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民
一
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
凌晨时分,方明睡得正香,闹铃突然响起。他摸过手机眯眼看了下屏幕,2:30,自己该起床了。妻子显然也被手机闹铃惊醒了,昏暗中伸出胳膊,扒了下脸上的乱发,张开嘴巴打个哈欠,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丈夫,然后翻过身子,搂着儿子继续沉沉睡去。方明知道她白天带孩子很累,需要通过睡眠来弥补。他摇着头苦笑一下,悄悄折起身子穿衣下地,蹑手蹑脚去洗手间简单洗漱一番,出来时,顺手从门口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套穿好,这才轻轻带上门,从五楼出租房里悄悄溜下来。
夜色正浓,到处一片漆黑。方明缩着身子,在楼洞里推出那辆公司配的黑色送报车,翻身骑上就往大门外跑。几分钟后,他从一条羊肠似的小胡同里七弯八拐钻出来,像条受惊的小鱼一样,快速往大街上奋力游去。
此时的广州一片静谧。一轮月亮在几颗星星的陪伴下,剪纸似的贴在沉沉的天幕上,没有一丝风,空气凝固得像一大块茶色玻璃,动一动都让人感觉到它的冰冷与坚硬。此刻,除了个别大排档还有人在影影绰绰地宵夜外,四周一片沉寂。想到自己此时匆匆夜行的样子,方明的脑海里闪出一个词:“披星戴月”。哈,披星戴月,是的,他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再恰当不过,不由苦笑一下。妈的,每天都起这么早赶着去上班,想想心里就不是个味儿。
方明骑在车上,看着街道两边“唰唰”而过的霓虹灯,心里不由感慨起来。唉,除了环卫工人,谁会像自己这样深更半夜爬起来上班?简直像个夜猫子!哦,当然,那些专门夜里在街上贴小广告和办假证的也会这么干。如果再往深处想,还有那些专门趁着夜色行窃的盗贼也会这样做。不过方明不愿多往小偷身上想,毕竟自己没做过贼,自然就对他们那种偷盗行为嗤之以鼻。至于贴小广告办假证这种活儿,他倒是干过一段时间,因此有着切身体会。
十多年前,方明刚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他家条件差,七十多岁的奶奶长年卧病在床,母亲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伸出的指头鸡爪子似的蜷缩在一起,一年四季都干不得重活,哥哥正在上大学,家里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父亲给人盖房时,又不小心从房顶上滚下来摔坏了腰,从此走路总是往一边趔着身子,也失去了劳动能力。偌大一个家,只有姐姐一人在外面打工挣钱。没办法,方明一咬牙,放弃了读书,跟着同村人出来打工了。
方明和他哥哥方晓一样,聪明好学,完全有可能像他哥哥那样读完初中读高中,然后考上大学,将来有个好前途。可是命运偏偏就是这么捉弄人,让他走上了另一条路。
方明刚出来打工的地方是东莞一家电子厂。这家电子厂主要生产打印机零配件,活儿不算重,一道道工序都是流水线作业,只要脑子不是太笨就行,跟着熟练工学上两天,就能正式上岗操作。方明庆幸自己这么快就能找到工作,心里很兴奋,因此干起活来很卖力,希望能在这里有所发展。可是干了一段时间,他就发现,这里的工作量很大,不说平时加班,除去中间吃饭和上厕所,每天差不多要工作十二三个小时,长此以往,谁的身体能吃得消?工作量这么大,可是大家的报酬却很低——扣掉伙食和住宿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每月到手的工资只有千把块钱,这不是剥削我们的劳动力吗?简直太不把大家当人看了。不行,我要找厂里理论一番,给大家争取合理的劳动报酬。可是厂里主管根本不吃他那一套。放出话说,想干就干,不想干,滚蛋!方明心里说,不干就不干,老子离了这里,难道还找不到活儿干?
从那家厂子辞工出来,方明又去了几个厂子,可是每处都是这样,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难道除了进厂做工,就没有其他出路了吗?他一狠心,独自闯到了广州。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广州实在太大了,大得摸不到边,自己一到这里就迷失了方向,根本找不到出路,不由变得迷茫起来。这是怎么了?都说广州城市大活儿好找钱好挣,可是自己在这里转了一圈却四处碰壁,不但没找到合适工作,还把自己在东莞挣的钱贴了进去。直到此时方明才信了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那段时间,方明像个流浪汉,整天在大街上游荡。正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把他拉到一边悄悄问,现在有个能挣钱的活儿,你干不干?既然能挣钱,我为啥不干?方明双眼放光地盯住他。好,你什么都不要问,跟我走。就这样,方明被那个朋友介绍到一个湖北人开的小“公司”,干起了贴小广告办假证的活儿。
这种活儿是见光死,只能在夜里干。那段时间,一到夜深人静,方明就在湖北老板的督促下,和几个同事带上刷子、油漆和喷枪,从地下室里钻出来,趁着夜色来到大街上,做贼似的,对着那些广告牌、桥头护栏、建筑物墙面、报亭、宣传栏和商铺门,又是喷又是写,偷偷留下自己的“墨宝”。刚开始那几天,方明还有些莫名的兴奋,白天睡不着了,还会和几个伙伴出来转转,每每看到那些随处可见的“小广告”,大家还在那里指指点点,心领神会地炫耀自己的“杰作”,然后再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觉得挺开心的。时间一久就觉得无聊起来。他心里清楚,虽说干这活儿每天能拿到几十块钱报酬,可是每天都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昼伏夜出地工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有天凌晨三点多钟,他和一个四川同伙拿着喷涂工具,正在天河城图书大厦门口努力“工作”时,被正在值班的巡逻队逮个正着。做案工具被没收不说,还罚了一笔钱。
他妈的,什么不能干,老子为什么要干这种见不得人的活儿?
