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基廷 宋思 刘颖
三
这一天,还有一件事情极不寻常。那就是米尔霍内夫人的手提包不见了。
米尔霍内夫人也在这间阅览室做清洁工,是克莱格夫人多年的老朋友了。两人不同之处很多,但相处十分融洽。
对这里的读者,她的看法与老朋友截然不同。在米尔霍内夫人看来,无论学者还是所谓的“祸水”,都是杰出人物,没有凡夫俗子身上的种种弱点,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做起事来自然与众不同。
正因为如此,当她发现自己早晨擦桌子时把手提包落在F8桌的架子上后——她主要负责桌子的卫生,克莱格夫人负责地板的卫生——根本没有勇气悄悄去阅览室,把它取回来。
“那样的话,会打扰他们的。”她跟克莱格夫人说。她好像真正想说的是:“那样做,是对他们的不敬。”或者她想说:“不行。不行。我没有那個胆子,不敢那样迈入阅览室半步。”
“那你就别想要手提包了。”
“可我一定得找到它,必须这样。我的药在包里,我需要那些药。”
“进去把包拿回来啊!”
“我做不到,我不能那么做。可是,我必须把它找回来。我一定得把它找回来。”
“好吧,”克莱格夫人说,“我去!”她走进阅览室。
每个人都在那里埋头于书本,克莱格夫人尽量蹑手蹑脚,可鞋子还是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听上去很刺耳。对于这一点,她实在无能为力。
实际上,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件事。此人在克莱格夫人眼里,也属于“祸水”之列。她是一位女性,身穿笔挺的灰色套装,鹰钩鼻,戴着一副紫色边框的眼镜。她似乎受到了冒犯,朝克莱格夫人发出了嘘声。但克莱格夫人对她不加理会,照旧穿梭在排成车轮状的桌子间。
最后,她来到F8桌跟前。她一转眼就看到了,坐在那儿的就是年迈的沃尔特·格拉普林教授。她心里想,老先生更换阅读证肯定没费什么周折。这会儿,他正坐在座位上,耐心等候预借图书的到来。他要的书,一定正躺在楼下摆得满满当当的旧书库里。
克莱格夫人还发现,老先生好像打起瞌睡来了。他刚刚在看一份刊物。那是阅览室里有学问的人经常会看的。她注意到了,那好像是一份叫《语言学研究》的杂志。谁知道这“语言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也看到了刊物的日期,就是最近才出版的。这老家伙都是上百岁的人了,竟然对最新的知识还这么有兴趣,如此关注。
克莱格夫人觉得,她无需打扰老先生,可以直接从架子上取回米尔霍内夫人的手提包,就如囊中探物一样轻而易举。当她弯下腰来,把手伸到老家伙纹丝不动的弱小身躯旁边时,地板上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要知道,克莱格夫人专司卫生事务,无论什么地方,只要发现地上有杂物或垃圾,她总会本能地停下脚步去收拾。这时也不例外,她既然见到了,就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把那张纸片捡起来。它是一张白色的硬纸片,稍微有些起皱了。她把纸片随手塞进花围裙前面的口袋里,打算出了这间静悄悄的阅览室后,再把它扔进废纸篓。
不过,她才把手伸到离纸片还有些距离时,肩膀就碰到正在打盹的老先生身上了。就在这时,这位年迈的、体重比幸运小姑娘手中的巨型布娃娃重不了多少的老先生一下子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躺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团。
克莱格夫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片刻之后,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人倒下时,围在脖子上的那条长长的灰围巾松散开来。克莱格夫人看见了插在老人纤弱后颈上的裁纸刀银光闪闪的刀柄。
四
很快,克莱格夫人镇定下来,恢复了常态。她径直朝阅览大厅中间的圆桌走了过去,准备向工作人员报告这起谋杀案。
这时,有件事在严重困扰她。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见过那件凶器的,也就是那把银光闪闪的小裁纸刀。刀柄很奇怪,是那种短十字架形状的。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这一点,绝对错不了的。
刚要启口报告案情,克莱格夫人突然发现,年轻的马丁先生就站在柜台一两码远的地方正在排队办理还书手续。因为突然想起他了解莫里斯·格拉普林先生的情况,便朝他走了过去。然后,她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胳膊,想让他跟自己一起去说明情况。
她这么做,无疑是非常在理的。若是博物馆外巡视的警察来到现场,只需三言两语,马丁先生就能把事情说得很清楚。
果不其然,事情大致有了眉目,大家都在等待苏格兰场警察的到来。马丁先生说:“警官先生,我觉得,有件事情您应该知道。”
“是吗,先生?什么事?”
