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越自由的事物越容易让人感到忧伤,譬如飘过故乡的云。
我心中的忧伤是从观察天空的云开始的吧。
村庄之小,犹如一枚越用越旧的邮票。我诞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所听到的歌曲都很短,所听过的故事都很老,所看过的花儿呢,都很短暂——比花儿还要短暂的,则是抬头看到的天上的云。
刚开始练习写作文,我手握铅笔,别别扭扭地记着流水账:早上,我看到了一朵白云。午饭时,我又看到了一朵白云。睡觉前,我跟一朵白云说我要睡觉去了,你呢?天天不睡觉吗?
这样的流水账只会得到一个平庸的分数(这就像我日后平庸的生活,缺乏惊喜,更缺乏关注),然而对一个孩子来说,他这么在意云朵,已经表明他在地上的孤独,他的胸怀已经逐渐打开,既能够让风进来,也能够让云进来,很快风又不得不吹走了云,让他留恋,让他怅惘,更让他在一朵云接一朵云的游走、漂移和消隐中,早早地懂得了梦的漂泊以及岁月的飘渺。
云在天空四海为家,有家一如无家。早上看到的云不会是午饭时路过的云,睡觉前看到的云,貌似熟稔,其实仍旧陌生——我知道自己无法给每一朵云起名字,也无力挽留任何一朵飘过故乡的云;它们看起来越相似,实际上差别越清晰。我在今天永远看不到昨天的云,明天——日后我都等不到梦中的云、想见的云。云,稍纵即逝,令人惋惜,也令人怀念。多想让瞬间就是永恒,叮嘱一朵雪样的云、花样的云,请携带上一个少年的心,到高高的天上去,到永远飞不了的远方去。
即使是忧伤,也是甜蜜的忧伤。
有时候,云会像黏稠的蜂蜜一样堆积在我的心间。听到风声,我会颤抖,抬头看云,我会流泪。我知道属于我的小村庄不会将自己邮走,而未来一定会将我邮走,让我像看不到身影的风,也让我像四处漂泊流浪的云。果然,上到初中没多久,我就离开父母和故乡,奔赴异地求学,自此成为虽然自由无羁却也被乡愁羁绊的异乡人。我是一朵回不了故乡的云,年复一年都在祈求命运的风不要吹得太大,不要将我吹得魂飞魄散。我喜欢像云一样,远远地晒一晒太阳,同时把心中的蜂蜜融化,透出金黄的光亮,散出甜味的气息。
喜欢抬头看云的少年常常是一个人,天空的云虽然多,他却不能跟其他孩子分享。云布满天空,无限辽阔,但他始终觉得那是他的私人领地。天空远比大地敞开,云朵远比花朵坦荡,然而他仍旧渺小狭隘,他喜欢云却担心别人像撕扯棉花一样揪掉一小团云絮,他似乎在守护云朵的完整,他知道自己并不想占有一朵云,同样不允许别人觊觎它们。
小村庄的生活无比辛劳,大人们低头劳作的时间远多于抬头看云的时间。他们熟悉山丘的起伏,却不熟悉云朵的隆起;他们说得出麦穗的色变,却回答不了刚才的火烧云有几种赤红;他们连树木都不愿攀爬,更不会伸展手臂凑近天上的云……云太虚无缥缈,没有泥土实在,难以把握。
少年早早开始承受人生的沉重,但他的骨骼还没有完全石化,他的身躯柔软有弹性,他立足泥土,却不忘抬头看云。他一直爱着天空,在手执镰刀割猪草的时候会看看天空,在挑水浇灌果树的时候会看看天空,在平房顶上收拢晾晒的玉米也会看看天空……哪一天忘记抬头看看天空,他就觉得白昼不够完整,夜里睡觉也缺少一些色彩和氧气。他爱天空的伟大高远,也爱天空的神秘莫测,更要替那一朵朵云高兴,是天空让它们自由自在,也是天空收留了它们,纵容它们无根地成长、无翼地飞翔,是天空让云朵的家园无边无际,也是天空让云朵的骄傲无穷无尽。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听故事、看连环画,虽然上学有些晚,但是却比小村庄的任何孩子都更珍爱图书,那时候的图书又比较稀少,我常常像小偷一样羡慕家有藏书的人。如果说我的童年是不够幸福的,那只是因為我没有几本像样的书籍。有两年时间,我想书想得厉害,就自己制作图书,然而仍旧满足不了我的渴望。我终于感觉到泥土的沉重和令人窒息的贫乏,我走路时开始摇摇晃晃,动不动就跳着脚走路——我想飞,像天上的鸟那样;我开始练习爬树,越爬越高,越钻越深,我藏匿着自己,却努力靠近天空以及天空中的云。
似乎高处才能够让我透透气,似乎风和云才能抚慰我的苦闷和焦灼。