从拘留所出来,方明在街头踟蹰,看着身边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流,一时有种找不到北的感觉。路过天河南路一家报亭时,顺手买了份当天的报纸,看到一家发行公司的招聘信息,不由眼前一亮,反正眼下也没什么可干,不如先去跑跑这个。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应聘,没想到居然应聘成功。方明就这样成了一名报纸投递员。
二
远远就看到发行站里灯火通明,人影在窗玻璃上乱晃,看样子值班室早有人来上班了,印刷厂的送報车显然已经来过。
发行站是个临街独院,门外栽着几棵芒果树和芭蕉树,里边东西配房分别是值班室、行政办、站长室和财务室。中间是一个二百平方米大的投递室,是三间房子打通后专门用来分发报纸的。平时这里没什么人,只有每天凌晨,送报车来时才会打开,这时厢式的送报车像头巨兽一样,后门一开,拉屎似的把一捆捆打包好的报纸往里边一卸,屁股一撩就开走了,留下投递员们在这里忙活着分发和投递。
方明骑着车子进了院,在投递室门口支好车子,推门进去时,看到几个先到的同事,已经蹲在那里忙着套报纸。所谓套报,就是除了把主报和副报套在一起外,还要往报纸里放进一些广告单、宣传页、DM杂志和其他一些夹带物——这是发行站为了顺应市场形势,增加收入,对外承揽的又一项投递业务。虽说套报不是什么力气活儿,但是干起来比较繁琐,需要两手配合,十指并用,把分到自己头上的近千份夹带物一一夹进每份报纸中。此外,还要把几叠内容不同的主报和副报套在一起,这样一来,每份报纸需要翻腾上两三遍才能完事,因此完成这项工作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
方明所在的报社发行公司,在广州市区设有三十多个发行网点,每个发行网点的投递范围都是按照片区划分的,然后再根据每个片区的发行量,把投递任务分解到各个投递员头上,每条投递线路则由这个点上的投递员本着方便、快捷、顺路的原则设定。不等投递员上班,值班的工作人员就早早来到这里,提前把大家需要投递的报纸和夹带的宣传品,堆在每个投递员的固定位置上,方便大家上班后进行套报和投递。
方明来到自己的工位,看到堆在那里的报纸和宣传品,又看到其他同事都在埋头忙碌,他不敢怠慢,急忙蹲下去加入到套报行列。这时整个投递室大厅,只听到几十个人在那里套报纸的“哗哗”声、哈欠声、咳嗽声、擤鼻涕声、放屁声,间或夹杂着调侃和说笑声,投递大厅的空气混浊而凝滞。
有人来得比较早,方明蹲下去套了不到一半,就有人抱起套好的报纸往绿色邮袋里装。方明有点着急,手上不由加快了速度,呼呼啦啦地干起来。等他套完手里的一千多份报纸,有的同事已经推着载有沉重报纸的自行车往外走。方明唯恐落后,赶快抱起套好的报纸往邮袋里装,忙完這些,他也推着自行车跟了出去。
这个发行站需要投递的报纸有三万多份,发行员还不到三十人,平均每人每天都要投递一千份以上。每份百十个版面的报纸按半斤计算,不说那些夹带物,每辆自行车差不多要负重五六百斤,车子的前轮经常会给吊起来。因此骑在满载报纸的自行车上,大家都很小心,生怕掌控不住车把出现什么闪失。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干得很卖力,每天凌晨都会早早赶到发行站,像驴子一样驮上这么多报纸,准确无误地一一投递到订户手里。这可不是个轻松活儿,累不说,还得赶时间,可公司领导仍不满意,总在想方设法给每人头上加任务,不是减员增效节约开支,就是在社会上广泛承揽一些属于快递公司的业务,加大配送量。
真是棺材铺老板——恨人不死!