“我原本不想说的,因为这样可能会让清白无辜之人受到指控。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人还在这儿,而且——”
“这人是谁,先生?”警官迫不及待地问。
马丁先生理了理自己蓝白相间的条纹衬衫的衣领。“是弗朗西斯·勒克鲁瓦。”他说,“我想,你可能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警官,但他在自己的领域小有名气。他是语言学家,或者说他曾经是。哦,直到现在,他还一直这么觉得呢。”
“抱歉,先生。”警官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哦,抱歉。实际上,事情并不复杂。多年以前,格拉普林先生还在编纂那部巨著——《牛津十九世纪法语词典》时,弗朗西斯·勒克鲁瓦是他的助手之一。他们争吵过。不过,那是学术方面的争议,两人对词汇的见解不同。不久,勒克鲁瓦就退出了。此后,他好像再也没有在学术圈里谋到差事。大多数人对他持有非议,可他仍然固执己见,坚称格拉普林先生在编纂词典时铸下了大错。他有些走火入魔了,甚至专门写了一本小册子来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自费印刷,再把它们寄送给每一位有些影响力的语言学家。很多人将此事视为笑话,都认为他简直是疯了。他这样的疯子,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今天碰巧来了阅览室,格拉普林教授也在今天突然露面了。人们大多以为,他早就死了。”
“好的。先生。”警官说,“可那位先生在哪里呢?您说的——哦——勒克鲁瓦先生,对吗?”
“在那里。警官,就在那里。”马丁先生伸长手臂,指着远处一个角落,就在F9桌附近。
像大家一样,克莱格夫人顺着他的手臂的方向望过去,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沮丧。马丁指认的这个人,她认识的,就是那位吟诵过“学识浅薄,危险之至”的人。更糟糕的是,她这时猛然想起,那把不长的十字形手柄的银色裁纸刀就是在他那里看到的,见过不止一次。不管勒克鲁瓦先生坐在哪里,那把刀总会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总是随身带着它。他总在读那些书页未曾裁开的旧书,小刀常常会派上用场。
不用说,警官径直来到了勒克鲁瓦先生身旁。克莱格夫人想,他至少应该有七十五岁了吧。警官问他,是否可以到服务台去一下。
此时,苏格兰警场的人已经到了,正在负责讯问。一拨人簇拥在那里,包括几位侦探、指纹鉴定师、摄影師和著名的现场勘查专家。莫斯警长的高大身躯,也出现在人群里。
从报纸上,克莱格夫人看到过莫斯警长的照片——将近两米的身量,身材细挑,面孔坚毅。不过,有一件行头是她在报纸上没有看到的。当马丁先生讲述有关格拉普林先生、《牛津十九世纪法语词典》以及勒克鲁瓦先生的情况时,他从宽松得像帐篷一样的制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角质架眼镜,戴在自己又宽又扁的鼻梁上。
透过镜片,他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矮小的年轻学者。“嘿,”他说,“你说的是《牛津十九世纪法语词典》,对吗?那当然算得上鸿篇巨制了。有些词条我要反复读,平时真的离不了。”
马丁先生表示肯定,接着,又卖弄起来了。“那你或许应该知道《牛津十九世纪法语词典的大丑闻》这本小书了?勒克鲁瓦在为自己辩护。”
“嗨,哦。是的,是的。挺有趣的一本书,有点儿意思。”
“不过,这本书的作者——”马丁先生这时不得不压低嗓门了,这会儿,勒克鲁瓦先生正站在一旁,眼睛在他们脸上来回转动着,“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哦,没错,没错。的确如此。那人是个疯子,疯子。”莫斯警长取下角质架眼镜,利落地折叠起来,放入上衣口袋。“啊哈,谢谢你,马丁先生。”他说,“还有,勒克鲁瓦先生,我想,只要你肯跟我们去一趟苏格兰警场,马上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啊,不行。你们不能这么做。”克莱格夫人说。说出来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了。
当时的阅览室,在经历了一阵喧嚣之后,正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但她还是开口这么说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从哪里获得的勇气。但她很高兴自己能这么做。
这时,大家的眼光都落到了她身上。莫斯警长瘦骨嶙峋的左手又伸进衣服口袋里,在摸索着他的角质架眼镜。
克莱格夫人觉得,自己应该把话说清楚了。“依我看,”克莱格夫人说,“你们不能就这样把他带走,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眼镜刚掏出一半,莫斯警长又把它放回去了。很显然,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情用不着大伤脑筋。“你就是最早发现尸体的女士?”他字正腔圆地说道,“你是清洁工,对吗?假如我没记错,你是罗格夫人?”
