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会不会悲伤

2020-06-10 03:18
延河(下半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中考妈妈老师

虞 燕

张彬彬妈妈又过来了,还是拎着那个橘色购物袋。她上前,目光像她的钩织线,把儿子及桌上的作业本来来回回缠绕了好几圈,而后朝我笑笑,在边上坐下,从购物袋里掏出钩针和半成品,熟练地钩织起来。

烦张彬彬妈妈的,除了我,还有张彬彬和另外几个孩子。她在那一坐,跟个监工似的,搞得我颇不自在。张彬彬他们也不自在,本来作业做得差不多时,大家可以放松一下,开几句玩笑,走走跳跳运动运动,我呢,也能打个电话、发个呆或者瞄几眼闲书什么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时不时,还允许孩子们到隔壁小店买点零食,学习累,补充点能量也是要紧的。不过,我很少见张彬彬买零食,他偶尔耍个“伸手牌”,葵瓜子样的脸笑起来皱皱的,有点皮又有点油。

那一次,几个孩子刚买了零嘴儿,你吃我一粒我分你一块,张彬彬正嚼着话梅在草稿纸上画画,寥寥几笔,画出来还蛮生动的,是条游得欢快的鱼。张彬彬妈妈突然进来了,环视一圈,对着张彬彬说:“还不抓紧时间学习?我送你来这是让你来画画的吗?”话音落,鱼也被揉成一团,在桌角气息奄奄。气氛陡然变冷,我清了清嗓子,让大家各就各位。接下来的学习,大伙有些恹恹的,张彬彬几次把目光投向我,我示意他集中精神。

此后,张彬彬妈妈几乎每晚都过来“陪读”,她应该恨不得她儿子被万能胶粘在我这里吧?其他学生都已经走光了,她将张彬彬按在座位上,反复问作业是否全部完成,都让余老师检查过没有,不懂的问明白没有,要背的有没有背出,复习预习每天都要进行不能忘了……甚至还自备了一套练习册,捅捅张彬彬:“快,再做几题,不会的赶紧问。”

这简直是要榨干我,我又没多收她一分钱。但不悦归不悦,总不能当着张彬彬的面表现得太明显,他已经很无措了,塌肩弓背地坐在那,间或迅速抬眼看向我,立马又低下头去。

张彬彬在我这学习将近一年了,刚来时,英语不及格,数学和语文考不到80分,好在他反应快,接受能力强,来了一个月后英语测试居然考了91分。这让他妈妈认定了我,说要在我这边辅导到中考为止。张彬彬的巨大进步也引起了点反响,来我这里报名的学生多了起来,不过,晚上的作业辅导我不收太多,人太多会影响学习效果。这是个需要实实在在看到成效的行当,家长若见不到孩子进步,我的牌子要倒的。当然了,暑假寒假和周末完全可以多收,统一复习或上新课。

张彬彬妈妈之所以积极地来“陪读”,主要原因是张彬彬近来的成绩不大稳定。这个我也很头疼,再两个月就中考了,这成绩忽上忽下的,“忽”得人忐忑。找过张彬彬谈话(他妈妈说张彬彬听我的话,他说我是个讲道理的老师),他收起了又油又皮的那一面,挠着头说:“余老师,我也搞不清自己。”天气干燥的缘故吧,他过于消瘦苍白的脸上起了点点皮屑,而黄绿色的眼珠子像浸在白雾里,茫然的样子。已经到了关键时候,我得给他施加点压力,说话不由得语重心长起来。我跟他讲他妈妈的不容易,一个女人,在水产店拿货、搬货、做苦力,修船期还要去船上敲锈铁,头顶炎炎烈日,脚下是滚烫的铁板……这些可都是男人都嫌苦嫌累的活。晚上也没闲着,还要钩织外贸单赚点手工费。“她这么辛苦为了谁?她就你一个儿子,她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你身上了,除了供你吃穿,供你上学,还得供你上辅导班,她为你的学习成绩操碎了心,你可不能让她失望啊……”我说得越来越动情,对于张彬彬妈妈“榨干”我的事也突然体谅起来,甚至还因为收了她的学费而略感羞惭。张彬彬默默听着,面色平静,我以为他在走神,特意加大了声音,加重了语气,他开口道:“我都明白的,余老师。”声音跟面色一样平静,没有丝毫起伏,也感受不到温度。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相处了近一年的孩子并不了解,他有时淡漠寡言,一副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有时也顽皮热心,跟多数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一样。他的背影瘦弱、孤单,走路姿势怪怪的,左腿直直迈出,左肩略往下斜,右脚有点拖,速度却不慢。他走路一直是这样的么?之前真没注意过。

