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霖
2020年5月25日,冯静在北京五棵松附近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左图:2020年1月25日,冯静抵达难抵极,在列宁半身像旁留念。右图:完成远征两天后,冯静搭飞机离开。
1982年生,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2010年从国企辞职去探险,是首位徒步抵达南极点的中国女性,2020年初创造纪录,成为全球首位徒步抵达南极难抵极的探险家。
过去几年,冯静每天都在家里练习走路。她在房间的地上划出长方形区域,背着大背包,沿数字“8”的路径走路,每次3万步,至少4个小时,走的时候啥也不想。“适应枯燥是我的训练项目,我知道远征南极比这个难多了。”
今年初,冯静发起的“行则将至”远征队完成了历史上首次从南极大陆海岸线到难抵极的徒步远征。之后她回国休整,又碰上疫情,远征成功的消息被淹没在疫情新闻中。直到5月14日晚,央视新闻微博报道冯静事迹,隔日,“冯静把五星红旗插在难抵极”冲上热搜,阅读量已超1.8亿。而几天后,翼装飞行女大学生在张家界因事故丧生,再度引发国内对探险运动的关注。
采访约在北京五棵松附近的大广场。冯静喜欢户外,尤其是远征,“一般走路散步,遇上美景,能停下来看看,但远征途中只有一片白茫茫,每天平均还得走20多公里”。为了适应徒步的枯燥,冯静开始走“8”字。与冯静聊过后,记者发现,探险家其实是一群“保守”的人,他们对细节的重视程度令人吃惊。对他们而言,探险不是冒险,越危险,越要准备周全。
在地理学中,难抵极(“难以接近之极”,英文简称POI)指由于地理特征最难到达的位置,不同大陆或海洋有各自的难抵极。比如,欧亚大陆难抵极位于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坐标在北纬44°17'—44°29'、东经82°11'—82°19'之间,被称为“离海最远的地方”。
1911年12月14日,挪威探险家阿蒙森首次登陆南极点,此后不少探险家以多种方式到达那里,但均不是冯静此次远征的难抵极。难抵极位于南极荒原,海拔比南极点高出近900米,是距离南极大陆所有海岸线最远的点,地表最低温为零下98摄氏度。1958年12月14日,苏联远征车队的17人开装甲车抵达这里,标定了它的位置,还搭了简易房屋作为临时考察站,在顶端立了列宁半身像。后来考察站废弃,成为历史遗迹。此后,全球仅有8名男性探险者通过风筝滑雪抵达此处。冯静则是第一位采用越野滑雪,仅靠双脚抵达难抵极的探险家。
远征南极前,冯静去过许多大洲旅行和探险。“去过了那么多地方,对旅行的认识已经无法停留在以前那种层面,我很渴望深入地感受南极,比如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对冯静而言,远征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一个人刚接触极地远征时,很容易被它的英雄主义感染,但进入实地训练后,很多人内心最初的小火苗就被掐灭了。冯静记得,一名退役的美国职业滑雪运动员想极地远征,到野外训练时便放弃了。“我很理解他。专业运动员的比赛环境总体上是有保障的,赛事不会办在恶劣的天气期间,刮着大风雪,啥都看不见,赛事后勤也有保障。远征从早到晚都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不辛苦的时候。”极地远征者要根据路线制定徒步时间表,带适量的食物、燃料,带多了拿不动,带少了可能饿死在极地,因此走路不能看心情,一定要在规划内走完。
2015年,冯静读了许多极地探险家的自传,了解远征极地可能遇到的困难,还跑马拉松提高体能,并通过极地旅游向导协会找到加拿大籍向导保罗。保罗一见到她就愣住了。冯静只有1.64米高,瘦瘦的,还不会滑雪。雪橇是雪地的主要交通工具,因此遠征南极必须要会滑雪。到挪威进行野外训练时,冯静第一次用越野滑雪板,跟着向导学了一周滑雪技巧,之后开始远征训练。
回到北京,除了走“8”字,她还拖轮胎。冯静在自家小区楼下拖轮胎模拟在雪地中拖雪橇。“拖轮胎主要靠摩擦,小区里一般是柏油路,摩擦力大,能让我腰背的每块肌肉记住如何发力。”白天在小区拖轮胎会招来异样的目光,冯静就在深夜1点下楼,每次拖3个多小时,到清晨四五点才回家睡觉,上午10点起床后在家里做上肢力量训练,举18公斤重的米砖,共计1000下。