“假如这一点没错,那你脑子里的其他事就全对了。”克莱格夫人反唇相讥道,“克莱格是我的姓,自打结婚以后就姓它了。我都记不起多少年了。我觉得,勒克鲁瓦先生是真正的学者。如果你相信那个可怜的老教授是他谋杀的说法,那你就真是糟糕透了。”
莫斯警长近两米的身躯绷直了,块头还真是够威风的。“够了!”他说,“假如哪天需要一个清洁女工来告诉我谁是学者谁不是,我就该把书房里的书全部卖掉了。我敢说,在你眼里,勒克鲁瓦先生才是真正的学者。瞧,他身上的衣服足有半年没有换洗了,左边的眼镜片上也有裂缝了。但这并不等于他跟其他人不同,他需要到苏格兰警场去解释一些事情。”
他转过身去,高高的身子面对《牛津十九世纪法语词典大丑闻》的年迈的作者。这人确实有些蓬头垢面,似乎长期无人照顾。“现在,你只管跟我走一趟!”
克莱格夫人这时猛地冲过去,站在警长和他的“猎物”中间,身上的花围裙和头顶的红色扁帽格外惹人注意。“他不能去!”克莱格夫人说。她自己也一直没有弄明白,她为什么会斗胆说出来这样的话。“他不能去!至少你得先花上半分钟,听我说明理由。”
“这女人真不简单!”
“先别忙着说我‘不简单,只管仔细听好了:勒克鲁瓦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学者。难道我不是在这儿天天见到他吗?难道他每次不都是把头埋在书本里吗?那么多书自从出版后就没人翻过,难道不是他一页页地把书裁开的吗?”
“是裁开那些连页的纸张吗?”他说,“他是用什么工具裁开的,说说看!”
此时,克莱格夫人意识到,她的这一席话只会让善良的老先生的处境雪上加霜。直到现在,那把裁纸刀还插在老教授格拉普林先生纤弱的脖子上。这一点,她十分清楚。不过,隐瞒事实真相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她还是实话实说了。
莫斯警长戴上厚厚的角质架眼镜,回到现场,亲眼看到了银光闪闪的裁纸刀刀柄。随后,他回到服务台。众人还站在那里。“没错。”他说,“好了,勒克鲁瓦先生,请跟我走!”