说到他这个头,委实不大像个初三生。曾有在这边辅导的学生嘲讽他营养不良,他好似并不介意,抬头一笑,说自己就是天生苗条不会胖,妈妈还专门养了鸡给他补充营养呢。他一笑,那半颗牙就露了出来,有点滑稽。他提起过,那颗牙是被妈妈打坏的。

张彬彬刚来我这那会,状态不大稳定,偶尔得让他妈妈“押送”过来。他妈妈向我“控诉”他在学习上的各种懈怠和不重视,学校的老师都说了,他脑子聪明,就是不肯用心,又倾诉了她自己的心酸和不容易,最后总结道:“要是他爸爸在,我就不用那么操心了,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你看,余老师,我就是这么命苦。余老师,彬彬就拜托给你了!在这岛上,若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去当海员或渔民,那都是送命的行当啊!”前面咬牙切齿,后面凄凄惶惶。

至始至终,张彬彬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后来,他逐渐习惯每天晚饭后来我这报到了,就像每天早上要去学校上学一样。他妈妈曾跟我透露,张彬彬说我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不是凶巴巴的机器人一样的老师。凶巴巴的机器人?我难以消化这个词,不过,我大概知道了他对我印象不坏,自愿来辅导了。其实家长都希望我严格一点,也就是凶一点,学生呢,自然相反。既要学习出成果,又要让学生觉得舒适,这个度很难把握。我们这样的跟学校的正式老师不一样,他们要怎么样个性都可以,反正铁饭碗捧着。我不行,家长学生得两边讨好着,不然,没有学生上门,也就是没有生意,得喝西北风。说生意好像不中听,其实说开了,就是那么回事。

谈话过后没几天,张彬彬就出了岔子。

那晚,张彬彬妈妈进来时,我就觉察到不对,她手里空空,什么都没拿,脸色跟结了冰霜一样,在灯光下冒着寒气。我示意她旁边坐一会,心想:是不是张彬彬考试没考好?还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看了眼张彬彬,他正埋头做练习卷,仿佛比平时还认真些,都没有抬眼,像有人在后边赶着一样。

检查作业,讲解错题,抽背听写,忙起来我就把张彬彬妈妈给忘了。意外的是,张彬彬那张卷子错了很多,有些根本不应该错,简直是闭着眼睛瞎做。我突然很烦躁,讲解的时候声音尖利起来,手指在卷子上敲得“咚咚咚”。我想起了张彬彬妈妈,目光巡回,这才发现她没在屋里,她在门外站着,背对着我们,双臂交叠在胸前,不知道是不是风吹动衣服的关系,她的后背微微颤抖。

当张彬彬妈妈拎起书包狠狠砸向他儿子时,屋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了。张彬彬两天没有去上学,让同学请了病假,老师晚饭后打电话向他妈妈询问身体状况,一下便戳穿了。张彬彬妈妈脸上的冰霜被怒火烧沸了,把葵瓜子样的脸烫得像要渗出血来。“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啊?!”她连续快速狠劲地砸张彬彬,疯了似地,我拦都拦不住。书包敞开大口,像一爿鱼鲞在大风里翻飞,课本和作业本掉了一地。

