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玉
摘要:陈映真早期的作品始终充满着死亡的气息,而《将军族》和《兀自照耀着的太阳》也难逃死亡的结局。它们虽都以悲伤的基调贯穿全文,却也用笑容来化解其中浓得化不开的悲怆气氛,使人感受到生命中的温情所在。
关键词:陈映真;死亡;悲伤;笑容;温情
黎湘萍形容陈映真“陈氏人物有一种遭受‘天谴的特征,那就是一旦内心的道德律令唤醒了曾一度暧昧的善恶感,这些人物便陷入良知与现实的冲突之中,而解脱痛苦的结果,便是走向死亡。”(1)在陈映真笔下,死亡是挥之不去的话题,几乎在每一篇小说中都可以见到作品中人物的死亡。于他而言,死亡变成了一种情结,除了死亡,无法为作品中的人物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然而在死亡面前,作者所展现的并不是可怕恐怖的死亡画面,更多地是体现了作者对生命本身的思考:死亡与出生一样,是人类所难以探析的生命的另一阶段的开始,而非是生命的终结。
一、悲的基调
王向阳对陈映真文本中所存在的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意识下了这样一个定义:“死亡意识,是指死亡现象引起的情绪、体验、感情态度和心理反应,它是对生命感悟和理解的重要体现,是主体意识自觉的结果。这种死亡意识经过长时间的积淀形成了人类对生命本身深刻的悲悯心理。”(2)而《将军族》(3)和《兀自照耀著的太阳》(4)双双体现了陈映真浓浓的死亡意识,奠定了全文悲的基调。
《将军族》里小瘦丫头和三角脸分开四五年后的重逢,是在十二月里的一个出殡的日子,“伊的戴着太阳眼镜的脸,比起以往时要丰腴了许多。”三角脸“觉得自己果然已在苍老着,像旧了的鼓,缀缀补补的铜号那样,又丑陋、又凄凉。”年龄的差距,更是在岁月里留下了痕迹,“一个生长,一个枯萎。”跨越年龄差距相知相惜的两人本可携手走过余生,然而伊认为自己身体不洁,不能履行承诺,三角脸也觉得此生悲惨、羞耻和破败,彼此都想要等到下一辈子都像婴儿那么干净时再在一起。这便是黎湘萍笔下的那种陈氏人物“近乎神圣的‘洁癖”,即“被唤醒的内心道德感,它让他们终于忍受不了现实和自身的污浊,走向永恒的自由之路:‘死。”(5)最后人们在蔗田发现尸首,两人的“指挥棒和小喇叭很整齐地放置在脚前,闪闪发光。”虽然看起来安详、滑稽,却有一种滑稽中的威严。死亡成了他们奔向心中美好期待的唯一途径。
《兀自照耀着的太阳》在小淳家的老佣人的“抖抖颤颤地哭”中开始,小淳的母亲京子则为“一种抑制着的极低的抽泣声。”陈哲看着小淳,内心“止不住绞疼起来。”小淳的爸爸作为一个医生,虽“不能像妈妈一样自由地许愿。”但“很想为淳儿的生命跟谁商量,或者交换什么条件也好。”小淳回光返照时乐观地安慰大家,重复地说着“天一亮,我就好了。”俨然一副病已经好了的模样,却“安安静静地在五人沉睡的匀息以及在初升的旭辉中断了气”。小淳逐渐迈向死亡,使得魏医生和许炘两对夫妇重新思考活着的意义,或者说是接下去活着的方向。他们决意要“抛弃过去那些腐败的、无希望的、有罪的生活”,要“像一个人那样地生活着”,像他们“所鄙夷过的人们”那样真真切切地活着。因此,最终死去的不只是“三十多个压得扁扁的坑夫”,更不只是生病后无力回天的小淳,而是他们试图摆脱过去那种“绝望的、欺罔的、疲倦的”日子的失败,代表着他们重新生活的希望的破灭。
虽然三角脸和小瘦丫头在蔗田里殉情,小淳最终也没能脱离死神的魔爪,但读者自始至终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恐怖的气息。作者并非为了渲染死亡的恐怖和绝望的气氛,更不是为了宣扬消极的灰色的人生观。只是想要“通过死亡来表现对生命本身的流程的思考。死亡的残酷性、恐怖性、丑陋性被他以诗意的东西覆盖着,敷衍着,使死亡变得柔和,不再那么丑陋和可怕。”(1)使得作品里人物的死亡带着一种解脱了的愉悦,悄然逝去。
二、笑的调和
在悲的基调上,《将军族》和《兀自照耀着的太阳》中都少不了笑的调和,文中不间断闪现在人物脸上的笑容,让人不至于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难以自拔。