不能低头看书,那就抬头看云。云是天空的主人公,天上抒写着风云变幻,那也是另一部大书。蓝天是这一部大书最好的封面,巍峨圣洁的云朵在封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令人神往的书名。书中有雷有电,有光明有黑夜,在春夏完成的书里有风雨也有彩虹,在秋冬完成的书里有霜降也有大雪——那里还有地上没有的神仙精灵、宫阙宝殿……哦,天空里有奇幻之梦,也有逶迤浩茫的歌声,那里有喜悦也有忧伤,有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方。
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梦升腾到云朵那里,才能够完成一次想象,天空里诞生神话,云朵里盛产童话。由于喜欢抬头看天看云的缘故,我比小村庄的其他孩子更会做白日梦,更容易被老得不能再老的故事所吸引。我获得了另一种财富,拥有了想象力荡漾过来的绵绵不断的快乐(包括无处不在的忧伤)。
然而——少年能够说,他是泥土的孩子,也是天空的宠儿吗?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抬头看天看云的时间永远长不过、多不过低头思念故乡和忧虑未来的时间,天空也并不宠爱任何一朵云:那里既没有一朵永恒的云,也没有一朵头戴幸运冠冕的云,每一朵云都会变成雨,变成雪,变成花草树木当中的水,或者仍旧一心向往大海的水。
一个少年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被拿走抬头看云的时间,出现在泥土上的道路很快会将他赶离故乡,越走越远。
一想到今天的云只是今天的云,此刻的风只是此刻的风,我就觉得无比激动,既想安静地流泪,又想大声地歌唱。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重新爱上了泥土,还有那些山丘、原野、田地、村庄、河流和在泥土里低着头弯着腰辛苦流汗的乡亲。我想跟父母多一些拥抱,对一株老榆树说声谢谢,双手抚摸着栅栏里的小羊羔,如同在棉花里交换温暖,更愿意交给它们更多的青草、井水和盐。
天上的云不会等待任何一个人,云在黑夜融入天空,却使星星显露出来,星星等人的时候,那个人却在熟睡、做梦,天亮以后,他看到的仍是很快就会飘走失散的云。云像白雪的时候最美丽,云像棉花的时候最温馨,它们也会染上玫瑰的红、丁香的紫和幻梦的绚烂,但是灰色的云更多,乌云翻滚、汹涌而至的时刻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云雾盘绕山尖时,你还能望见,当你攀上山巅,它们却涌上天空,只留下风,既不可亲昵亵玩,也不可伸手捕捉。
云的自由使人忧伤,也使人清醒。
一朵云也许会融入另一朵云,但是它终会完好无缺地走出来,继续飘荡,继续远行。
抬头看云却不追踪一朵云,我在无奈中养成了这个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得体的习惯。一个少年的优雅从容,也是从这个习惯开始的吧。
也有跟人分享天空的时候,譬如落日时分,云霞满天,我们静静地坐着,一起呼吸,一起冥想或者赞叹。可以跟一个伙伴在一起分享,也可以跟被你放牧的一头耕牛或者一群绵羊在一起分享。越是谁也不能够占有的东西,彼此越能够分享,就像辽阔的天空,就像瑰丽的云霞。
能够抬头看云的孩子是幸福的,能够跟人分享落日和云霞的人自然也是幸福的。
抬头看云也有疲累的时候,那就舒舒服服、结结实实地躺下来,接触到清凉的草地、温热的泥土,“邮票”虽小,你仍是故乡一道清晰的纹理。能有故乡泥土的承载接纳,你会暂时忘却骨骼的沉重、腿脚的笨拙,让情思随风而起,跟着天上的云一起变轻盈,让心儿生出翅膀,也到天空中悠然地漂浮、逍遥地来去。
躺得越久,故乡的泥土越能包容和收藏你的忧伤。
最惬意的就是这样躺在地上,不用抬头,就能够看到云。在故乡泥土的怀抱里,我永远都是一个孩子,永远都是一个少年。即使心有忧伤,泥土的气息也会长久地抚慰我,让我携带着青草的生机和果实的喜悦,仿佛一棵树站立起来,望着远方越走越远,将自己邮寄给梦想,让别人从中阅读到风,阅读到云,阅读到破碎和完整,阅读到过往和回望,阅读到泪水中的倒影和那枚邮票上的不一样的天空。
“云想衣裳花想容”,一个少年如果能够穿上云做的衣裳,那么他就能写出好的故事献给他的故乡——当他重新回到故乡的时候,天上的云也会低头看他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