张彬彬没有躲避,细小的身子像个钟摆,摇晃来摇晃去,后来踉跄着扑在了桌子上,桌子被撞得咣当一声,人和桌子一起滑了过去。我把张彬彬扶起来,用身体将他和他妈妈隔开。张彬彬妈妈把书包扔在地上,拢了拢凌乱的头发:“为什么不去上学,你说!”她的声音在极力控制下还是打颤,身体也轻微发抖,除了眼眶周边,脸已褪去赤红。

张彬彬说不想去上学,想休息两天。这两天,他都背着书包在学校后面的水库边上玩。他说天气很好,那边的草长得很好很绿,坐上去软软的,水库里有大大小小的鱼,那种长长的黑鱼游的时候扭来扭去,像在跳舞。还有一种不知道什么鱼,游起来慢腾腾的,鱼头一拱一拱,跟人在悠闲地散步一样。放学时间到了,他就回家,饭后便来我这边学习。

他说这些的时候,原本低垂的头徐徐扬了起来,语调是轻松的,甚至有点欢畅,好似在跟我们讲一个童话故事。

他停止说话时,屋里的两个女人都没接话,瞧他妈妈的神情从愠怒转为了不可思议,我赶紧打个圆场,说可能孩子最近压力大,想放松下,考前综合征。“把书和本子都捡起来整理下吧,除非以后不上学了。”我捡起书包拍了拍灰,张彬彬妈妈随即蹲下,每一本都拍拍吹吹,叠整齐了放进书包。张彬彬在那边站着没动,日光灯下,他的五官和神情暗昧不明,似盖上了一张蒙描纸。

把这娘俩送走已是11点多了,这行当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我不过办个作业辅导班,要管好作业和成绩已够劳心劳累的,还要来这一出。这种关注孩子心理、开展思想教育、安抚家长情绪、协调母子关系的破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苦口婆心唠叨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捞不着,真是的。这样的事情可不能再来了,烦透了,就算付给我钱我也不爱干。临出门,张彬彬妈妈余老师长余老师短地又诉了一大堆她的各种不易她的失望她的痛心等等,趁在她眼窝里打转的泪水还没涌出来之前,赶紧与他们告别,免得双方都尴尬。

母子俩的身影从亮处没入黑暗,张彬彬走得有些晃,好像还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地上的影子颤动得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关于张彬彬被欺凌的事,我是后来听说的。晚上的备战中考辅导新增了一个学生,跟张彬彬同班,是她无意中告诉我的。我想起张彬彬上次的背影,走路姿势怪怪的,莫不是跟人打架了?

这个学生是她妈妈来说了好几次我才收的,中考越来越近,只能重质不重量,这几个孩子若中考成绩都理想,最好有一两个超过期望值,那我在岛上的名气会越来越大,暑假班只怕要挤破门了,让岛上的另一家羡慕嫉妒恨去。暑假可是块大肥肉,谁都想上来咬一口,不但学校的老师明的暗的搞各种辅导班,那些回岛的大学生也经常在暑期赚外快,家里支个黑板,收几个学生,足够他们花销一学期甚至更长时间了。这个海岛就一个初中,学生就固定的这么些,抢生意的越来越多,我不较劲行吗?

我对张彬彬是抱有挺大希望的,只要他肯用心,凭他的智商,考上重高也很有可能。从英语不及格的差等生到考上重点,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跨越,他妈妈不知道会有多激动,我的激动不会亚于她,搞不好,这个会作为传奇事件在岛上流传开来,往后还怕谁跟我抢学生呢?这样一想,我觉得应该对他更重视一点。

趁他妈妈还没来,我悄悄把张彬彬拉到一边,问他那两天没去上学是不是因为在学校被欺负了,张彬彬有些惊讶,随即又恢复自若:“有点关系,但关系不大。主要还是我想休息一下。”“跟老师反映过吗?跟你妈妈说了吗?”我追问。他右嘴角往上牵了一下,眼皮朝下,盖住他黄绿色的眼珠:“没有。”我问为什么,他说跟老师说不说都一样的,老师又不是保镖,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我以为没跟他妈妈提是怕她担心,结果他郑重其事地叮嘱我:“余老师你千万别跟我妈说,省得她又去学校大闹,让人看笑话。”

