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2020-06-10 03:18
延河(下半月) 2020年3期

王 文

那天下午我在海龙大厦门口意外遇到了徐尾生,花了足足三分钟才想起他是谁,立马提着装笔记本电脑的帆布袋掉转方向,匆忙赶过去。终于,在下天桥不久追上了他。

我在后面轻轻喊了一声,隔了大概有三米远,之所以保持距离当然是因为心中还有疑虑。那人听到呼声没有迟疑立刻收脚转过身来,和我四目相视。我确定他就是徐尾生,但他盯着我的脸愣了一会,显然是不太记得我了。

“好久不见啊,伟真。”徐尾生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家伙跟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皱巴巴的短袖白衬衫,阔脚西服长裤,下面蹬着双李宁运动鞋。他圆胖的脸上戴着仿古金丝眼镜,不确定是不是以前那副,头发则蓬乱得跟麦田怪圈似的,有几根翘得非常厉害,快要打破牛顿引力定律了。一刹那我感觉像是穿越回了上大学的时候,我刚打完球,徐尾生刚从图书馆下自习,我们又在通向食堂的小路上相遇了。

“你在这边干嘛呢?”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迅速切入了正题。大学毕业之后,徐尾生保送本校研究生继续读书,而我去了上海一家国有银行上班,中间短暂过几次面,但都是匆匆一晤。徐尾生那些年过得很不容易,硕士读了一半不知道什么缘故退学了,他始终没有向我们解释原因。再后来他行踪不定,似乎是在全国各地边打零工边流浪。直到七年前我彻底失去他的消息,千方百计打听也都如大海捞针毫无所获。只听说他退学前那会儿跟谈了多年的女友分手了,精神和情绪不太稳定,差点被家人送到精神病院。

“我就在这上班啊?”徐尾生的话把我从回忆中捞出来。

“你现在在哪家公司高就?”这附近有几家大网络公司总部,互联网创业潮现在席卷全国,中关村很多电脑卖场都转型成孵化园了,咖啡馆里都坐满了拿着BP(商业企划书)高谈阔论要改变时代的精英。我当然以为徐尾生做起了我们的老本行。大学四年,徐尾生的绩点一直位列全班前三,参加过国内许多编程大赛并取得不错名次,在毕业那年他还跟系里一个年轻副教授一起做了一个安全软件,高价卖给了一家在京大型国企。

但徐尾生告诉我他现在在给海龙大厦的一家私营电脑店打工,具体工作是从店里拿零部件,按照网上订单要求组装好一台完整的DIY电脑交给店主发货。整个流程都是在家中完成的,他只要在开始和结束时来店里一趟就可以了,今天徐尾生正是来那家店里取材料。其实刚见面时我就知道徐尾生现在过得不如意,但也未曾想他潦倒至此,和多年前相比,他只是把漂泊的地点从远方变为了知根知底的地方而已。

大概是多年未曾见到老同学了,徐尾生也十分激动,一定要请我去附近一家咖啡馆坐坐,他说就在步行十分钟距离内,我们可以去那边坐着聊。

我说我是在上班时间偷偷跑出来修电脑的,得速去速回,下次有时间一定去。徐尾生却突然变脸,面露怒色说,下次见就是不见,没有下次了。我伸手拦住他去路,想解释清楚并留下个联系方式,却不料被他猛地往路边一推,差点跌倒在花坛里。等我反应过来,徐尾生已经闯红灯跑到马路对面了,天桥下面许多司机还在愤怒地鸣笛。

那日回家之后,我在沉寂已久的班群里发了条消息“今天意外遇到了徐尾生”,群里依旧波澜不兴。过了很久有人回复:在海龙大厦吧,我也碰见过一次。我打字追问道:有联系方式吗?那人回复:没有。他没认出我,还帮黑心店老板劝我买一款淘汰的固态硬盘。

周末我想去海龙大厦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见到徐尾生。一走进大厅,我就被守株待兔的导购们包围了,他们像苍蝇一样涌过来要带我去店铺,赶都赶不走,但一听到我仅仅是过来找人就冷淡下去了。没有人认识徐尾生,这里很多工作人员用的都是假名,因为多多少少都涉及到灰色地带,即使我细致描述了徐尾生的样貌也没人有印象。海龙大厦连同附近的鼎好电子大厦,号称北京的“秋叶原”,汇聚了差不多全北京的IT宅男,很多人都不注重样貌打扮,天天背着个旧书包,穿着个拖鞋在商场里瞎逛,一遇到那些新出的国外电子产品就挪不动腿,跟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忘了这次重逢时,却意外接到了他打过来的电话。那是我办公室的固定电话,一般都是那些难缠的客户联系我,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在我噼里啪啦说出一大堆欢迎致电的屁话之后,对面那人用特有的慵懒语调说:“是我,徐尾生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办公电话?”我压低声音,怕被隔壁工位的家伙听到。