可骂有什么用?如果不把手里的报纸及时分出去,怎么会有工资和奖金拿?何况现在工作不好找,别说自己没文凭,就是那些大学生,不照样满大街晃悠着找活儿干?一想到这些,大家沮丧的心情就会有所好转。
唉,干啥都不容易,谁让自己没本事呢!
方明已经学会了自我安慰。尽管每天半夜三更像夜猫子似的从床上爬起来,一天的工作也很辛苦,可他仍然干得不亦乐乎。好在每天上午送完报纸,如果不干兼职,整个下午他可以在出租房里睡大觉。方明心里清楚,尽管自己年轻,可是早上起得那么早,如果不回去好好补一觉,身体会吃不消的。所以每天中午前送完手里的报纸,他就像红眼兔子似的,急急忙忙赶回住处,随便弄点吃的填饱肚子,冲个凉,身子往床上一躺,便呼呼大睡,然后在第二个凌晨的手机闹铃声中,又弹簧似的从床上弹起来,跑到发行站干活。工作虽然累得要死,但报酬还是可观的,每月连工资带奖金,能拿到两千多,除去房租水电、吃喝花销等费用,还能余下一部分。这对一个在广州打工的外地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方明起初对这份工作还比较满意,每月工资发下来,他留下自己的生活费和其他必要开支后,就把剩余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寄给父母,一份打给哥哥。日子过得虽然紧张,但很快乐,毕竟不但能自食其力,还能帮助父母和哥哥,这让他有种男子汉的自豪感。
方明负责的是越秀区东山口一带。
这地方基本位于广州市中心,点多面广,投递线路长,发行任务重。为了能让订户每天早上第一时间看到报纸,方明要早早地赶着去上门投递。为此他常常忙得连早饭都顾不上吃,袋鼠一样驮着两大邮袋报纸匆匆忙忙跑着去给订户投递。可是不吃早饭根本不行,工作量那么大,干不到一半就会手脚酸软,四肢无力。如果因此耽误了投递,影响订户及时收看,那些难伺候的订户就会向发行公司投诉,他就会被罚款和扣工资奖金。为了投递吃饭两不误,方明只好利用送报间隙,在街边早餐摊买两个叉烧包、一杯南瓜粥,边吃边送。
上午11点钟左右,方明送完报纸,却不能回家睡觉,他要赶着去做下一份工作——送外卖。这是他背着公司私下找的兼职,还不是为了多赚一份钱,不然,单靠自己那点工资,怎能养活老婆孩子?
三
成家之前,方明的日子过得很潇洒。那时送完报纸,午饭是在路边小店里解决的,回到出租房先冲个凉,然后一头扎到床上睡大觉。一觉睡到傍晚六七点,起来会到街上找家小饭馆吃碗面,或者叫上一份盖浇饭,三下两下把肚子解决了,然后就去找老乡耍。无聊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抽烟喝酒喷空聊天打扑克,有时也会摆开麻将桌搓上一会儿,每把赌个三五元,不为输赢,只图娱乐。几个人也会约在一起去爬火炉山,去珠江边上看风景,或到天河城附近逛大街。买不买东西无所谓,只要能在那里转一转图个消遣就行。
方明最爱去的地方是天河体育中心门前的中信广场。那个广场可真大,比几个足球场加起来还要大,广场上经常聚集着许多休闲娱乐的人们,大家在这里打牌、下棋、散步、聊天、打羽毛球、放风筝,还有的在这里唱歌写生,谈情说爱。80多层高的中信大厦像根雄性器官直插云霄,抬高了人们审视的目光。对面几栋大厦的半腰上装着巨幅电子屏幕,上边循环播放着各种眼花缭乱的广告,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方明也会去广州最繁华的“上下九”、状元坊和北京路。这些地方是步行商业街,一街两行全是大小店铺,里边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大开眼界。不过在这里逛街,方明经常会生出无穷的烦恼,看看这个想买,没钱,看看那个想买,还是没钱。每当看到那些大款们在这里挥金如土,他心里就会生气地骂娘!
一次,方明在体育场门口看见一辆悍马车,看着这黑不溜秋像拖拉机似的铁家伙,他心里不由嘀咕起来,不就一辆车吗?怎么会值那么多钱?一二百万呢,听别人说跑一公里就要烧掉好几块钱汽油,想想都让人心里不平衡。嘴里不由骂道,老子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他们却这么烧钱,妈的,难道这就是贫富差距吗?尽管心里充满了仇恨,他还是站在悍马车前摆个姿势,举起手机,煞有介事地给自己拍了张人车合影,过后每次翻出来看看都觉得蛮开心的。哈哈,虽说老子手里没钱,但毕竟过了一把虚荣的瘾……
那时方明年轻,除了挣钱照顾老家的父母和奶奶、供应哥哥上大学外,自己基本没什么负担,更不用考虑结婚成家的事儿,所以一个人自由自在过得挺潇洒。可是随着年龄增长,问题也接踵而至。哥哥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一家行政事业单位工作,姐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结束了在外打工生活,回到老家,嫁给了邻村一个忠厚实在的男人。眼看自己的年龄也已不小,却连个对象都没有,他心里不禁有种长草的慌乱感。
明啊,你别只顾着大家了。你啥时候能领回来个媳妇叫妈看看?