也是从新来的学生那了解到,张彬彬妈妈曾因为儿子受欺负一事去学校闹过,大骂那两个欺负张彬彬的男同学,老师来劝解,她抓住老师哭诉个不停,直到老师有些厌烦地说请她克制些,这样会影响全班学生的学习。此后,同学们对张彬彬颇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有几个男生包括欺负过他的那两个,更是在张彬彬面前模仿他妈妈泼辣的样子,演得可起劲了。

我想了想,决定不跟张彬彬妈妈提这事了,怕影响张彬彬的情绪,大考在即,不容出一点点差池。讲作业时,我凑近张彬彬轻声说:“以后学校有什么事,可以跟余老师讲,我们一起分担好不好?”他的眼皮似盖子,轻快地揭起,黄绿色眼珠在灯光下琥珀般透亮。我对他的关心发自内心,负责任也好,为了自己也罢,祈祷平稳地捱过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吧。

我进入了考前冲刺状态,收集整理各科易错题、高难题,分类、归纳,真真假假的各款押题卷都拿来研究一番,筛选、划重点,针对几个学生的实际情况给出复习方案。我自动延长了晚上的学习时间,当然不是家长们加了学费,这种时候就不要计较太多了,一切以中考为重。这是我第一次带学生备战中考,简直有点像押宝,把我的声誉和辅导班往后的前途押在了这几个孩子的中考成绩上。

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使上,接下来就要看天意了。

张彬彬几次模拟测试的发挥都还算稳定,我和他妈妈总算舒了口气。我表扬了他,给他打气,坚持就是胜利,这个阶段就应该把所有精力都花在学习上,等中考结束再好好放松好好玩。他嘴唇动了动,瘦削的脸侧过去几秒,而后,低头继续做习题。

张彬彬专门准备了个本子,抄写做错的题,说过几天把错题拿出来再做一遍,这样更能巩固。我让他妈妈放宽心,看,孩子自己规划得很好,别再给他压力,安心等待中考的到来。

那个周日说好要集中讲解下中考可能会碰到的疑难题,万万没想到,张彬彬没来,倒是他妈妈急吼吼跑了进来,苦着脸说张彬彬又不听话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吭气,最后干脆爬到树上睡觉去了。她说话时,嘴唇一直在抖,抖着手抹抹眼睛,又掀起围裙的下摆搓了搓手。我才注意到,她还系着围裙,身上有葱香味,估计做完早饭没来得及脱掉。

我只好让已经到的几个学生自己先做题,跟着张彬彬妈妈去她家。

这是个很普通的院子,半新不旧,最大的亮点就是院角的那棵楝树了,树干有合抱粗细,伸展开来的枝干遮蔽了屋子的一部分。张彬彬妈妈“砰砰砰”捶着树干,仰起头喊:“赶紧下来,你还不快下来!”张彬彬把树杈当作了宝座,被卡其色衣服包裹着的瘦小身体半倚着,双腿耷拉下来,不以为然地晃荡。我也仰起头,尽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声量:“张彬彬,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努力冲刺吗?再坚持一下!”“余老师,我觉得我肯定考不好,我不想考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他妈妈“砰砰砰”又捶起树干:“都没考,你咋知道考不好?你这是想干嘛啊?!”张彬彬半天没回应,原本晃荡着的腿缩了回去,跟身体蜷在一起,像一只被遗弃的蝉壳。

我的下巴跟脖子呈130度的角,说了一堆诸如要相信自己,真正勇敢的人才能所向披靡,决定命运的时刻一定得拼尽全力等等,张彬彬依然不为所动。其实这些话我自己都觉得老生常谈,学生们估计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摸着略发酸的脖子,我开始绕着楝树走,走得很慢,心里却快急出了火,中考只剩大半个月了,这节骨眼上张彬彬是要干什么?学生们还等着我回去讲解疑难题呢,为了他一人,就这样浪费了其他学生的时间,他们家长知道了肯定会认为我不负责任吧?那么大点的岛,东边角落里有人摔了一跤,传到西边就能把人传到摔死,若某些个别有用心的人添油加醋扩散一下,我这辅导班的声誉就坏了,声誉一旦不好,要招到学生就难了,白白给另一家幸灾乐祸的机会。