“上次跟你见面,你不是提着一个帆布袋子吗,上面印着蓝宇公司的logo,我估计你就是在那上班。当然,你们公司有几千号人,我花了点功夫才找到你的联系方式。”

“你黑进了我们公司数据库?”我感觉脊背有些发凉。徐尾生大三时为了向他喜欢的英语系女生表白,把外语学院的官网黑了,一打开页面就跳出一个FLASH弹窗,徐尾生这厮的卡通版人像捧着玫瑰花跪在地上,向那个女生的人像求爱。只是这个故事的结局不是那么浪漫,徐尾生先是被学校记过并通报批评,然后被心仪女生的男朋友找人打了一顿,整整一周时间躲在寝室里养伤,几乎没下过床。

“没有啊,我就是在你们公司官网上找的,还有你的头像和简介呢,你现在当上了组长哦。”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又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如果这话不是从徐尾生口中说出来的,我大概会认为是哪个缺心眼讽刺我的。一个出身T大物理学院、心智性格都正常的男人三十岁左右才做到组长,手下只管着几个刚入职的愣头青,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其实我在原来上班的那家上海国企已经做到了正科级,但那活儿实在没什么意思,收入也早就到了天花板。跳槽到蓝宇是酝酿很久的计划,这边的中层领导很多都是我的学长,所以只面谈了一次就敲定要我了。但因为缺乏市场从业经验,我必须从最基层干起。

徐尾生约我在蓝旗营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那是我们大学时经常光顾的夫妻店,分量足,价格便宜。虽然是安徽人做的川菜,但只要放几把八角茴香朝天椒任谁都尝不出正宗不正宗。店里正对出口的墙上挂着一台40寸索尼电视机,永远都调在体育频道,今天也不例外,现在正重播昨晚的NBA赛事,金州勇士PK洛杉矶湖人。

心照不宣地我们点了跟十年前一样的:干煸牛肉丝,夫妻肺片,麻婆豆腐,秘制川味烤鱼,还有几罐雪花啤酒。

徐尾生喝得微醺,躺在沙发椅上,把衬衫解开,露出晒黑的胸膛。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第一次注意到徐尾生两鬓微白的发丝,像初春田间没来得及融化的雪,浸着一股乍暖还寒的冷。

我借着酒劲问:“这些年你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徐尾生拍了拍桌子说:“自从科比受伤以后,湖人就一蹶不振了,你看这才刚开始十分钟就已经落后二十分了,防守全都乱了,被勇士追着打。”

我说:“我后来问过姜敏,她说你退学后回老家了,你爸给你在事业单位找了一份工作,但你没干多长时间就走了,再后来她也不清楚了。”

徐尾生像体育节目主持人一样喋喋不休地说:“兰德尔刚才那个三分投得好,湖人渐渐找到节奏了,好,小南斯这个传球真漂亮,再接再厉,还是有希望扳平的。”

我说:“不用看了,后面兰德尔几个三分没投中,湖人大幅落后马刺,输惨了。”

徐尾生瞪了我一眼说:“真没劲。”

我知道追问下去只会徒伤感情而已,就没再自讨没趣。

快吃完的时候我在纠结要不要先去结账,怕伤了徐尾生自尊,本来就是些小钱,谁付都一样。但见徐尾生一直躺在沙发椅上,没有动身的意思,我便叫老板来付了钱。徐尾生没有任何表示,临走时打了一个响嗝说:“下次我请你去京味斋吃烤鸭,那里的鸭子是全北京最酥的,油而不腻,是为贵也。”

过了很久之后,我去了趟徐尾生家里。此前他一直推说工作繁忙,没空招待我,还是一天晚上我在那家川菜馆把徐尾生灌醉了,搀着他钻进蓝旗营一个巷子里七拐八转才找到他租住的出租屋。

那是一栋老旧居民楼的三楼,两室一厅的房间打了隔断,跟大约八个年轻人合住,听说都是在此看书准备考T大的考研族。一进客厅就让人感觉异常压抑,房间里昏暗得跟地下室差不多,窗台边挂着许多件还在滴水的内衣,把从前面大楼漏出来的月光也遮住了。而推开徐尾生小单间的门,一股奇怪的酸臭味就扑鼻而来,怎么说呢,好像是工厂车间几种不同机油掺杂之后散发的味道。房间里除了床,只有零星几件家具,没有电视,也没有台式电脑,地板上到处摞的都是书。我稍微看了一下,竟然都是清一色的古籍,像《日下旧闻考》《帝京景物略》之类,有些毛边书能看出上年头了。徐尾生赖以为生的家伙,显示器、主机、键盘等电子零件都随便塞在床底下。

