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中国戏曲创作迎来了一个充满创新与探索的时期。这一时期历史题材剧目的创作虽然还会受到“十七年”文艺政策的影响,但也有新的突破。受到改革开放这一历史大背景的影响和西方现代思潮等新观念的驱使,这一时期的作品更多地展现了剧作者主体意识觉醒、人文主义关怀的审美叙事理念。剧作者敢于表露出对历史与现实的不同看法和独特见解,追求历史的深度与哲理性。在题材的选择上也不满足于选取一个可以直接隐喻现实的题材,把历史与现实做简单的比附。他们独树一帜去开拓别人没有写过的题材,深入挖掘历史的内在规律与其价值;或是站在新的角度洞悉别人开拓过的题材,写出不同的新意。20世纪90年代的剧作家延续了这种创作模式,追求对历史事件背后真相的开掘,将历史人物放置在特定的情境下来解构人物的命运,通过对剧中人物心理和行动的剖析,解读其性格和行为动机的产生,这样的历史剧创作注入了剧作家更多的现实精神和人本意识。
由陈亚先创作的《曹操与杨修》剧本于1987年在《剧本》刊登,次年上海京剧院创排了此剧,由著名京剧艺术家尚长荣饰演曹操,杨修的饰演者先后有言兴朋、何澍和关栋天。《曹操与杨修》从发表、创排之初就获奖无数,先后获得了中国戏曲学会奖(1989年)、上海文化艺术节优秀成果奖(1990年)、上海文学艺术奖(1991年)、首届中国京剧艺术节金奖(1995年)、文化部京剧新编剧目汇演优秀新剧目奖(1998年)、首届中国唱片金碟奖(2002年)等。《曹操与杨修》在80年代异军突起,在于它巧妙地处理了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在戏剧冲突中完成对人物的塑造。
京剧《曹操与杨修》剧照
《曹操与杨修》讲述了赤壁之战后曹操力图东山再起,他求才若渴、广罗贤士,最终觅得良才杨修并加以重用,最终却因二人性格而酿造悲剧。剧情虽然依托曹操和杨修的故事,但剧情的展开并不是依靠完整的故事来铺陈,而是着力表现两人之间由于性格冲突“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人物关系。剧中曹操代表的封建掌权者和杨修代表的知识分子,他们之间“和而不得”的对峙,体现出两种阶层不可调和的矛盾内核,写出了知识分子壮志未酬的悲剧。
余秋雨曾说过:“从剧作者陈亚先开始,不经意地碰撞到了当代广大中国观众一种共同的心理潜藏。这种潜藏是数千年的历史交付给他们,又经过这几年的沉痛反思而获得了凝聚的。我把它称之为正在被体验着、唤醒着的人文——历史哲理。”[1]两种不同的人格内涵体现在曹操与杨修的形象特征上。赤壁之战之后,曹操求才若渴,他对郭嘉的凭吊不只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对贤能的渴望。他对杨修的器重是真的爱其才,希望能借助杨修来完成自己的宏图大业。作为权力的统治者,曹操不容许任何人撼动他的权威。他的身边可以有蒋干、公孙函等依附他的庸臣,但却对孔闻岱与杨修这种智慧过人的贤达心生猜疑。他复杂的性格来自于他权相的身份,来源于他真实的心理。杨修作为士大夫的代表,他敢于直言进谏,鄙夷趋炎附势,怀揣报国情怀,为天下苍生所忧患。杨修感动于曹丞相“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所以他倾尽全力为曹操卖力,但他又自命清高、恃才傲物,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士大夫的治国理想与抱负都得通过某种政治力量才能得以实现,二者互潺互溶。杨修恰恰没有处理好二者的关系,走向与之相悖的结局。曹操误杀孔闻岱,谎称夜梦杀人,杨修却要曹操直认自己的错误,让倩娘为守灵的曹操披衣。曹操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虽然于心不忍但还是错上加错逼死了跟随自己十余年的贤妻。这是二人的第一次交锋。“踏雪巡营”一场将二人性格的矛盾展现到极致。赤壁之战经过数年的休整,曹军已经恢复了元气,这时的曹操,准备出兵斜谷,料想着灭蜀吞吴指日可待,志得意满。而杨修却参透了战局,认为曹军出兵必败,而一再阻扰。对于劝阻,曹操并不认为是杨修的好意,认为是由于错杀孔文岱杨修怀恨在心恶意报复,破坏其统一大业。而杨修却急的是“阿谀声似烈酒将他醉坏,全不见危机四伏袭人来”,所以他“要犯虎威将他劝解”。[2]曹操虽知其出兵不利,为了自己的威信迟迟不肯退兵,对曹操来说这是他性格最大的缺陷。他的私心,不容任何人冒犯、凌驾、超越。杨修之死,不能将责任全部归咎于曹操或其自身,是两种阶层身份和性格命运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酿造成的悲剧。