心里的火逶迤着窜到了嗓子眼,我声音发干,像正在用劲挤干的粗麻布,又糙又刺:“张彬彬你不能那么自私啊,就算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也该想想你妈妈吧?她又是当爹又是当娘地把你拉扯大,受了多少苦你应该最清楚,这些年来,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你考出去,不用当海员、渔民,将来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又安全又体面。你现在这样,对得起她吗?对得起你去世的父亲吗?!”

“你如果不好好学习,考不出去,以后就一辈子都在海上漂,你忘了你爸爸死得有多惨吗?死了连根头发也没见着啊!”而后,张彬彬妈妈“咚”一声撞在了楝树上。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扶到一边,确定无大碍后,朝天吼了一嗓子:“你想逼死你妈啊张彬彬!”

好些年前,张彬彬的爸爸在一次捕捞作业中,被渔网拖下了海,转瞬就没了踪影。遗体一直未找到,按岛上的风俗,空棺木不能下葬,只好用稻草做成人形代替遗体放进棺木。

张彬彬终于下来了,身子左右摆动,动作轻巧,像一条鱼顺着树干游了下来。他经过我们身边时顿了一下,而后羽毛似地飘进了屋。

他拎着书包出来,迟重得像要即将坠进地里去。只说了句“学习去了”,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接下来,张彬彬彻底收了心,跟其他几个学生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我的复习方案——筛选以往错题,按题型、知识点、难易度分类标记;错题,要细化原因,难点、易错点得细致地重做;反复错的,还要进行专项题目训练……最后冲刺阶段,各种查漏补缺是必须的。

这个期间,张彬彬都配合得很好,他的表现让我跟他妈妈悬着的心慢慢落到了原处。张彬彬妈妈还是每晚都过来,她已经好久没带钩织品了,购物袋被保温盒代替,今天肉丝蘑菇粥,明天清炖鸡汤,后天西红柿鸡蛋面,变着法儿地做。她在将近9点时到来,叫张彬彬趁热吃掉。香气盘旋,害我跟几个学生有些坐不稳。

起初,张彬彬比较抗拒,说没那么饿,不用那么麻烦带来带去,跟他们(其他学生)一样吃点饼干什么的先对付着,回家了再吃就行。他妈妈坚持她的理由,营养充足才能有充沛的学习精力,9点钟吃夜宵,之后的两个钟头学习劲头就足,学习效果自然就好。拗不过只好配合,看到妈妈进来,他立马起身,至一边,呼呼呼快速吃完,像完成一项重要任务。

张彬彬妈妈把什么活都辞了,专心致志关注儿子的饮食起居,在儿子人生中的第一个紧要关头,她必须全力以赴,以保万无一失。

张彬彬来得特别早,我从家里吃完饭来开门,远远就看到细小的他倚着门,孤零零的,像片树叶贴在门上。心想,这孩子彻底转过弯来了,那么积极地过来学习,完全领会关键时刻要奋力一搏的要旨了。

他跟着我进门,脚步轻而疲沓。停顿,他抬起脸:“要是我考坏了怎么办,余老师?”我很不喜欢这个问题:“不要老想着考坏,要想着自己一定能考好,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想想你妈妈,想想你美好的未来,加油!”我拍了拍他的肩,真是瘦。