我问徐尾生:“你这理工男现在倒真有闲情雅趣,看的都是高雅的古文书。”在我印象里徐尾生以前完全跟文艺范沾不上边,他一学期的大学语文课都是睡过去的,期末考试差点不及格,甚至以为易安居士是一个古代和尚的法号,据说这事被大学语文老师当做笑话向一届又一届学弟学妹们转述过。我几乎能肯定,除了古龙的楚留香系列以外,徐尾生从未在学校图书馆里借过任何一本文学作品。

徐尾生说:“其实挺有意思的,而且都很好……”徐尾生酒意微醺,咬字不清,后面那个字究竟是好看还是好读我没听清楚,我甚至怀疑这家伙说的可能是好吃。

我问:“这么多书,你都看过?你打算去文学院念博士吗?”

徐尾生说:“没有,一开始我有好多书整本读不懂,但后来怎么都无所谓,囫囵吞枣,买的比读得快,反正我也不靠这个做研究挣钱。”

我从角落的书架里随便抽出一本《阅微草堂笔记》,发现后半部分被撕掉了,留下齐整的划痕和残边,好像是用小刀直接割开的,手法如案板切肉一般。再抽出中华书局笔记系列剩下的几本,全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形,总有一部分内容不翼而飞,而且缺的页数大致一致。不管是谁干的,我都感觉有些奇怪,拿这些纸干什么去呢,擦屁股吗?

后来我才知道徐尾生收藏这些旧书主要有三个渠道,淘宝上买图书馆库本的店家,孔夫子旧书网和中国书店之类的旧书专营机构。由于经济实力所限,大头还是来自于上述第一种方式,足够便宜,而且保存状况普遍较好。但徐尾生更喜欢去京城特色旧书摊,只要眼睛够尖,手够勤快,总能捡漏淘到一些宝贝。

有一个周末,我陪徐尾生去后海附近逛街,本是想给他挑一件西装衬衫作为生日礼物,但谁知他看到一家书店牌子就挪不动腿了,非要进去一睹为快。转完一圈之后,徐尾生挑中一本民国年间出版的宋代笔记,直接走向收银台,我以为他是要结账,可不料他云淡风轻地跟店主套上话:“老板,这本小册子多少钱?”那其实不能说是册子,起码有三四百页厚。店主放下手中的活瞥了他一眼说:“后面不是贴的有价格标签吗?我们是明码标价。”徐尾生说:“这个我知道,但你看这书定价两百五是不是不太吉利,便宜一点吧,两百我拿走。”店主不动声色道:“我们家从来不打折,都是绝版书,卖一本少一本,不像那些畅销书断货了可以再印。”徐尾生不依不挠说:“我看老板你品位很高,店里墙上挂的都是芥子园画谱的名作,其实我也是爱书之人,可惜囊中羞涩,这书我是诚心要,稍微给我一个折扣可好?”店主斩钉截铁地说:“对不起,要不您去旁家店看看,我们卖旧书二十年确实不曾讲价。”

我问徐尾生到底缺多少钱,我帮他补,徐尾生却一脸神秘微笑,默不作声。那天我们在书店里盘亘了很久,一直到打烊,店主巡视店里情况时在角落里遇到我俩,吓了一跳:“怎么还没走?”徐尾生苦笑着摩莎着那本宝贝书的封皮,店主立即明白了三分,摆手作豪爽状说:“算了,就当我交你这个朋友吧,搁两百拿走,但下不为例。”

出了店之后,我问徐尾生:“这书我好像在你卧室见过。”徐尾生说:“确实是,我有本九十年代上海古籍出的。”我说:“那你为何还如此上心?”徐尾生说:“这书用的是道林纸,民国时从德国引进的先进技术,上海德胜印刷厂印制的,每个字都饱满清晰,不吞墨,在当时绝对算是豪华精装版。”我虽然对古书收藏界所知甚少,但以常识判断,古书的价值当在于年代和版本,听人说纸张和印刷如何重要还是头一次。

之后我多次领教了徐尾生的怪癖。我发现他几乎从来不丢废纸。有次我去上海出差,给他寄过一回即将倒闭的某国营老厂生产的巧克力块,那几乎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用牛皮纸包起来,里里外外几层。过了段时间我到他家里,在写字台玻璃下面看到每张包装纸都叠得整整齐齐,褶皱都被小心抚平了,成了一道道细小的纹路,像蛇纹岩一般。

徐尾生见我留意,直截了当问我:“你那边还有这样的牛皮纸吗?”

我说:“没有,这是从上海工厂里随手拿的,怎么,很特别吗?”