曹操与杨修的悲剧体现的是悲剧的人性深度,是剧作家对“人”的思考和反省。对于剧作家而言,悲剧的创作需要直面人生、冷峻剖析的创作态度,“悲剧如果没有对于人类终极价值的关怀,没有一种机敏的悟性对人性缺憾的感伤,没有一种自觉自由意识对生存冲突的痛苦体验,没有一种理智和直觉对于人类精神之光以外的无边黑暗的穿透,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悲剧。”[3]
历史题材的剧目之所以能够引起观众的兴趣,首先是因为秉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符合大众的审美意趣,再就是能寻找到古人与今人思想情感上的相通处,这种相通可以是情感的触动,也可以是心灵的交融,《曹操父子》就属于后一种。全剧围绕传位问题,对曹操、曹植、曹丕这对特定历史时期的风云人物进行深入的挖掘,写出了三人不同性格之间的矛盾冲撞。曹丕有杰出的政治才能,但为了取得权利不顾手足之情不择手段。曹植文采卓越,诚恳仁义,虽有政治抱负,但是他的性格又与当时三国风起云涌的环境格格不入。曹操具有雄才伟略,不甘雌伏,为了挑选继承大业的子嗣,他却忍受了许多。全剧从曹操攻打邺城,父子三人争夺袁绍之妻甄宓写起,这场争夺中曹丕捷足先登,曹操也就顺水推舟将甄宓赐予他,与甄宓有过情意的曹植痛苦不已。曹操命曹植代父出征并赐予象征权力的百辟宝刀,其意不言而谕。曹丕心有不甘,用计灌醉曹植使其延误出征。曹植延误时机,曹操震怒,收回百辟刀,更愤恨曹丕的阴险狡诈,亲自带刀南征。曹操赤壁之战大败而归,感叹大业未竟人先衰,一场子嗣夺位之争由此展开。
历史剧中的人物的复杂心境是在情节冲突的设置中刻画完成的。曹操作为一个政治家有勇有谋,与刘备、孙权三分天下,有统一天下的理想抱负。然而他又是一代文豪,一位富有“建安风骨”的诗人,他对曹植的赏识,固然是由于曹植为人真诚,心地淳朴,也更源于他的文采斐然。曹丕抢甄宓为妃,曹植伤心无奈,曹操作为父亲劝慰他“大丈夫当以功名为重,万不能为一女人而失态丧志。”曹操的话中透出了对曹植寄予的厚望。曹操一统北方,欲发兵南征,为了让曹植建功立业,他登台拜相,将象征权力的百辟刀赐予曹植代父出征,显露出曹操的良苦用心;曹植出兵前夜掉入曹丕的陷阱,延误了时机,曹操虽知道是曹丕使诈,但他还是收回了百辟刀,亲自南征;在他最终决定要立曹丕为太子时,他对曹植深情的唱到:“非是父无情,非是儿无能。非是父贤愚不分,非是儿不精不诚。皆只为世事多艰风险浪凶,难容你忠厚的心,纯真的情,飘飘的船儿你难驾难撑。儿以后要善于自保自重,广结友,陶性情,多读书,勤笔耕,用诗章谱成儿万古之名。”[4]他虽然内心深处喜爱曹植“忠厚的心,纯真的情”,但是群雄争霸、风云际会的年代,曹植的“书生性情”是难以驾驭的。这段词唱出了曹操内心的无奈与苦痛。
曹操对于曹丕则体现了他的“忍”。攻打邺城,曹丕先行一步抢占了甄宓,曹操虽有不悦,还是顺水推舟将甄宓赐予他。曹植酒醉延误出征,曹操明知是曹丕为了百辟刀使得阴谋,也只是说“此宝刀老夫岂会轻易授予他人”,并没有深究。为了篡取王位,曹丕在曹操的药中下毒,意图谋害曹操的性命。曹操识破了他的阴谋,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将象征权力的百辟刀摔给他。曹操这样做的理由是出于对曹丕政治抱负的赏识与建立帝业的功利出发。曹操虽然知道曹丕为人阴险狡诈,但作为一个政治家、军事家,他更多是从建国立业的角度思考问题。在三国争霸的离乱年代,像曹植这样的一介书生是难以掌控局面的,所以,曹操选择了向自己投毒但有治国报复的曹丕为继承人。曹操的这个抉择是艰难的,是迫不得已的,也是最好的。虽然这样的情节没有史料记载,却又是打动人的。这样的曹操也是真实的,我们看到了他作为权力者的无奈和困惑。
黑格尔说:“艺术的要务不在事迹的外在的经过和变化,这些东西作为事迹和故事并不足以尽艺术的内容;艺术的要务在于它的伦理的心灵性的表现,以及通过这种表现过程而揭露出来的心情和性格的巨大波动。”[5]从这个意义上说《曹操与杨修》和《曹操父子》如此,新时期大部分历史题材剧目的创作亦然如此。新时期历史题材剧目的创作不是简单的叙述故事情节,亦不是单纯的追求哲理,而是在生动的戏剧情境中构建人物、构建故事,在生动曲折的情节中写人物,塑造出丰满的人物形象,又能体现较为深刻的思想内涵,这也是那个历史时期内历史剧创作的一大显著特征。
注释
[1]《京剧艺术的新突破——京剧〈曹操与杨修〉座谈会纪要》,《〈曹操与杨修〉创作评论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
[2]陈亚先:《曹操与杨修》,《剧本》,1987年01期。
[3]施旭升:《戏剧艺术原理》,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2-333页。
[4]贾璐:《宝刀歌》(即《曹操父子》),《剧本》,1992年第10期。
[5]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商务印书馆》,1997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