五
克莱格夫人的心情糟糕透了。她知道,勒克鲁瓦先生,这位步履蹒跚地步出阅览室时吟诵“学识浅薄,危险之至”的真正的学者,尽管参与编纂巨著时与格拉普林先生因学术有了分歧,也绝对不会将裁纸刀插进对手的脖子里,再用灰色毛巾遮住刀柄。他不会那么做!此类事情绝非他这种人所为。可是,假如他不是凶手,那么,那把裁纸刀,那把十字形手柄的刀子,那把她常常看到的裁纸刀,又是如何被用于这一可怕意图的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念头一下子闪现在她的脑子中。不,勒克鲁瓦先生是真正的学者,绝不是他干的。凶手不可能是其他人,就是马丁先生,那个“祸水”。
她意识到,自己能明确地断定这一点,也清楚地知道马丁先生这么做的原因。大家都以为去世很久了的老教授突然现身,难怪他会对此喋喋不休。
沃尔特·格拉普林教授有个叫莫里斯·格拉普林的弟弟,就是那个惨死于1914年爆发的战争中的诗人。他不光是诗人,还是某个方向的语言学家。跟马丁先生一样,曾在某个图书馆工作过。战争开始后,他放弃一切,投入战斗。过了些年头,马丁先生也在这家图书馆谋到了职位。
莫里斯·格拉普林先生留下了什么重要发现了。她确信实有其事,似乎亲眼见证过,觉得它该是语言学领域的重要发现。后来,这个发现落到了马丁先生手里,被他据为己有了。马丁先生原本坚信,莫里斯·格拉普林先生的这一成果无人知晓。
但他现在意识到,下个月的《语言学研究》刊出他的文章后,沃尔特·格拉普林先生很有可能会发现,那一研究成果原本出自他那才华横溢的弟弟之手。沃尔特·格拉普林先生伏在桌子上打盹前,读的就是那本杂志的本月号。
年轻的“祸水”马丁先生先是察觉到了被揭发的危险,继而又意识到,阅览室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可以充当他即将实施的谋杀案的替罪羊。如此一来,他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可以一如既往地招摇撞骗,期望成为语言学界的名流。那个倒霉鬼,甚至为他准备好了武器。到时候,裁纸刀就会像指路牌一样,将主人的身份暴露无遗。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证实这一切?如何才能说服莫斯警长相信她的推论呢?到目前为止,很明显,那个所谓的学者,身穿猎装的年轻人马丁说的每一句话,警长都深信不疑。
事到如今,勒克鲁瓦先生几乎一言未发。他对自己的身份确认无疑,之后便沉默以待,眼睛在大家脸上扫视着。
就在此时,他突然开口说话了。“格拉普林先生对MIDINETTES等一些词的解释不对,而且是明知故犯。”他说,“你们知道吗,他那是明知故犯。读了我的书后,你们就会明白的。可是,我并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
“听见了吗?”克莱格夫人说,“听见了吗?你们应该知道,他比天底下的每个人都善良。你们怎么能说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是他做的呢?”
“罗格夫人,”莫斯警长说,“我非常不情愿指控你阻扰执法。不过请你相信,你要是继续一意孤行,我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他那只大手又想要去口袋里摸索那副角质架眼镜了。看他的架势,像是要在行动前再把相关法律条文仔细阅读一次。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克莱格夫人心想:“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就在这时,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灵魂越过阅览室的圆形穹顶,从天而降,附体于她了。有办法了!她有了证据了!
这个证据,就在她的身上!
到了出示证据的时候了!
她从花围裙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废纸片来。那是一张有些皱褶的硬纸片。“你们瞧!”她说,“看看这东西,你们就会明白了。”
她的话极具震撼力。这时莫斯警长庞大的身躯正朝阅览室门口移动,伸出的大手正要试图抓住勒克鲁瓦先生的胳膊。听到了克莱格夫人的话,他收住了脚步,猛地转过身来。“看什么?”他问道。
“看看我从格拉普林先生座位下捡到的这张纸片。”克莱格夫人说了,“把你那副破眼镜拿出来吧!仔细看看,伙计!这是一张硬纸片,有人拿它包裹过什么,对吧?”
公正地说,这时的莫斯警长并没有在意“伙计”这一不太礼貌的称呼。他取出角质架眼镜,戴在又宽又扁的鼻梁上,仔细察看一番,点了点头。“没错,这张硬纸片的确包过东西了。”
“你该明白是什么原因了,對吧?”克莱格夫人说,“指纹,就是原因了。假如有人刻意留心,不想在裁纸刀上留下指纹,只能说明凶手不是这把刀的主人。谁都知道,这把裁纸刀是勒克鲁瓦先生的。他自己才不会在乎在刀上留下自己的指纹呢。还有,仔细看看就能发现,纸片上有十字刀柄的痕迹,对吧?”
这个时候,马丁先生开始在悄悄地往阅览室出口方向移动了。不过,莫斯警长对此早有察觉。他那庞大的身躯移动起来快捷惊人,顷刻之间,便挡住了马丁的去路。
“您叫克莱格夫人,我这次没叫错吧?”他说,“好吧,请把姓名和地址留给我们的一位警官,克莱格夫人。我想,我们早晚会请您出庭作证的。有一位头脑清醒、真正了解自己在说什么的证人,总是一桩幸事。”
莫斯警长的话音刚落,勒克鲁瓦先生小声接应道:“没错。”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浅尝辄止,怎知诗泉之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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