徐尾生说:“倒也不是什么稀有货,但现在很多工业用纸的纤维材料越来越少了,只有这家用的是云杉和松树原料,而且机器处理得很粗糙,靠近闻还有一股森林里才有的香气。”

我感觉有点奇怪,本来准备呛他说:“拉倒吧,能闻得到森林的气息?你难不成有狗鼻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那些他看过的报纸也都没有扔,全部堆在阳台上用重物压得十分严实。纸张之间几乎完全粘在了一起,几乎无法用手分开,跟外面小吃摊卖的千层饼差不多。

我有好几次建议徐尾生把那些废纸当破烂卖掉,太占空间了,而且味道很不好闻。虽然徐尾生总是能精确得分辨出新闻纸、铜版纸和胶版纸的气息,但于我而言就是一股奇怪的酸臭味而已。如果让我睡这样的房间,我怀疑我会在半夜窒息而死。徐尾生却一直甘之如饴,而且拒绝采取行动,他说:“好不容易才收集起来的,怎么可能扔掉?”我想起多年前的传言,怀疑徐尾生是不是真的精神出了问题,才成了现在这样的偏执狂。

经过反复打听,我终于找到了姜敏的联系方式。一天下午我打电话告诉徐尾生:“姜敏想跟你见一面,你看这个周末可以吗?就随便找一家咖啡馆。”那边沉默了好久说:“她过得还好吗?”我说:“姜敏现在还没有结婚。”徐尾生用疑虑的口气说:“那怎么可能,她那么漂亮。”我说:“你们原来在一起的话一定会很幸福,可惜了。”徐尾生答应周日去T大旁边一家咖啡馆跟姜敏见面,而我则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像那首我们学生时代非常流行的情歌所唱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还在等待……如果一切真的可以挽回,两个孤独的人有了自己的家,大概生活就会截然不同吧。

那个周日我躺在床上睡回笼觉时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刚接通,姜敏在那头带着哭腔问我:“人呢?”我迷迷糊糊地问:“谁啊?”那边重复道:“徐尾生没来,我都等了一个小时了。”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匆匆忙忙下床打电话,但试尽了所有方式都没能联系上徐尾生。

我立即开车赶到那家咖啡馆,在一个临窗的僻静角落找到了姜敏。她今天化了淡妆,穿着件藕荷色无袖连衣裙,下面是缀水钻的细高跟,明显是精心打扮一番的。脸上神色是很平静,但稍微靠近点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眼角还沾着泪痕。我心里暗骂徐尾生这小子辜负了人家姑娘。当初徐尾生在大四那年追上的姜敏,被院里很多男生嫉妒,说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两个人在一起认真谈了两年,感情越来越深,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因为家里人反对的原因,姜敏被迫提出了分手,转身而去。虽然徐尾生受精神刺激很可能与此有关,但我其实能理解她家人的意见,毕竟徐尾生这小子是苏北农村长大的,身无长处,可以说是就是一凤凰男,而姜敏却是北京姑娘,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再怎么说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此处且打住不提,姜敏在分手后不久知道徐尾生因精神问题退学,感到非常后悔,曾多次外出寻找徐尾生下落都以失败告终。到现在整整七年过去了姜敏还没有开始新的恋情,更遑论结婚成家,可以说是为这件事抱憾终身了。

我带着姜敏往徐尾生住处赶,一路上姜敏不停问我徐尾生的近况,比如说他在做什么工作,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精神状况是不是很好。在知道我所了解的所有情况之后,姜敏叹了一口气说:“都是我害的他。”我安慰她说:“并不尽然,徐尾生的性格就是很犟,当初辅导员早就说过他毕业以后很难适应社会,所以你也不用太自责。”

徐尾生不在家里。他那个单间紧紧锁着,我从隔壁阳台翻过去,看到里面一片狼藉,比往常更加混乱,地上还散落着一沓踩瘪的啤酒易拉罐。写字台上搁着一个皱巴巴的软面笔记本,好像是过去的日记,打开之后能看到很多页被撕掉了,像是被老鼠啃过一样,留下齿痕状的边缘。

我认真回想徐尾生往日的活动轨迹,在脑海里画了一幅示意图,然后跟姜敏分头行动,花了一个下午,把海龙大厦到蓝旗营之间所有的电脑卖场、咖啡馆和网吧都找了一遍,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在北京,一个人自己想躲起来实在太容易了,他甚至不用刻意跑到什么偏远的角落,只要往家门口的一个茶社包间一坐就可以避开所有找他的尝试。

眼见天色渐暗,我努力说服姜敏先回家休息,并许诺一旦我这边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她。

之后,我去便利店买了自热盒饭和饮料带到徐尾生家门口,随便找了旧报纸垫在屁股下面,边吃边等,累了就靠墙躺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叫以逸待劳。中途那几个跟徐尾生合住的考研党上完自习回来,见我守在门边跟我说:“叔,你进屋里坐吧,外面太热了而且蚊虫多。”我婉言谢绝了,因为我知道徐尾生如果在外面观察到不对劲会直接溜掉。