每次听着母亲电话里的声音,方明心里都是酸溜溜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母亲连连的叹息声中,只有采取“拖”的战术安慰她,妈,你放心吧,早晚有一天,我一定领回去一个漂亮媳妇让你高兴高兴!
出门在外这些年,方明也有过几次谈女朋友的机会,但都带有逢场作戏的成分。那时方明年龄小,总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漂在外边,一事无成,就这么匆匆忙忙和别人谈婚论嫁,太不切合实际,又担心给不了女孩幸福,于心有愧;再说由于贪玩,平时又只顾着潇洒自在,根本没把谈女朋友和结婚成家当回事,结果机会被他一次次错过。等后来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单纯和偏执,为时已晚。看看和自己差不多的同龄人,一个个娶妻生子,有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自己还是孑身一人,不由着急起来。于是托老乡介绍,请同事帮忙,上网聊天,加微信朋友圈,想出各种办法寻找机会,希望能赶快了结自己的终身大事,免得母亲牵挂。可是婚姻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不是一着急就能解决的,要么人家嫌他工作不好收入太低,要么嫌他家庭条件差负担过大,要么是长相或性格……
他妈的,如果老子条件好能出来打工吗?如果老子地位高,能整天像个三孙子一样给人跑腿送报纸吗?哼,看不上老子,老子还看不上你呢!就这样,婚姻大事一次次被搁浅,拖来拖去拖到了现在。找不到媳妇就算了,自己一个人过不是也挺好吗?干嘛这么心急火燎自寻烦恼?实在无望的时候,方明就在心里叹气,谁让自己属马,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四
三月份的广州昼夜温差大,白天气温最高可达三十度以上,但是到了夜里,气温又会降到十多度。由于早晨起得早,加上一直骑着车子到处跑,此时方明感到身上凉嗖嗖的。为了御寒保暖,他把红色棒球帽往下拉了拉,又把罩在T恤外边的外套往身上紧了紧,这才弯腰低头,像只大虾似的伏着身子骑在自行车上,穿行在东山口一带的大街小巷里。
方明是个麻利人,干起活来速度也快,到了早晨六七点钟天快亮时,他已把报纸送出去三分之一还多。照此速度,十一点前就可以结束战斗。这时肚子咕咕噜噜叫起来,他才意识到从两点多钟起床到现在,一直没顾上吃东西。前边百十米处,有个早点摊,他紧蹬几下车子骑了过去,递过五块钱,买了两个叉烧包和一杯南瓜粥,连自行车都没下,两腿夹着横梁,双脚点地,大口大口吃起来。
太阳带着一层云翳升起来,把整个城市照耀得一片明亮,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多了。有人边走边吃早点赶着去上班,有人手里拿份报纸,一边等公交一边看新闻,有的低头刷着手机,有人像鹅一样扯长脖子,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人人都忙得像打仗似的,没有丝毫懈怠。
看人们行色匆匆的样子,方明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感慨。看看这些被生活追赶着的人们,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也许这就是人生!
手里的早餐还没吃完,手机响起了《城里的月光》:“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撒满整个夜晚……”这是一支优美的歌,方明喜欢它如泣如诉的旋律带着忧伤的味道。这歌词这音乐太契合自己的心境了,于是就把它设置成手机铃声,平时无论所处的环境多么喧嚣嘈杂,只要听到这个铃声,他的内心就变得无比沉静。方明掏出手机,是妻子打来的。大清早的,这时给我打电话干什么?难道家里有什么事情?来不及多想,就按下了接听键。
阿明,你现在哪里呢?报纸送得怎么样了嘛?
我在华侨医院附近,报纸还没有送完……方明嘴里嚼着叉烧包,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道,三分之一多些吧。怎么啦?现在给我打电话。
哦,也没有什么大事,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到家乐购超市给孩子买一桶奶粉回来?
好的。
我想给儿子换个牌子……美国的那种桶装奶粉,米高……
啊——米高奶粉那么贵,国产的不是很好吗?方明在电话里劝道。
不行啊阿明!孩子已经营养不良了,各项指标都赶不上了呢……妻子在电话里撒起娇来,阿明,你就别再精打细算啦,为了宝宝健康成长,奶粉再贵也得给他买啊,要不然,孩子的健康会出问题的……
好好好,为了孩子,那就米高,买!