经过5年的训练,冯静于2019年11月5日到达南极大陆的NOVO机场,来到新拉扎列夫考察站,从附近的海岸线出发,徒步前往难抵极。
在极地,冯静每天拖着雪橇行进10—11小时。极地远征最危险的是掉入冰隙,也就是至少几十米深的冰川裂缝。大多数冰隙的表面覆盖着积雪,难以辨认,人一旦掉下,雪橇会跟着往下砸。雪橇比人重,如果砸到头,大多当场毙命,砸到其他地方也是重伤、骨折,掉入冰隙的人难以自己爬上地面。因此,跌入冰隙是致死率最高的登雪山、冰川事故之一。为了防止跌入冰隙无人救援,冯静找了两个人同行,一个是萨拉,是向导保罗的女儿,也从事极地探险服务工作;另一人是萨拉的伴侣艾瑞克,他是专业极限皮划艇运动员。尽管冯静没有遇到冰隙,但她时刻留意:拿雪杖戳地,预判结实程度,一戳有裂开迹象,就绕开走;戳了没事,就放长身体和雪橇之间的绳子,人走过去后,赶紧把雪橇拉过来。
冯静记得,最冷的一次是零下60多摄氏度的温感。在极地穿衣服颇有讲究,人频繁运动会出汗,汗液会形成冰壳,把人冻得失温。人体失温十分危险。2015年,知名户外品牌“北脸”的创始人道格拉斯·汤普金斯在智利划皮划艇时不幸翻船,因失温而死亡。冯静每天要穿1—3件速干衣帮助排汗,紧接着穿1—3件抓绒衣,再套上专门防风的硬壳。“上衣和裤子间有条缝。在大风天,但凡有个缝,风就会灌进来,会觉得特别冷。”冯静就把两条裙子缝成长筒状,拉高到腋下,类似裹胸裙,保证一丝风也灌不进去。她再穿上厚重的鞋子,这身行头就有5公斤。有一天,冯静遇上了生理期,但两天就结束了,远征期间也没再来,“零下五六十度,都给冻没了”。
出发十几天,有一次,冯静打理裤子,她穿着6条裤子,裤腰缠绕着,拇指被裤腰打结的地方缠住了,冯静抽手时,一下把拇指拉劈叉了。讲到这里,冯静把拇指往下掰到靠近手臂的地方,向记者还原当时拇指被折弯的情形。“我当时傻了,赶紧给它掰回去,那么冷的天我直冒冷汗,心想糟了,是不是不能继续走了。”所幸,手指没有骨折,但右手不能动了。扎营时,冯静要铲雪块,受了伤的手让她没能控好力道,结果铁锹反弹,狠狠地“砍”到她的嘴和下巴,当场鲜血四溅。嘴里能分泌唾液,帮伤口消毒,她嘴上的口子几天后就愈合了。然而,远征时必须戴围脖防寒。讲到这里,她向记者比划着她每次摘下围脖的场景:“下巴会发出‘嘶——渗出的血和乱七八糟的分泌物黏在一起。”冯静的下巴严重感染,后来在远征中拍的照片大多只露出脸的上半部分。
冯静顶着7级大风,迈出腿时如果不绷着点劲儿,就会被吹倒,一个小时只走一公里。冯静管那段日子叫“厘米之战”。晚上打开GPS,才走了地图上的几厘米,“心里真的特别凉,觉得远征有可能就不属于我了”。但她想了想,“哪怕做不成,我也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在哪里了,而且我并不是一遇到困难就缩回去了。努力过即使失败,也比没有尽力的人生有趣得多。”冯静决定,只要还能走,就要走。
1月25日早上,冯静一行三人离难抵极大约有8公里,但能远远看到列宁半身像。北京时间2020年1月25日晚上7时18分,冯静抵达难抵极,立刻竖起一面五星红旗。“竖国旗是远征文化的一部分,因为这是公认的很困难的事,如果成功,都以自己的祖国为傲。”冯静和队友闭上眼睛静默一分钟,以怀念前人抵达此处的艰辛和勇气。原计划86天完成远征,他们只花了80天。
冯静成功远征难抵极后,人们开始用“探险家”称呼她,也常有人问她:“为什么要探险?”言下之意,让自己受苦,只是为了去一个地方,是不是有点傻?冯静停顿了几秒,说道:“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很难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心情。”这次远征,她之所以从新拉扎列夫考察站附近的海岸线出发,是因为100多年前的远征者就是抵达海岸线向内陆进发,“就是感觉有种精神在召唤,想重走前人的路,切实感受人類的历史”。
本次远征前发生了一个插曲,差点毁了冯静的远征计划。2017年底,冯静就进行远征“模拟训练”,徒步穿越约1130公里,于2018年1月8日抵达南极点,成为完成此路线的首位中国女性,还因此入围中国户外金犀牛奖最佳探险奖,该奖项是国内户外运动权威奖项之一。那时,冯静小有名气,一家公司找到她,和她成立工作室,还签订合同,许诺将支付冯静远征难抵极的全部费用。然而,公司没有履约,而去往南极的飞机一票难求,承办冯静远征的公司必须提前一年拿到费用帮她订机票。“如果当时和对方打官司,就耽误了我的远征,在目标面前,所有的怨气都要放下。”冯静立刻和对方解约,硬着头皮四处借钱,凑够了款项,才得以启程。