大约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我听到楼下传来犹疑的脚步声,来回徘徊了很久也不见上来,自动感应灯明明灭灭,像是有个小孩在做游戏。我立马来了精神,躲在上面一层的楼道口,等那人出现在视野里,鬼鬼祟祟地掏钥匙开门,就迅速飞奔下去,把来者紧紧抱住。

“干什么呢,把我吓一跳。”徐尾生别过脸在我胸口上捶了一拳。

“你从哪回来的,怎么下午没有去见她?”我开门见山道。

徐尾生支支吾吾了一会说:“我去了啊。”

“你骗鬼呢,姜敏等了你半天,都急哭了你知道吗?”

为了不打扰那些复习考研的学生,我们下楼走到路口小花园才开始理论,激烈得几乎要吵起来。直到徐尾生说出今天姜敏穿的连衣裙的颜色,我才相信他没有说谎话—他确实去咖啡馆了,甚至还早去了一个钟头,只不过他一直待在玻璃窗外面的长凳上,借着打开的报纸掩护自己。他悄无声息地看着姜敏走进咖啡馆,在约好的窗边位置落座,给两个人点了一样的咖啡。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姜敏焦急地等他,不停扫视四周,不停解锁手机看时间,直到眼角涌出泪水。最后,他没有推开门,而是像一个懦夫一样离开了。

我问徐尾生为什么不进去跟她见面,他说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很久,在脑海里也幻想了很久,但在今天下午到达目的地之前他忽然觉得那些时光已经过去了,即使他曾经非常在意,但现在在他心中姜敏已经不再重要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欺骗自己。而且以他现在的状态和能力也不可能给姜敏幸福,为什么非要用一个错误来代替另一个错误呢。

我把徐尾生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姜敏,本来我打算说的委婉一些,但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这样做的权利。出乎我预料的是,姜敏听完以后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或难过,她跟我说,其实她最近回老家相亲认识了一个在政府上班的中年男人感觉还不错,之前一直纠结要不要放弃北京的事业回去跟他结婚,现在既然心头一桩遗憾已尘埃落定,她就不想再犹豫了。我问姜敏要不要把她结婚的事转告徐尾生,她说不用了,就让他们各自保留对方最纯洁深情的样子吧。

徐尾生跟我提过几次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但总是语焉不详,无外乎跟他打算入手的古书有关。在我看来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组装电脑和收破烂——那些上了年头的旧书和废纸。我一直试图让徐尾生能够回到正常人的轨道上来。首先是培养一些正面积极的爱好,比如说多参加社交活动打打篮球谈谈恋爱,像我们学生时代那样,读古书当然没问题,但一味沉迷进去就不好了;其次是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大学毕业这么久了,不能总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搞得像是无业游民或是流浪汉一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找一份与他能力相匹配的体面工作,不管怎么说,男人都要有一份自己的事业。而且这三件事,我打算同时发力。

我开始尝试带徐尾生参加我们公司周末的篮球俱乐部比赛,那其实是T大校友组成的交际圈子,绝不吸纳无关人士。从进入公司以来我几乎每场球赛都参加,因为这是跟那些已位居高位的校友们搭上线的最佳方式。露脸次数越多人家对你印象越深刻,提拔的时候当然会优先考虑自己人,即使在所谓的高科技公司也是这样。

因为徐尾生不善言辞,而且级别越高的老板越讨厌夸夸其谈的人,对那些贴着屁股阿谀奉承的人更是非常警惕,所以我让徐尾生尽量少说话,多做事,特别注意跟叶总和胡总打配合,拿到球要立马传给他们,而且还要做得不显山不露水,表现出自己不擅长投球的样子。

果然几场比赛之后,几位高层都对徐尾生产生了浓厚兴趣,叶总有次中场休息时一把揽住徐尾生的肩亲切和蔼地说:“听小李说你是08届院里的风云人物,大四就开发出一个安全软件卖给中化,还拿过全国计算机编程大赛的一等奖。”徐尾生说:“还行吧,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挑战性的比赛。”叶总说:“不要谦虚,那个奖含金量很高的,我上学时也拿过。对了,你现在在哪高就啊?”徐尾生含含糊糊地说:“海龙大厦那边。”叶总做心领神会状:“哦,我知道了,做智能硬件方面吧,那边有好多创业公司孵化器,敢问具体是哪个领域呢?”徐尾生说:“计算机。”叶总说:“现在传统制造业在回温,好多厂家都一窝蜂推游戏笔记本,其实产品都大同小异,没有实质创新,竞争激烈得很。”徐尾生说:“我们不做游戏笔记本,就做台式机。”我猛烈咳嗽了一阵,提醒徐尾生不要继续透露个人信息。叶总有些尴尬地说:“那我还真没听说过现在搞台式机的,可能也是市场一块空白区域吧。不过,我们蓝宇公司最近也在招硬件人才,主要工作是维护X86服务器。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通知HR跟你安排一场面试,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