方明知道妻子的个性柔中带刚,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向来说一不二。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干脆答应。想到自己回家的时间会晚一些,他对妻子说,我送完报纸,还要赶去送外卖。另外,我下午已经和人约好,要去一个公司那里派发广告,哦,可能还要去拜访客户,看能不能签份保险单子……我回家可能要到晚上七八点了,孩子能等吗?
可以的,可以的,妻子连声说,家里的奶粉还有一些,应该够孩子喝到晚上,你晚上买回来就行。你一定要记得哦,可千万不要忘记喽!
挂上电话,方明在心里叹气,唉,这结婚生子可真麻烦,单身生活时多自由自在啊,哪有这么多烦恼?哪像现在,又是老婆又是孩子的……难怪人们常说,婚姻就像一座围起来的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现在方明烦恼的,不只是工作上的事情,生活上也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从结婚到现在,特别是有了孩子后,家里的开销突然加大,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填不满生活这个无底洞。
方明的妻子是广州人。
两年前,他送报纸时,认识了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太太。这个老太太脾气古怪,每天早上起床后,就先去报箱里取报纸,然后才洗漱,做饭;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为了保证她早上第一时间能取到当天的报纸,跑这条线的发行员,一大早就得把报纸塞到她门口的报箱里,不然就会遭到她的指责。
那天早上,方明路上骑车与一辆轿车发生刮蹭,解决纠纷耽误了几分钟,赶到老太太的楼下时,已经晚了。加上这是一栋没装电梯的筒子楼,只好走步梯往上爬。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九楼,老太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你这个送报的,今天怎么这么晚?害得我在这里等了大半天!老太太开口就是一顿呵斥。
不好意思阿姨,今天让您久等了……方明急忙恭恭敬敬地递上报纸,一边给她赔礼道歉,今天有点特殊情况,对不起……
什么不好意思?什么特殊情况?老太太根本不听方明解释,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一句不好意思就完了?你今天不是已经耽误我看报纸了吗?
方明那天的心情也不好,看老太太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心里自然也充满了委屈。阿姨,您住得这么高,又没装电梯……按规定,报箱应该在三楼以下,我给您送到九楼已经很够意思了……
订户就是上帝,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老太太显然被方明的话激怒了,大声叫道,什么叫很够意思了?我的意思是按时送到门口,你满足我的需求了吗?
正当需求我们可以满足,但我们无法满足无理需求。方明不满地对她抱怨,您住九楼,如果您住的是十九楼,难道也要让我们投递员爬上来给您送报纸?
那当然!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承诺“电话一打,送报到家”,为什么不能兑现服务承诺?
阿姨,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您这楼层太高了,又没装电梯……
大概是方明的话伤了她的自尊心,老太太突然生气地叫起来,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住得高怎么了?没装电梯怎么了?起码我有自己的房子,你一个外地打工仔,有什么资格跟我说房子的事?
你有房子怎么了?不就一栋鸽子楼吗?有本事你去住洋房、住别墅,那才叫有本事。方明也生气了,毫不示弱地和她争吵起来,打工仔怎么了,我们靠劳动挣钱吃饭,有啥丢人的?
由于是大清早,住在筒子楼里的住户有的刚刚起床,有的还在梦中,听到外边争吵,人们纷纷打开房门过来围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不但没人同情方明,反倒纷纷指责他的不是,说他对待订户不该如此态度。
老太太把手里的报纸往地上一摔,跺着脚双手把腰一掐,冲方明吼起来,你居然侮辱我,我要向你们报社投诉,给你差评,让你们领导惩罚你!
好呀,你投诉吧。方明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窝火不说,还遭到这些人的围攻,当即气得肺都要炸了,径直冲下了楼梯。
丢你老母!从楼上下来后,窝了一肚子火的方明无处发泄,便骂了一句广东脏话。可是,想到一旦被客户投诉,自己的工资和奖金就有可能泡汤,他马上变得垂头丧气起来。唉,他妈的,谁让自己没出息,干这份伺候人的差使呢?
尽管心里有气,他还是得每天按时给老太太送报纸。不过每次把报纸往报箱里一塞,不等老太太出现,方明就赶快闪人离开,避免和她照面。
五
由于报业竞争激烈和互联网的冲击,传统纸媒遭遇到空前危机。发行公司也不得不调整战术,采取减员增效的方式来维持。方明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可是辞职后到哪里去、干什么呢?回河南老家吗?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出来闯荡这么多年,自己怎能两手空空地回去?