《将军族》的故事发生在十二月里的一个出殡的日子,可是这天太阳绚烂地普照着,使得本该悲伤的丧家的人们也蒙上一层隐秘的喜气。虽然丧乐“听来感伤,但也和这天气一样地,有一种浪漫的悦乐之感。”马戏团的猴子的故事,使得伊联想到自己的经历,“抱着屈着的腿,很安静地哭着。”三角脸只好“小心地、讨好地、轻轻地唱着:王老七,养小鸡。叽咯叽咯叽咯”来哄她开心,使得“伊便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看到伊的笑容,三角脸的心“像午后的花朵儿那样绽然地盛开起来。”当伊讲述过去,他的脸很忧戚地歪扭着,便又笑了起来。听到三角脸说“他×的”也吃吃地笑了起来。听到三角脸要借钱给自己的时候,伊内心里是觉得不能的吧,一来是数目太过庞大,二来是觉得三角脸是拿不出这样一笔钱的,所以伊从一开始的“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到“笑得喘不过气来,按着肚子,扶着床板”到揭穿三角脸在壁板上挖了个小洞,看伊睡觉后“又爆笑起来。”分隔多年,小瘦丫头再见到三角脸时,彼此也是笑着完成了所有的叙旧的对话。故事的尾声更在高大的和矮小的农夫的笑容中终结。
在《兀自照耀着的太阳》中,陈哲一开始看着病床上的小淳是微笑着的,“看着抽长得有些不相称的女孩的身体”则是苦笑着。许炘谈到结婚后,第一次独立起来住的时候很认真地微笑起来。医生回想起以前把脸贴在窗子上为陌生人哭泣的小淳,一开始是疲惫地笑着,到后来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小淳是无助地笑着。小淳一醒过来看见陈哲,就微笑了起来。面对小淳的傻话,换来的是陈哲陪着责备的笑脸的一句呼唤。即使后来“小淳的眼睛忽又显得沉重起来。伊挣扎着要张开,”一面却依然是漫不经心地微笑着。虽然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小淳的病无力回天,但他们试图用笑容来掩盖内心的不安,缓解现场的感伤,他们怀抱着希望,希望小淳可以奇迹般地好起来,也代表自己可以向新生活出发,真正地像个人活下去。
故事的基调以悲伤为主,但不论是《将军族》还是《兀自照耀着的太阳》,随处可见人物的笑容,其间所饱含的殷切温情,终究使人在死亡的伤感、悲怆的气息里,尚能感受到温馨的爱意,稍稍拂去了人物不可避免的死亡结局带来的伤感情绪。
三、终有温情
悲伤的基调不可避免,幸有笑的缓和,使人不至于耽溺在悲伤里难以自拔。三角脸和小瘦丫头不幸被生活“推向悲惨、羞耻和破败”后殉情自杀,期待着来生像婴儿那么干净后再续前缘。《将军族》恰如叶石涛所形容的陈映真的小说主题:“离不开‘对于寄寓于台湾的大陆人的沧桑的传奇,以及在台湾的流寓的和本地的中国人的关系所显示的兴趣和关怀。”(2)小瘦丫头和三角脸截然不同的过往,使得彼此间的鸿沟难以逾越,但他们期待下一辈子可以将更好的自己献给对方,于是携手从容赴死。此刻,他们的死已不单单是终结,更是新生,象征着彼此之间差距的弥合。
《兀自照耀着的太阳》中,从小淳的身上我们一点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怖的气息。死神即将来临,小淳依然“在轻微地却不失规律地起伏着。”虽然“并不是没有病的衰竭,却在衰竭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详。”回光返照时,小淳张开的双眼如同“一泓清澈的秋天的潭水啊”,丝毫没有一丝将死之人的眼神的迷蒙涣散,还多次强调“天一亮,我就好了”来宽慰这些陪护在她病房前的人儿。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更是“安安静静地在五人沉睡的匀息以及在初升的旭辉中断了气。”没有打搅他人的安眠,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平静的世界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太阳“兀自照耀着:照耀小淳的朴素的脸;照耀着医生的阳台;照耀着这整个早起的小镇;照耀着一切芸芸的苦难的人类。”小淳仿佛深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