谁都知道海龙大厦电脑卖场已经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末日,坑蒙拐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电脑店铺一一关门,仅有的几家门可罗雀。而且按照规划海龙大厦将向高端电子交易中心转型,当前所有店铺的合同都不会续约,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会被撵出去。我让徐尾生赶紧把那份组装电脑的工作辞了,专心准备公司面试,住的地方也要重新找。而徐尾生却一直推说手里的订单还没处理完,不能中途撂担子,在我看来就是拖延时间。

在空歇期我给徐尾生介绍了个姑娘,我们公司前台——李丽莉。虽然人家学历不高,仅仅是大专,但长得漂亮,而且待人接物很有一套。我们平时玩的挺好,因为我刚入职蓝宇时,收到一大堆从上海老东家寄来的快递,几乎是天天都有一个包裹,李丽莉都耐心帮我签收码好。如果我忘记取了还会发短信通知我,大小都会注明,好让我有心理准备。简而言之,李丽莉是个不错的姑娘。

徐尾生倒也没有拒绝我的做媒。我先是带他去理发店捯饬了一番,把两鬓白发推掉,剪掉前额油腻的刘海,梳了个有板有眼的中分,最后喷上定型摩丝,看上去精神多了。衣服也里里外外买了全套,白衬衫,西服裤子,皮鞋购置一新,学生气的双肩包不能再背了,换了个美国牌子的帆布挎包。我这番努力几乎可以称之为“野猪大改造”了。

因为姑娘是重庆妹子,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徐尾生定在西单的一家网红火锅店。他反反复复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仪容,还往包里塞了口香糖、湿巾之类的东西以防万一,可以说非常用心了。临行前徐尾生问我要不要带一个小礼物,我说现在女生没有这么物质,你要是带了反而显得有所企图不太好。徐尾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脸上微露羞色,就像刚谈恋爱的高中小男生。

这段时间我工作非常忙,为了能在年末考核后提升一级,当前积压的活儿要以加倍速度完成。徐尾生约会的经过我也忘记问了,还是一段时间之后某天下班李丽莉把我叫住,压低声音跟我说,上次约会感觉徐尾生人不错,希望继续交往下去。我说,对啊,徐尾生别看有些严肃,不太会甜言蜜语,但是为人非常可靠。李丽莉说,别的都好,就是有一点稍微怪了些。我问,怎么啦,是不是对你怎么样了?李丽莉说,那倒没有,吃完火锅他一定要带我去美术馆,我觉得一身油气不太好,但也不好意思拒绝。到了美术馆以后他就非常兴奋,跟我说了一个小时的中国美术史,水墨画技法、宋画派别什么的,我听都听不懂。

之后我见到徐尾生问他对李丽莉是什么感觉,他支支吾吾说了一会似是而非的话,大概意思是跟他想得不太一样,我有点生气地问他那你之前是怎么想的呢,他就缄默不语了。

徐尾生的面试时间很快确定下来了,在我们公司的会议室单独给他安排的,几个部门的大佬都过来参加了。现场搬来了一台出现故障的服务器让他直接动手操作,那是他以前帮导师干活经常做的事,徐尾生忙活了半个小时就搞定了,获得了技术部门主管的认可。但到最后徐尾生还是没有被录用,因为HR总监动用了一票否决,理由是徐尾生心智不太成熟。归根结底,我们公司要招的不是像乔布斯那样的特立独行的天才,而是一个稳定的熟练工。

面试入职的事吹了以后,李丽莉对徐尾生的态度也出现了急剧转变,见面的请求能推就推,甚至平时在社交软件的嘘寒问暖也爱理不理。冷淡了一个月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这事也渐渐没人提起了。

早在上小学六年级时我就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那会儿我上初中的堂姐和上高中的堂哥来家里做客,他们因为刚入学身上背满了新发的教材。好奇的我打开书包一一翻看,不管是数学、语文还是英语课本都被细分为册、章、节甚至是小节,在我看来就是将时间兑换成知识,再将知识兑换为地位的筹码。而每个人的自由天性在此过程中被消耗得一干二净,成了只计较一分一毫得失的“社会人”,被驯化的工具人。套用鲁迅的话说,这里的每一页纸上都写着六个字,存天理灭人欲。