方明给哥哥打电话,看他能不能帮自己找个活儿干。刚在单位站住脚的哥哥没有这个能力,只好告诉方明,他能帮上的,就是替方明到劳务市场上看看,至于能找到什么活儿,只能碰运气了。又说到那里的工资待遇,方明一听马上皱起眉头,同样是打工,那里的工资要比广州低很多。两下比较,方明便打消了回河南的念头。可是如果继续留在广州,是接着送报纸?还是另寻其他门路?方明一时还没考虑好。
正在犹豫不决时,有人给他介绍起对象了。
一天早上,方明早早來到老太太的门口,刚要把报纸往她的报箱里塞,防盗门“哗啦”一声打开了,老太太从里边走了出来。一看躲不过,方明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阿姨早上好!”说着便把报纸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正要转身下楼,老太太却叫住了他:
小伙子,先别急着走嘛,我有话给你说。
您,还有什么事吗?方明诧异地站在那里,扭过头问,是不是报纸……
不是不是,我想和你说点别的事情。老太太急忙向他摆起手,竟然笑盈盈的,心平气和的样子。小伙子,你成家了吗?
没哪。方明说。忽然想起那次老太太给他贴的标签,自嘲说,我一个外地打工仔,谁会看上我呢?
我看你人不错,给你介绍个对象好不好?老太太笑着说。
看老太太一改过去的刻薄与冷漠,变得这么热心肠起来,也不像在拿自己开心,方明也不好太过生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行啊。要是阿姨能给我介绍个对象,您住十九楼、二十九楼我也天天给您送报纸。
真的嘞,不是开玩笑的。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包管你满意。老太太温和地笑着,这姑娘人长得漂亮,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广州人,怎么样?
方明不解地问,这么好的条件,人家会看上我这个送报纸的外地人?
这都啥时代了,现在还讲什么本地人外地人的,只要有缘分就能走到一起。你没看现在有多少跨国婚姻?为了打消方明的疑虑,老太太继续说,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是我的一个亲戚。你要是愿意,就约个时间见见面?
周末的下午,方明和那个姑娘在火炉山公园见了面。
赴约之前,方明特意跑到理发店理了发,上身穿了件老人头T恤,下身一条水洗蓝紧身牛仔裤,脚上一双红蜻蜓皮鞋,显得年轻而干练。等他赶到约会地点时,姑娘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惊奇地发现,老太太介绍的这个姑娘,居然真的十分漂亮,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明眸皓齿,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的,落落大方,加上她穿了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更给人一种婀娜多姿的感觉。
交谈中方明知道,姑娘名叫小琴,是老太太娘家的远房侄女。
小琴是湖南人,父亲早年在铁路部门工作,母亲带着她和哥哥来广州安了家。可没想到父亲早早因病去世,母亲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生活。哥哥长大后进了一家国营企业,小琴由于小儿麻痹后遗症,左腿走路时一拐一拐地不太正常。尽管人长得漂亮,可是因为身体缺陷,一直找不到工作。更悲摧的是,年近三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于是,老太太才把目光投向了方明这个外地打工仔。
其实方明长得并不丑,虽说一米七的个头不算高,可浓眉大眼的,加上那天的衣着打扮十分得体,或许是老太太提前也做了工作,小琴对方明很是满意。方明呢,一是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却因为家庭和个人的条件,连个对象都处不来,再是看小琴除了腿脚有点残疾,别的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所以,整整一个下午,两个人相谈甚欢,甚至说一见钟情也不为过……
于是,方明和小琴很快就走进了婚姻,并在城中村租了一套两居室,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应该说,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小琴像换了个人似的,尽管居住环境和条件差了点,但她紧锁的眉头放开了,整天笑容满面,尽心尽力地操持家务,没有任何怨言。对方明更是没的说,温柔体贴,细心周到,这让他简直有种掉进福窝的感觉。
方明感到很满足。特别是一年后儿子的出生,他更加兴奋不已。那段时间,方明心里乐滋滋的,见谁都想打个招呼,表露一下自己的幸福心情。真是老天开眼,让我白得一个广州媳妇,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就是自己时来运转吗?虽说眼下的条件还很差,没有自己的房子,工作也不稳定,可是终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只要好好干,就可以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啦!
然而幸福来了,烦恼跟着也来了:妻子产后身体虚弱,需要补充营养,正在襁褓中的儿子更需要营养。都说喂养母乳好,可是妻子生下儿子后,两只大乳房连一滴奶水都没有。炖猪蹄吃了,甲鱼汤也喝了,统统无济于事。没办法,只好委屈儿子吃奶粉了。
哼,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了?偏就不信这个邪!方明在心里发着狠。
然而,生活好像在逼着方明信这个邪,把一个又一个难题,不断地推到他的面前。
春天的时候,妻子给方明下了死命令: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我们一定要在广州买房。我可不愿跟你回河南老家,更不希望我的孩子也生活在那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阿明?
方明當然明白,因为妻子的意思,也正是他的意思。多少次反思自己的命运,都跟自己的出身有关,或者说跟农村那个原生家庭有关,既然已经跳出来了,他肯定不愿意再回去,同样也不愿让儿子重复自己的命运。
早上的时候,妻子打来电话,说要让儿子吃进口奶粉。“孩子已经营养不良了,各项指标都赶不上了……”行,就吃进口奶粉,就吃美国的米高!
