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庆云
这是一个隆冬的上午,天色如铅,四合低垂,原野空旷,虽已是酷寒时节,却没有朔风呼啸,枯叶翻卷,唯有沉寂和冷漠布满前方的山坡田野,严冬的气息笼罩了山脚下干涸的河道和寂静的村庄。铺满碎石的山坡上黄草低垂,瑟瑟抖动,低矮稀疏的槲叶树给这座孤山增添了几分荒凉。山顶灰褐色的岩石突兀翘首,仰视触手可及的苍天,似乎想诉说点什么。
四周的一切都蛰伏在一种难以描述的沉寂之中。
上山的坡道布满形态各异,棱角犀利的沙砾石块,脚踩在上面不停地仄歪,走起路来有点颠簸的感觉。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荒凉凋敝,没有想象中的古树参天,林海如黛,不由让我开始有点怀疑这似乎无人走过的山坡之上,怎么会有远古人类祖先留下的遗迹呢?
偶尔有几只喜鹊从头顶飞过,落在前面的树上,耳畔便传来数声“喳喳喳”的鸣叫,打破了大空山的安宁。
如果不是事先听带路村干部简要的介绍,任我想破脑袋,也难以将这座荒凉的大空山和几万年前古人类联系起来。
随着脚下海拔的增高,视野也逐渐开阔。伫立山坡,极尽目光,向四周眺望。然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片收割后裸露着的黑色的土壤,一条条近乎干涸的河床,或者凝滞或者细小的河流,唯有河面上的冰块反射着冷白色的天光,加上方才喜鹊的鸣叫,才让人感觉到一丝丝大地生命的气息。
望着前面陡峭的大空山,凝重肃穆,矗立万年,历经亘古,默默凝视着遥远而又无法窥透的灰色的天际,像一位饱经风霜敦厚的长者,历经风吹雨淋,冰刀光剑,风云变幻,天体地壳的移动变幻,始终默默庇护着这一方的生灵。
我用崇敬的目光,细细地审视着一道道山崖,一条条岩缝,还有足迹能够攀援的山梁坡道,然而,纵使窥破褐色山岩,览过每一棵树,也难觅中原人类祖先在此聚集,繁衍后代,栖息生活过的蛛丝马迹。我没有特异功能,目光无法穿越时空,去寻觅几万年前古人类生活的剪影,只能在脑海里用拼图的方法去想象他们为了生存,与风云变幻莫测的苍天斗,与山火洪水肆虐的大地斗,与残忍凶暴嗜血的野兽斗,聚群而居,茹毛饮血,艰难度日的一幕一幕。
然而,这里的的确确就是中原人类祖先生存过的地方。
此时,大约十点来钟,天空的铅云愈加浓重,大有坠落之势,压抑沉闷之感仿佛窒息了空气,方才宁静的田野不知何时刮起了不疾不徐的西北风,焦黄色的枯叶在山坡上恣意翻卷,然后发出阵阵呜咽向山下滚落。
俄顷,一片片鹅毛般大小洁白的精灵,稀稀疏疏从天空飘落,亲吻着大家的发际、脸颊,飞进露出缝隙的脖颈,虽有丝丝凉意沁入肌肤,但却给众人平添无尽的游兴。瑞雪兆丰年,飞雪迎春到,吉祥的诗句洋溢在飞雪中,飘荡在大空山的上空。这一切仿佛是古人祖先们知道我们的到来,特意给我们营造出一种天苍苍落飞雪,北风寒原野蔽,鸟兽绝人罕至的意境,让我们在这种晦暗阴沉压抑的氛围中,去体会远古那种混沌初开,天地昏暗,汪洋淼淼,剑锋林立,古树蔽空,百兽肆虐,后人难以想象的境况。
“到了!”向导指着前方一条掩映在一片小树丛中的灰色小径。
哦,这就是通往远古人类栖居生活过的洞穴的唯一小径吗?