因为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亲戚朋友家孩子都就读名校,为了能够达到身边人的平均状态,愚笨如我拼命念书,终于考入了众多学子梦寐以求的T大计院。本以为这是终点,可事实是因为考入了T大计院,身边学霸如云,为了能够达到身边人平均状态,懒惰如我要加倍努力,熬过实验报告、期末考和实习,顺利进入社会。而此时头戴T大光环的我在社会、母校和公司的期许下,为了能达到T大人的平均状态,悲观如我也不得不强作欢颜,朝着“成功人士的目标”不断迈进。在此过程中每一步我好像都有无限选择,但实质上却别无选择。一直以来我都羡慕那些摆脱了这种循环的人,他们就像佛家中的得道高人一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法定义的存在。

很久之后,我跟我的顶头上司加学长旭泰在一次酒后谈起徐尾生,我们的一致观点是,他就像《左传》中抱柱而死的尾生,带着一种与时代潮流相悖的史诗性和毁灭性。当晚旭泰问我,他怎么会在最后走上那条路,难道你平时跟他相处都毫无察觉吗?我郝然道,其实我对他并没有那么关心。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本有许多机会发现徐尾生的秘密并挽救他,但结果是我漠视了所有征兆,袖手旁观。

那件事发生前三个月我一次都没有联系过徐尾生,因为之前所有尝试把他带入正轨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而且连一丝回音都没有,让我彻底寒了心。我记得《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那段话:每当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我下定决定不再介入徐尾生的生活。

一个寻常的工作日傍晚,我在公司加班时接到徐尾生的电话,当时我正为手下实习生犯的错误忙得焦头额烂,徐尾生在电话那头用听不出喜怒的语调说:“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吧,老地方。”我说:“没空,手上的活太多,在加班。”徐尾生说:“那明晚呢,或者这周什么时候?”我单刀直入道:“你到底有什么事?别拐弯抹角。”徐尾生沉默半晌才说:“伟真,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说:“只要别让我给你介绍对象就成。”徐尾生说:“是这样的,街道办在清理辖区内房屋私设隔断的情况,我租的那地正好撞到枪口上,被要求立即搬离。我现在没地方住,想到你那里凑合一晚。”我随口答应之后就全身心投入到手头工作中,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十点多我加完班从公司开车回家,刚从停车场出来,就看到一个瘦削的男子蜷腿躺在小花坛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熟了,旁边还搁着一个行李箱和一个硕大的蛇皮口袋,像是一个漂泊已久的旅人。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那晚徐尾生告诉我他大部分收藏都被房东当破烂拉走了,包括一沓三十年代的朵云轩信纸和春漪堂制作的一套薛涛笺,不知道是卖给了哪家废品收购站。而他回家之后百般努力,只抢救出了书架里的藏书,全部打包装进蛇皮口袋里,连同为数不多的行李带了过来。那口袋起码有百斤重,我帮他提上去的时候感觉双腿都在打颤。

本来我准备把徐尾生安排在我的卧室,而我抱一床被子睡客厅沙发,以尽地主之谊,而他执意不肯,反复谦让的结果是最后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当然,是分头睡。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跟同性躺在一起了,这种感觉非常怪异。以前,我喜欢在夜里醒来时紧紧抱住睡在我身边的女友,甚至有袭胸的潜意识动作,被讥笑为外表一糙男内心却是缺乏安全感的小婴儿。我怕我今晚也习惯性地犯了同样的错误,一头埋进徐尾生的大胸里,因此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大脑反复告诉自己是跟一个糙男人睡。结果就是整整一晚我完全没合眼,只得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第二天第三天徐尾生仍没有搬走。由于清理隔断的行动方兴未艾,邻近地区合法的出租屋租金暴涨,远远超出了徐尾生的支付能力。可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无处可去了。

徐尾生的作息非常规律,也并无明显的不良嗜好,但是我很快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傍晚我从外面回来总能听到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蚕宝宝在缓慢咀嚼桑叶。等我兴冲冲地走进房间,只见徐尾生用身体挡着桌子,回头红着脸朝我看,而我则以心领神会的表情慢慢退出房间——我以为他是趁我不在家偷偷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但我后来转念一想好像并不见他衣衫不整的样子,裤子拉链绝对是拉好的,手忙脚乱的话根本不可能反应不过来,而他有意遮挡的分明是桌子上的东西,不是下体。有次我刚回到家,立马假装去卫生间洗澡,可水龙头打开之后,我就缓缓撤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半掩的门后,令我至今记忆深刻的一幕在猝不及防间就发生了。

徐尾生背对着我在啃什么东西,颌骨和鼻下两翼的息肉在缓缓颤动,好像是一件致密而软糯的东西,需要用力撕扯。借着壁柜半身镜的反光,我隐约看到那是一叠A4纸一样的物体,洁白如婴儿皮肤,好像是装订在一起的。过了半天,我回过神来——徐尾生是在吃纸。