可是,解决这一个又一个难题,唯一的密钥就是钱。为此,方明每天除送报纸外,还兼了好几份工作——送完报纸,差不多已是上午11点,方明开始第一份兼职,给一家快餐店送外卖,一直送到下午两点钟左右结束。这份工作以小时计,一个钟头十五块钱,每天干三个小时能拿到四十多块钱。这样一个月下来,能多拿一千多块钱。接着是第二份兼职,去街上给人派发宣传单。发一份广告两分钱。他常常从客户手里领上两三千份宣传单,跑到人流量比较集中的十字路口,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见人就往人家手里塞。如果运气好,能介绍客户上门签单购买,还能额外得到一笔不菲的业务提成。还有第三份兼职,向人推销保险,上门拜访客户,签一份保险,能拿到百分之三十甚至更高的提成……这样下来,方明每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简直像个被抽打的陀螺那样,根本没有半点休息时间。
有时候,方明也会生气,觉得自己是被生活奴役的牛马,心情不好或者压力过大的时候,他真想撂挑子走人,不管不顾地独自回河南老家生活。然而一想到老婆儿子,那可是自己的亲人啊,怎么能舍得丢下他们不管呢?
唉,算了,人生是条单行道,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站会在哪里下车,所以趁自己还年轻,还是继续往前跑吧。为了老婆孩子,同时也为了让父母放心,我只有这么玩命地拼下去,等将来自己在城里买了房子,混出了样子,就把父母从河南老家接过来,让他们也来广州生活,在南方这个大城市里安度晚年。
想到这里,方明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方明本来还想再找份晚上给人在大排档出夜市烧烤的“工”,可是妻子不让。她说你现在已经够忙了,半夜三更起来去送报,中午给人送外卖,下午发广告,中间还要见缝插针跑保险,哪有精力再在晚上出夜市?也不能为了挣钱连命都不要啊!听了妻子的话,方明心里一热。想想也是,挣钱重要,身体更重要,于是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推销保险是个轻松活儿,不像其他工作那样按时按点,按部就班,只要有人脉,只要嘴甜腿勤能说会道宣传到位,能拉来客户签来单子就能拿到提成。所以,方明每天都是马不停蹄,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六
送完最后一份报纸,从文德西路一栋居民楼里出来,方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从凌晨两点多钟开始,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将近九个小时,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到了中午,气温也升了上来,他感到浑身燥热,脱掉身上的外套,顺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挤扁的“红双喜”,抽出一根点上,刚吸两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哥儿们,在什么地方?不忙的活,中午一块喝两杯?电话里传出一个朋友熟悉的声音。
不行啊老兄,方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报纸送完了,马上还要去赶另一份工。你还是去找他们几个吧。
哎哟方明,为了老婆孩子,连哥儿们都不要了?朋友揶揄道。别把自己整得跟头驴似的,只知道拉磨挣钱,连个放屁的空都没有,有意思吗?
朋友不高兴地挂断了电话。
唉,驴就驴吧,自己生来就是驴的命呗。方明苦笑着摇摇头。挂机的时候,瞥见手机屏幕上的时间:10:50,不由惊叫一声:哎呀,糟了,马上就到送外卖的时间了,自己还没赶到呢。方明脑子里马上闪出外卖老板的脸,这才是一张驴脸呢,谁只要迟到,那张驴脸马上就吊起来,龇牙咧嘴要吃人的样子。方明连烟也顾不上抽了,往脚下一丢,骑着车子就往大街上冲去。
在急速飞奔的过程中,方明把当天的行程捋了一遍:送完外卖,差不多就到下午三点钟了;三点半以前,要赶到一家房地产公司领宣传单,然后根据公司要求,到天河城附近的交通要道进行派发;等发完广告,就到下午五点钟了吧,得赶到帝景花园小区,签订一份保险合同,这是昨天就与客户约好的,无论多忙都不能失信于人。当然,方明也没有忘记妻子的叮嘱,晚上回去给儿子买奶粉,进口的,米高的……
黄埔大道上车流如水,已经出现拥堵现象。看着那些车辆像一团一团黏稠的粥,方明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哼,别看你们开着车一个个牛逼哄哄的,其实还没老子的自行车跑得快!想到这里,他像哪吒踩着两只风火轮,把屁股下边的自行车骑得飞了起来。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不然就要迟到了。
然而,方明刚转过一个十字路口,一辆银灰色的宝马X5从边道上斜冲过来,与横过马路的方明迎面相撞——“嘭”的一声闷响,方明飞了起来,紧接着又从宝马车的引擎盖滚落下来。“吱嘎”,宝马来了个急刹车,车门打开,钻出一个脖子上挂着粗大金项链的年轻小伙儿,他急忙跑步上前,弯腰看着躺在车前的方明,脸色煞白地紧着声问,大、大哥,怎、怎么样了?
