,我妈立刻蹲身下去,砍一棵大白菜。外面还是绿森森的,里面的嫩心烂了不少。我妈想削净了再给他们,他们忙不迭地接过去,千恩万谢。
他们抱着大白菜的样子,像抱了个婴儿。
我对我妈说:“要不然,还是把菜收回来吧,否则,也许会有人偷。”
我妈说:“算了,要真……偷也就偷了吧。”
幸好后来又说,原定的机动车禁行调整了,改为“收到短信通知的机动车禁行,未收到通知的机动车可以照常上路”。
我迟钝,在北京的朋友比我敏锐,不由分说,在京东上给我买了一大堆牛奶、排骨。我说:“东西进不了武汉吧?”
朋友说:“人家能卖,就能进。”
长期宅居,未免太不健康。看看周围邻居的微信朋友圈,还有人天天在操场上跑步打卡。我决定带小年去汉街走走。
我从来没见过空无一人的汉街,有些店霓虹还在闪,有些店还写着“过年不打烊”的大幅彩招——小年说:“他们说话不算数,打烊了。”
竟然见到了人,是清洁工。她看到我们,也是一脸惊疑。这都是我们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家人以外的人吧?我想起犹太人的风俗,他们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锁闭在家,埃特加·凯雷特说过,他在元旦带着孩子走在耶路撒冷街头,一年之中,只有这么一次,最繁华的街道会空无一人,只属于他们父子。
我反复问二姐:“你怎么样?”
隔了很久,她才答我:“别担心,现在武汉大多数医生都在看发热病人,全国各地的医生都在往武汉来支援。正应了那句话,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没问题的。你安心待着。”
阳光好得很尖锐,像春天已经来了,布谷鸟在窗外叫得那么猛烈。
各个武汉朋友的群里都在警告:不要出门晒太阳,会功亏一匮。
我真的很担心二姐。当医院成为战场,她很自然地,像她所有的同仁一样,成为第一线的战士。我知道,她像新闻里一样,每天穿着防护服上班。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你每天至少要和我们说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你安好。”
肯定是很忙,她也没做到,往往是两天只发一个表情包。就是这样,也让我们的心安定下来。
封城无事看闲书写闲文——我都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像传说中火宅里绣花的人。但是,疫情总归要过去,日子必须继续向前。生活不会因为短暂的非常时刻而停摆。
无论问什么,二姐都只答两个字:“还好。”
易地而处,应该我的答案也是如此。
强敌入侵,我们只能以各种方式厮杀、搏斗。
我妈是这小区里的活菩萨——这不是我说的,是邻居们说的——因为她经常把菜送给邻居们。
我们这是个老年小区,平时看着老年人穿得厚厚的,慢条斯理地拖着购物车来来去去,也是一种岁月静好,一到关键时刻,想不抓瞎都不可能。公交车停驶,他们不会开车,儿女为了减少感染的风险,也不能天天到此。怎么办?
我妈就这样,把她的大白菜、萝卜,东送一棵,西送一根。
一位老邻居前几天抱着大白菜回去,两口子商量着,要少吃一点儿吃久几天,今天,老太太说:“我们把这个吃完了吧。胡老师还会给我们的。”但真到了菜地,我妈给她什么,她都说:“太多了不要这么些。”她为自己居然要吃饭简直惭愧,向我妈千道谢万道谢。
老一代人,非常地讲“礼”——这个现代中国人可能已经不认识的字。这是他们行为的准则。
一位原来给我们家做过钟点工的小张, 我妈给了她一棵大白菜。她拿去包了饺子,今天送了一饭盒给我们——也是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挑嘴帝”小年已经进入到什么都不想吃的阶段,当然下一个阶段就是放开心胸,什么都能吃了。
另一位老邻居送了我们一盒樱桃——樱桃是什么价钱?这怎么好意思收。人家说:现在樱桃好买,白菜不好买。
好几天没和我们联系的二姐,在家庭群里对我们说了一句话:“出病房了。”
她只是出了病房,还在医院。她的医院是定点的发热医院。
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她了。
网上总在说:向所有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学专家们致敬。然而专家之外,并非没有沙场。刀刃之利,因其刀背的厚重;金字塔入云的塔尖,是立在宽广坚实的塔基上。这一场天人大役中,有无数沉默的战士。
我二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医生。而绝大多数医生,都如她一样普通,却在各自位置上,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并且,保持“随时准备着”的姿态。
我相信他们在大疫面前,也心怀恐惧,却太知道畏惧无济于事,故而,他们必须无畏,必须温柔而坚定,必须在人群中,高高地扬起头。
难以言说,这是生活,还是职责。
我想,像我二姐这样的人,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说“中国的脊梁”。
而我的二姐,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娇小、微胖,雪白的小圆脸总是笑眯眯的,据她以前的病人说,像观音。
基辛格《论中国》中说:中国,总是被他们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小年学校网课已开,师生群里一片大乱。一堆被关在城外的学生家长说,没有书、没有习题册、没有教辅资料。有家长打算冒险闯城去取书。也有老师说:“各位亲,我现在人在外地,我手边只有一部手机。”
大概是备得烂熟的课,好功力,我听了课,讲得有纹有路,确实是有底子的。
城里的,心惊肉跳;城外的,归心似箭。
有朋友认真考虑要回武汉,他向社区打报告,社区给了他一张“外地还汉人员申请表”,而且直言,申请表确实有,但就目前为止,从来没办过。
我们是最爱家最爱国的中国人,连流浪也要带上地球,但这一次……
流浪在外的武汉人,请照顾好自己。
这一路上,你们一定见过很多暗面,但也一定见到许多世界的明面。很难预测,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哪种更多。
一语相赠: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两个词里面的——“等待”与“希望”。
看到很多医院的求援消息,我心惊胆战地问二姐:“你们医院物资够吗?”答:“日常用品,饮料、牛奶、水果、方便面都有。还是防护物资缺,许多不达标。不过,慢慢捐赠物质就来了,会好的。”
她又高高兴兴说:“高中同学组织芝加哥支援团捐赠我们医院的物质已经到仓库了。”
她真是一个从来不抱怨、永远只说好消息的人。
没有好消息怎么办?她说:这是自然规律。
她给我拍了一堆食物照片,重点推荐一个海底捞的自加热火锅。她说:“挺好吃的,里面有货真价实的牛肉,还有土豆,海带,笋……”她告诉我,这都是捐赠的。
她托我,代表他们医院的全部医护人员,向所有向武汉捐赠物资的人民致以深深谢意。我亦十分感动,赶紧发了出来:感谢每一位心存善意的人,感谢每一家慷慨出钱出力的机构。
顺带说一下,我贡献了几次好词好句,供他们医院致谢这些好人们。
有“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就是:同为人类,从落地那一刻起,我们就是兄弟姐妹,不需要一母同胞。
也有“君将海月佩,赠之光我行”,就是:你将海上明月那般美丽的礼物与情怀,赠给了我,光耀了我前行的道路。
她告诉我:都用上了。
我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所长的人,能尽这点儿力,真是惭愧。
但是,莫欺我楚地无人,“唯楚有才”是响当当的金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