等徐尾生去卫生间洗澡时,我在垃圾桶找出了他刚才啃食的物品,那是张高光白卡纸的残边,好像是从一本画册中撕下来的。这时,我回忆起以往那些古怪的事,好像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我连续几晚没有睡好,差点得了神经衰弱。而我的前女友郑冰清也有了意见,实际上我们最近在朝着复合的方向发展。郑冰清起初挺支持我帮助老同学的,但她了解这一切详情之后,连声骂我,你们两个大男人天天住一起难道不害臊?我好不容易拖延了一段时间,郑冰清向我下了最终通牒。她说:“也许你的性取向与众不同,而你以前一直没有发觉,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不要再误人误己。”

再联想到徐尾生的怪癖,我着实觉得有些不舒服,更让我不舒服的是即使住在我家里徐尾生也死死守着他的秘密,不愿向我交心。

我当然不好意思直接下逐客令。这段时间我卧室空调中的氟用完了,而客服人员迟迟未到,在高温天气下,那个坐北朝南的筒子楼简直已化身为一个包子蒸笼,热得我们恨不得直接躺在地板上睡。有天晚上,我俩照常去马路对面便利店买烟,我假装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巷子角落一家快捷旅馆,转身对徐尾生说:“要不我们进去看看,你看这家小店撑死一百一晚,但条件好像不赖,外面牌子上写的有空调wifi,比我家强太多啊。”徐尾生的情商并没有常人想得那么低,他对一切变化都心知肚明,当晚就提着行李走了,说是热得实在受不了,想去空调房享几天清福。而我只是礼节性地挽留了几下,见他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坚持。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跟徐尾生的诀别,也许会用力抱住他,嘱咐他照顾好自己,至少会好好说一句道别的话。如果徐尾生的态度不是那么坚决,留给我的侧脸隐隐露出泪痕,而不是微笑,也许我会心软,当即恳求他留下来,不管住多少天都可以。但当晚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门边,目送徐尾生提着蛇皮口袋和行李箱颤巍巍地消失在楼梯口,然后把门重重关上,甚至还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你看,我总是喜欢说如果,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身上涂抹不掉的戳记。

端午节前我请年假带郑冰清一起去欧洲旅行,整整半个月时间,我们像热恋期的大学生情侣一样,紧紧牵着手,一天到晚说不完情话,全身心投入到旅途中。我们从意大利出发,一路逶迤北上,经过瑞士、奥地利、德国,最后在巴黎的老佛爷百货圆满完成了此次蜜月之旅。

等我回到北京,刚恢复国内的手机业务,立马看到姜敏发过来的短信,密密麻麻十几条,往上拖了三四次才看到头。姜敏反复问我有没有看到十天前北京卫视一档民生新闻节目的报道,镜头里出现那个人是不是徐尾生,而我则一头雾水。我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平时开电视一般都调到体育频道,打死也想不出为什么徐尾生会出现在新闻节目中。

按照姜敏的说明,我在网上查到了当天北京卫视那档节目的报道,其中有则新闻是关于一宗蹊跷的死亡事件。最近京郊一家民营博物馆在闭馆检查时发现一个青年男子倒在卫生间里,已然失去生命迹象,而他身边竟然放着博物馆刚从国外花高价买来的一幅宋画。据悉该馆安保系统和闭路电视在当天意外发生故障,在该画被从墙上取出时完全没有激发警报,也未被闭路监控拍下来。如果不是这名青年意外猝死在卫生间里,恐怕古画早已不知去向。

镜头曾短暂扫过事件现场的场景,包括那名盗画犯罪嫌疑人的尸体,当然,是打了马赛克的。但那隐隐现出的发型、上衣式样和身材轮廓都与我们熟知的某人相似。

几天之后,我在卫视工作的同学向我介绍了事件的后续进展,嫌疑人尸体经过法医解剖基本确定死因是明矾中毒,而且体内毒素系长期积累,吸入史起码有三年以上。此外,死者的胃部还被发现尚有大量未消化的纸絮,明矾含量超标,原因不明。公安部门好不容易确认嫌疑人身份,与其老家父母取得联系,后者连夜坐火车来到北京,把死者尸体匆匆拉回老家埋了。

我始终没有打听到那件蹊跷案子嫌疑人的姓名,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博物馆方面和警方都努力低调处理,没有让新闻进一步扩散。事实上我并不确定徐尾生是生是死,因为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到确切的证据,所有传言都是捕风捉影的猜测。过了一段时间,姜敏去了一趟徐尾生老家,从他父母口中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他们说徐尾生现在在广州打工,虽然人一直没回家,但据一同上班的老乡反映日子过得好好的,还经常打钱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笃信徐尾生还完好地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整日和他心爱的书画作伴,当然,仍旧保持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癖好。也许有一天我还能在某个意料之外的时间和地点遇到徐尾生,听他娓娓道来这些年独自远行的奇遇和心迹。对此,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