他黄绿色的眼珠又浸入了白雾里,嘴唇动了动,没出声,眼皮往下,盖住了隐约的亮光。

中考第一天,我的紧张感没比考生少,一整天心神不定。前一晚,我让孩子们随意读读背背,早点回家休息了。张彬彬看起来状态还行,就是有点木木的,捧着书,五官被什么糊住了一样。我把声音调到最柔和:“不要紧张,你只要正常发挥就可以了。”忘了他是否点过头,只是把书竖了起来,葵瓜子脸埋进了阴影里的。临出门,他妈妈提出中考期间会去接送,他突然把书包扔在了地上:“你去的话我肯定考不好,别去!”声音又冷又硬,冰砖似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每进来一个,我都盯着他(她)的脸细细看,心跳加速,生怕有哪张脸沮丧衰颓,跟我说考砸了。学生们看起来比我想象的平静,关于考试,稍微交流了几句就自动停止了,我之前也强调过,考完了就不要多想,全心全意准备接下去的战斗。张彬彬更是一句话都没说,好像考试跟他毫无关系。

我的理解,平静是最好的状态,说明没有大的起落,在正常范围内。

那晚做了个梦,暑期开班,学生们一窝鸡仔似的挤得乱糟糟,凳子桌子不够用了,他们推搡、争吵,头顶的吊扇发出刺耳的“吱吱”声,热烘烘的气体逼近我,把我越裹越紧,快喘不过气了……

醒来天已大亮,自己给自己解梦:学生挤得不成样,凳子桌子不够用,这说明什么?说明暑期班门庭若市嘛!那样一来,人手也会不够用的呀,嗯,除了一直合作的小张老师,到时还可以招两个想赚外快的大学生,与其让她们来跟我抢生意,不如纳入麾下,一致对外。

我为自己灵光一闪的金点子得意了老半天。

这天过去得特别快,天边的几抹云彩蓦地坠入海里,最后的锦绣消失了。海风湿咸,兜头盖脸吹过来,想到中考即将过去,我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了下来,也该放松下了,嗯,到时出岛玩两天,去市区做个头,逛逛街购购物,多惬意。

有关张彬彬的消息传过来时,像有块巨大的石头“砰”一声砸在心上,我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岛上的人一向爱捕风捉影,还善于添油加醋,可能他只是想静一静,休息一下,对对,就是想休息一下,上回他不也去那里休息了?这几天太累了,想休息下太正常了!可我的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抖,跨一步晃三晃。我做了个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待在原地,我得出去,我得去证实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都是假的,还得把乱传消息的人骂一通,嘴巴吃了饭没事干,尽生是非,唯恐天下不乱。

我走到了街上,双脚重得不行,每一步都仿佛是拖出去的。脑子被删除了所有的信息,成了空白页。一路上遇见一些人,三五成群,他们在渐浓的暮色里谈论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乱哄哄,犹如无数只苍蝇嗡嗡嗡叫。

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自己全身都是僵硬的麻木的。远远望见前方围了好多人,黑乎乎,像一大团乌云。我打了个激灵,那里就是学校后面的水库。有些人赶超我走向那团乌云,也有些人从乌云里分离出来。他们说,捞上来了,太可怜了,尸体上爬了好多螺蛳,听说课桌上留了纸条,写着“我考坏了,对不起”。他们还说,不知道谁在水库边上用树枝画了好多条鱼……

有什么东西狠狠倒地,发出巨大的轰鸣,我的耳膜和心脏都要被震破了。我像被突然拖进了深海,整个世界都是漆黑的,诡谲的,起伏动荡的。黑色的海水样的东西挟裹着我禁锢着我,不知怎的,我的眼前反复出现张彬彬在草稿本上画的几条鱼,旁边还写了一行字:鱼会不会悲伤。

恍惚间,我看见张彬彬站在水库边上,不停地回头看我们,黄绿色的眼眸一会带着哀求,一会闪动着希望,我和他妈妈却视而不见,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把他拽了下去。

他变成了鱼,绕着我转圈,一直转一直转,越转越快,转得要飞起来,我头晕得难受,捂住胸口,蹲下,大口地呕吐。我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

喘歇的当口,我闻到了一股臭味,发自我身上的某一处。那种恶心的气味幽灵般缠绕着我,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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