2018年,冯静受邀成为2022年北京冬奥会滑雪战队特邀队员,为300多名队员提供极寒环境的培训。今年3月,冯静为队员进行直播培训,分享如何适应极寒环境。她曾发明滑雪防雾眼罩。在极寒环境中,雪镜容易起雾,会严重阻挡视线。一旦雪镜起雾,许多远征者会直接丢掉,但冯静用潜水服和抓绒的面料制作了眼罩,戴在脸上,吸附雪镜里的雾气,又把潜水服面料放长,罩住整张脸,这样还能防止大风直吹面部。
冯静自制的滑雪防雾眼罩(左图)。2018年,冯静成功抵达南极点,与向导保罗拥抱庆贺(右图)。
2011年,冯静在环球旅行期间来到古巴。她去了五分钱酒馆,这是海明威生前常造访的酒馆。
“其实我觉得我能为冬奥会运动员做的主要是激励。首先是了解自己,我不是挑战自己一无所长的领域,极地远征最重要的是耐力,我知道自己能做到这个。其次,我是普通人,也能完成远征。抵达难抵极那天,我很平静,觉得真的是靠自己完成了,没有任何投机取巧。我想带给大家的就是这种体会。”
“其实在我与你们相遇的时刻,我已启程,感谢你们用慷慨铺就了我前往南极点的每一步。”2018年抵达南极点时,冯静写了封信说明远征全过程,在结尾时这样写道。她在南极点手持这封信,拍了照,发给她环游世界时帮过她的人,包括房东、让她免费搭车的陌生人等。环球旅行给了她探索的勇气,她才得以远征南极。
冯静从北京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国企工作,偶然读到日本人石田裕辅骑自行车环游世界的游记《不去会死!》,“原来环球探险不一定要很有钱,骑车也行”。她辞掉工作,开始环球旅行,首站选择了北欧。为了省钱,她搜寻安全便宜的出行方式,买到了3欧元的跨国车票,还在公路上拦车,搭免费车。女性单独旅行要很谨慎。“每天擦肩而过那么多人,肯定有坏人,我的策略就是低调,少言寡语,不能暴露自己孤立无援,所以我不用博客,不发朋友圈,刚相识的人很难在网上搜到我的信息。”
她还当沙发客,这也改变了她的性格。自助游的网站会将沙发客的信息发给当地房东,冯静筛选出靠谱的房东。“住别人家里,房东会希望你聊聊外面的世界。”渐渐地,除了主动分享经历,冯静还常给房东做中国菜,比如黑椒蘑菇、酱爆茄子。
采访时,我们戴着口罩,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记者发现,冯静每谈起环游中遇到的人,眼睛都会发光。
在荷兰时,一名房东只接待35岁以上的沙发客,冯静便没有联系他。但房东通过网站了解冯静的经历后主动联系她:“我不能接待你,但可以请你喝杯咖啡。”两人在咖啡店见面了。房东是名40多岁的尿毒症晚期患者,每周做两三次透析,“陌生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聊的却都是生死问题,他对人生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冯静聊起沿途经历,把房东逗乐了,他哈哈大笑。“那一刻,我觉得能把快乐带给别人很有意义。”
一次,冯静在青年旅舍的书架上找到日本探险家、人类学家关野吉晴的游记。他本是外科医生,1993年开始,花10年重走人类大迁移之路,全程不用现代交通工具,而是划独木舟、骑马、骑自行车等。他将经历写成《伟大的旅行》,获文化界诸多大奖。“他一路上受了很多艰辛和磨难,但都是很平淡地写出来,举重若轻。”冯静视之为偶像,远征难抵极时带的唯一的书就是这本游记。
此次抵达难抵极后,冯静到列宁半身像附近往下挖,想还原1958年的17人探险队搭的房子,但挖了1.7米深也看不见建筑主体。两天后,承包远征的公司安排的飞机如期而至,接他们离开,冯静只能放弃,也留下了遗憾。最近,她在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找寻那17个人。“他们是第一批到达难抵极的人,如果还在世,我想当面拜访,向他们致敬。”第二件是把自己远征南极的经历写成书。“当年《伟大的旅行》让我对探险有了深刻的认识,如果我的经历能鼓励到别人,哪怕只有一人,也值了。”
冯静1982年生,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2010年从国企辞职去探险,是首位徒步抵达南极点的中国女性,2020年初创造纪录,成为全球首位徒步抵达南极难抵极的探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