向导似乎看出我讶然的神色,说:“远古时代,这里洪荒蛮野,狼虫虎豹横行,为了躲避伤害,古人们自然会选择这种难以攀登,兽迹罕至的地方,入穴而棲。”
是啊,毕竟那时正值新旧石器时代,古人们没有任何护身利器,只能靠石块棍棒和一些最原始的东西防身,自然会选择陡峭险峻,连野兽也难以攀援的洞穴栖身。通往洞穴的小径尚且如此难行,古人们栖身的洞穴又是怎样的呢?难以想象的神秘感,想马上置身其中,一探庐山真面目的迫切感涌上心头。
“坡陡路滑,雪花铺径,大家小心点,脚踏稳,手抓牢,跟着我上山。”向导一边说,一边前头带路。
大家学着他的样子,亦步亦趋,脚踩着落满雪花散松的石粒,绷紧双腿的肌腱,抓牢两边裸露的树根突兀的岩石,学着向导的样子,步履维艰地沿着只能容下一人单行的山径向上攀登,任由朵朵雪花在眼前飞舞。紧张与刺激相伴,渴望与希冀同行。
朔风劲吹,夹裹起团团白雾,迷迷茫茫,天地一色;满天飞雪,恰似飘落玉麟无数,狂飙乱舞,又如片片梨花。
“到山门了。”向导松了一口气,说道。
大家抹一把额头渗出的细汗,紧张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回首望一眼身后的山径,竟早已被雪花覆盖,难觅其径了。
向导所说的山门,也就是约两平方米左右,仅能容下三四人转身的岩石平台。平台靠近岩壁的角落处还能看到尚未被雪花覆盖的墨绿色的苔藓,于凄风冷雪中向世人昭示着一点生机。
伫立平台,转身回望,远近景色尽纳眼底,霎时只觉心怀一阔,油然滋生一派豪情。
天地相交的地方,隐约是山峦起伏的轮廓,极像写生者笔下的素描;广袤平坦的田野,蕴含着无限生机;小路村庄静谧祥和,正在被雪花披上洁白的盛装;身侧是历经无数个春夏秋冬,深沉冷漠大空山的灰褐色的悬崖峭壁。
站在这峭壁上的平台,山下景色一览无余,偶有风吹草动,树枝摇曳,鸟雀飞惊,皆避不过值守者的双眼,而这条仅容一人独行的山道更是奇险无比,真的是一夫当关,百兽难入。
“这两个石柱,被咱当地人称作是两将军把关。这个是大将军,这个是二将军。”向导指着矗立平台两边一高一矮的两根光滑的石柱解说着。
太形象了!众人赞叹着,也更加佩服古人类选择巢穴位置的绝佳。
山门尚且如此奇险雄伟,那么洞穴又该是何等的神秘呢?带着一探洞穴奥秘的迫切心情,一行几人鱼贯进入山洞。
洞内没有想象中的灯火通明,只是隔三岔五地在岩壁的凹处点着几根蜡烛,昏黄的光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内,显得是如此的柔弱无力,渺小惨淡,只能于朦朦胧胧中摸索前行,而这,也是得知我们过来采风而临时置办的。
虽然光线暗淡,视力不佳,但却给人一种钻木取火,洞穴而居,蛮荒时代的感觉。
正当大家磕磕绊绊艰难前行时,几道突然亮起的手电光束驱走周边的黑暗,眼前豁然明朗起来。
哇!想不到里面竟然有着如此宽敞的大厅!原来我们驻足的地方有着大约近百平方,高约五六米宽敞的空间,或者称作大厅一点也不夸张。
目光随着手电光所及之处,映入眼帘的是怪石嶙峋犬牙交错的石壁,冰雕般形态各异垂挂着的钟乳石,置身其中,犹如来到了远古冰封时代,又好似走进了西游记中描写的鬼怪妖魔盘踞的洞穴。
“滴答……滴答……”
蓦地,一声声清脆悦耳的滴水的声响打破了洞内的寂静,那水滴的余音在洞穴的石壁回荡,犹如珠走玉盘,声声扣动人们的耳膜,又似一泓涓涓清流,洇润着大家久居闹市近乎蒙尘而枯燥的心田。这水滴声虽然很轻,但在这沉寂了数万年的洞穴内,显得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悦耳,犹如深山寺院敲响的晨钟暮鼓,穿越厚厚的墙壁,飞过林海层层绿波,直达遥远的山巅,唤起人们心中的那份虔诚。
“咦?想不到这洞内居然还有山泉!”不知谁发出疑问。
“当然了!如果没有水,古人们咋生存哩。”一位持手电的长者说。
那时古人类虽然思维还不发达,但也知道临水而居这个浅显的道理,只不过在这个孤独并且很是荒凉的大空山的洞穴内,居然还有泉水流淌,怎不让人称奇。