……
看到方明还能动弹,他蹲了下来,问,大哥,你伤到了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方明闭着眼睛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这才伸伸胳膊动动腿,又浑身上下摸了摸,觉得没什么大碍,然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小伙儿,本想训斥两句,见他的脸已成了一张白纸,只说了句,还好,没伤到哪里,你走吧,我不讹你。
那,那怎么行?小伙儿看着方明,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赶着去办件急事,所以车开得猛了些,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钱,你找地方看看?说着,返身从车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皮质钱包,抽出一沓红钞递了过来。
算了,小兄弟。方明抬手挡了回去,我说了没事,干吗要你的钱?你走吧,我也要急着去办事儿呢。说着,推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瘸着腿向前走了两步,右腿一抬骑了上去,两脚用力,很快消失在人行道上……
紧赶慢赶,方明还是迟到了。老板照例熊了一顿,还是给他派了活儿,叮嘱他赶快给人送去。方明自然不敢怠慢,带上外卖,一路风驰电掣地按照接单地址送上门。
直到下午两点半钟,方明终于有空蹲在路边吃了份盒饭。大米蒸得有点干,排骨炖得也不够火候,吃上去很费劲,不过总算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三点钟,方明准时赶到国防大厦旁边,从一个房地产公司那里领到三千份宣传单,来到天河城附近的十字路口派发。
这是广州市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来这里派发小广告的人很多,人人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宣传品,向过往行人的手里塞。可是多数人都不买账,对伸到面前的广告页视若无睹,径直向前走去。发传单的谁也不会感到尴尬,照样有说有笑,一副轻松的样子。方明混迹在他们中间,浑身的疼痛像潮水似的一波一波地袭上来,好像要把他整个淹没一样。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收下那个小伙子的赔偿,不说给自己看伤,起码那几百块钱,能解决儿子的几罐“米高”奶粉问题,也不枉自己受这份罪了……
方明就这样忍受着浑身的疼痛,坐卧不安地在那里发传单。然而,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发出去的还不到三分之一,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发完?有些发传单的小年轻们,一看手里的传单发不完,不是拿去卖废纸,就是往旁边的垃圾筒里一塞完事。方明是个正直而有良知的人,他不想那样做,他觉得做人要有底线,做什么都不能昧良心,既然收了客户的劳务费,就得给人家把事干好,这才是正理。可想到下午那个签单的保险客户,心里不禁又着急起来。
方明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忍着疼痛站起来,收起剩余的广告,推起车子就往天河城走去——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与其在这里被动派发,不如主动出击。
他存好车子,背着半袋子传单来到天河城,从一楼乘滚动电梯上去,不论是逛商场的还是站柜台的,见人挨个发上一张。就这样,从一楼到八楼,他走一处发一处,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剩下的传单发完了。看看表,下午四点多一点。
从天河城到猎德大桥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方明骑自行车抄小路左拐右拐,等他赶到那个客户的小区时,还不到五点钟。他给客户打了个电话,得知这位客户开车正在下班路上,大概二十多分钟能回到小区。见时间尚早,他从口袋里掏出“红双喜”,站在一棵大榕树下,悠悠地抽了起来……
七
忙完一天的工作,方明回到家里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妻子问起他给儿子买的奶粉,方明这才想起,忙来忙去,倒把这件重要的事给忘了。
忘了忘了,你看我这脑子……方明看着妻子,一叠声地自责。一上午都记着这件事儿,可是下午一忙,就给忘了。我这就去买,这就去。说着,折回身走到门口。
你也不看现在都几点钟了,饭菜都凉了……妻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嗔道,快吃饭吧,今晚先让小宝委屈一下喽。
儿子有喝的吗?
原来的奶粉还有,够今晚喝的。明天可要记得去买哦。
吃罢晚饭,方明本想逗一会儿儿子,可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进洗手间里简单洗漱后,直接上床睡觉。
朦朦胧胧中,方明感到妻子的胳膊伸到了脖子下边,轻轻地揽起了他……他也想回应妻子的激情,可他实在困得厉害,有那份心却没那力了,好像动了一下?或许根本没有动?妻子的胳膊在那里僵了一会儿,听方明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知道丈夫实在太累了,只好叹了口气,无趣地把胳膊抽了回去……
后半夜的时候,方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躺在一套新装修过的洋房卧室里,身上盖着一床轻薄而又柔软的被子,透过窗帘的那层薄纱,一缕柔和的月光像被过滤了似的,洒在身上的感觉是那样地恬静和美好。
城里的月光,
把梦照亮,
请守护它身旁……
是那首熟悉的歌曲——《城里的月光》。这是方明最喜欢的一首歌,也是他的手机铃声。这首歌响起的时候,也是他起床的时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每天的早晨,都是这么从凌晨开始的。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