“这洞不仅有山泉,有蓄水池,有可睡的石床,有龙虎二窟,还有一条通往山顶的暗道哩,嗨,反正里头稀罕着哩!”长者继续介绍着。
哦,想不到这小小的洞穴居然别有洞天哩!闻听此言,几位文友顾不上地面石笋的磕绊,高一脚低一脚急急向里探寻。
也许是喜欢泉水的清澈,也许平素就觉得水是有灵性的,而对水有着特别的喜好,我循着水滴声响发出的地方寻去。
一条狭窄的岩缝,两侧黑黝黝嶙峋的怪石,怪石表面布着黛绿色的苔藓,苔藓黑油油的,一定是和这洞穴共同经历了无数个岁月。那充满灵性的水源呢?我的目光从高低凸凹的岩石上仔细地看着,又抬头从缝隙的顶处向下寻觅。终于,我找到了,那闪着磷光那充满灵性而滑动着的汨汨的细细的水线,对,只能用水线来形容,正从油黑的苔藓身侧流动,虽细却不停歇,像一条生命之源,经久不息,从远古流到如今,并且还将继续流下去。细细的水线汇聚在一处断崖,而后凝成一颗颗珠子,从崖尖跌落。
我并拢双手,接一捧清泉,用舌尖去亲吻这冷冽甘甜的泉水,顿觉一股清流游走周身,久居尘世而纷扰的心绪刹那间变得通灵清澈,杂念全无。如果可能的话,我多想在这清净的洞穴内生活一段时间,冥想,看书,写字。困倦时站在洞口,极目远眺,一任目光和思绪在眼前这片广袤的田野跃动。晨迎朝霞看鸟起露消,暮观云卷云舒夕阳西下,晚执一杯佳酿与月同饮,该是何等的惬意豁达。
“咱这里不知从啥时候留下一个传说。”那位长者看我发呆的样子,好像看出了我那一点念想,给我们讲了一段流传此地的故事。
据传,光武帝刘秀的同窗好友,第一谋士严子陵,在辅佐刘秀登基之后,不恋高官厚禄,遂不辞而别,只身微服出洛阳南门,沿宛洛大道一路南下来到云阳,拜访他一位表弟,因见这里山清水秀,景色旖旎,民风淳朴,再加上表弟热情挽留,又有这座冬暖夏凉隐蔽清净的洞穴,既躲避刘秀派人寻找,又可在洞内开课育人,便欣然应诺……
噢,想不到这里还有这么一段美好的传说。几位文友兴致更加高涨起来。
“这大空山原名富春山,山上风景很美,山下那条河叫富春河,是白河的支流,常年水流不断,富春河里的鱼儿肉质细腻,味道鲜美,这让喜山乐水,酷爱垂钓的严子陵不忍离去,便在此隐居下来……”老者继续说着。
“你们看,这里还有一张石床,自然形成,床下是空的,冬天可在下面点燃干柴取暖,不仅几万年前生活在这洞里的古人类的头儿在这张石床上睡过,当年严子陵一定也在这张石床上睡过,那下边还有柴火烧过的痕迹哩。”老者把我们领到一块凸起的石质平台边。
顺着老者手电筒的光亮,果然看到一塊呈长方形凸起的平台,数尺见方,酷似一张石床,那下面天然空洞,俯身望去,果然有烟火熏染过的烧痕。
想前辈先贤肯定居于此,那自然是看中了这里山水清秀人杰地灵,且扼守京都洛阳和帝乡宛城之咽喉,消息灵通,交通便利,刘秀怎么也不会想到,苦苦寻找的严子陵居然隐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严子陵每天授课与子,闲暇时游玩于山水间,执三尺钓竿于富春河边,月上东山酌一壶美酒,观眼前无限美景,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众人听后,皆唏嘘不已。
随后,众文友又看了龙虎二洞,欲探那条直达山顶的密道,只因尚未开发,连当地人也从未爬过,遂憾然作罢。
不知不觉,时已过午,向导家人来电话催促大家回去用饭。
临别时,那位长者把大家叫到一块残缺的钟乳石下,指着断口说道:这块垂下来的石头原本可达地面,光滑灵巧,甚是好看,只是无人看守,被一些缺德游人敲断带走,如今只剩下这半截断壁,让人看着心痛。俺这几个老头也是自发来守护这洞穴的,得把这里保护起来,免得祖先留下的东西毁在咱这辈人手里呀。
老者话语中透着无奈、愤慨,还有渺茫的期待。
洞内温暖如春,风雪难入,洞外却早已是苍茫一片,鹅毛大的雪片从遥无边际的九天缤纷而至,如落英,如梨花,落满了大空山、富春河,还有远处的山峦。脚下的田野、村庄,天地一色,整个世界被一层洁白覆盖。
走出好远,我又回首望去,洞口早已隐于山石后,只能看到尚未开发的荒凉的大空山在寒冬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