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朋
老秦把一叠会议饭票递给餐厅门口的礼仪小姐。她们向他行了鞠躬礼,说:领导好。
两个姑娘长相靓丽,身材苗条,穿着大红旗袍,斜披金色绶带,鞠躬恰到好处,微笑娴熟职业。一个姑娘轻轻扯下一张蓝票,剩下的双手奉还,笑靥如花,眼神中透着热情和恭敬;另一个姑娘伸手向餐厅示意,声音甜美地说领导请,主动为老秦引路。两个姑娘配合默契,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老秦心想,看香吃甜,瞅门口这二位佳丽,就知道这儿的饭菜差不了。姑娘领着老秦往里走了十几步,突然停下了,对着蓝牙耳麦说:不是吗?又困惑地看了老秦一眼,失笑道:倒是挺像的啊……随后对老秦说,先生请自便——就含笑小跑着回了餐厅门口。
也许是礼仪小姐不能离岗吧。老秦想。他看了看姑娘旗袍裹紧的小蛮腰,并没有多想什么。因为,他已经闻到了餐厅里交响乐般轰鸣的饭菜香味了。
雪亮的灯光从餐厅穹顶上倾斜下来,四下全是进餐者谈笑招呼嚼吃和盘盏碗筷的磕碰声,让老秦有些眼花缭乱,耳朵嗡嗡鸣叫,好像餐厅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潭,那灯光和声音有太大的浮力,老秦整个人都漂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菜香唤醒他的神经。
餐柜有半人高,外形像个保温桶,里头有加热消毒和自动输送功能,每取走一套餐具,便会有新的一套补充到规定位置。老秦觉得很有意思,他琢磨完成这套动作起码要有一个传动机关和限位机关。站在他的专业角度,也只能想到这些。这些现代化的玩意儿,你想得的都不如它做得周到。就像一个体制外的人永远看不透体制内的风景一样。
老秦感慨着,从餐柜里取一个瓷盘。瓷盘光洁圆润,有一尺大,热乎乎的,让他心里感到了一阵温暖。
有比较才有鉴别,比较和鉴别才能形成经验,经验越多越自信。显然,老秦是缺少星级酒店的经验的。但他有自己的经验,那就是少用嘴,多用眼。比如找碗筷,一眼找不到不要紧,跟着就餐的人流走就是了,不用开口问人,一开口你就露出破绽了。何况,嘴等会儿还要大用特用呢。多看少说,这是老秦半辈子积累下来的人生经验。眼是聚宝盆,不如意的可以视而不见;话是泼出的水,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老秦盛好饭菜,又拿了小碗去舀汤。一旁的服务员笑眯眯地提示他:“黑米粥,新熬
的。”老秦是喜欢喝黑米粥的,但他已经舀了一勺麻肉汤。小汤碗就能盛一勺,也只好暂时舍弃了。汤勺和汤碗是配套的,一勺刚好一碗。这就是体制,不像居家餐具都是东拼西凑的。如果要喝黑米粥,那就得另舀一碗了。兴这样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贪多嚼不烂,他从来不做有失体面的事。但那个服务员却又说了一句:“要不,我给您盛吧……”
老秦就是这时候看到了范朝霞。
餐厅里来往穿梭的服务员都穿着中式的工作服,对襟扣袢,红缎彩绣。范朝霞就穿着这样的服装,若不是就站在老秦面前,他恐怕是认不出她的。老秦迟疑一下说,你怎么在这儿?范朝霞腼腆地笑笑,说,帮忙,这不退了没事干……范朝霞的眼里透出一丝惊喜,但随即就油珠儿一样地扩散了:“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秦端着餐盘还想说什么,有个服务员招呼范朝霞添汤。范朝霞应了一声,丢下一个歉意又无奈的笑脸,离开了。临走时说道:“等下,我给你端葡萄汁。”
看着范朝霞匆匆离去的背影,老秦一时竟愣在原地不动了。范朝霞嘴角眼角的皱纹在扭头离去的时候突然放大,像铁扫帚扫过老秦眼前,让他从心底发出一声感慨:岁月不饶人啊。
盛饭的人在老秦身边绕来绕去,笑呵呵地点头哈腰打招呼,老秦也报以微笑。不断有人让开地方,把夹菜的夹子递给老秦让他先来。老秦心想,代表们的素质确实不一样,文明礼貌在吃喝上也能反映出来。只是,为什么独独对他礼让有加?在这里,他谁也不认识啊。哦,除了范朝霞,可范朝霞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啊。老秦又糊涂了。
老秦端着餐盘找了一张刚收拾过的空桌坐下。芡粉汤黏黏糊糊地淹着肉末和黑木耳,天花板上的灯照进汤碗,泛着居心叵测的贼光。四下看了看,餐厅里的就餐者一律挂着代表证,围着餐桌高谈阔论。这边两桌是给会议警卫的辅警,他们穿着黑色作训服,帽子别在肩上,挺帅气的。靠老秦这侧是一个后生,挺拔的个头,可惜说话结巴,舌头打了结,磕磕碰碰,像新手在角落里倒车。他一说话老秦就不敢咽饭,怕卡着噎着。这样的警察怎么上路执勤啊,莫非像机器战警,身上安装一个电喇叭?
远处,范朝霞端着一个高压锅内锅,把里边的汤羹倒进闪亮的不锈钢保温桶里。虽然她不是老秦想象的那么吃力,他还是感到揪心。收拾餐桌的服务员就推着小车,她为啥不用个小推车?顺着范朝霞的来路,老秦发现餐厅通往厨房的角门很小很隐蔽,那堵墙上挂着一个巨屏电视,电视画面是剪辑过的会议镜头,看不见的声浪从餐厅八面环绕过来。范朝霞就是从那堵电视墙后面端出汤锅来的,现在,又消失在那扇角门里。
老秦收回视线,他的餐盘里有一个狮子头、几块鱼、炒油菜和米饭,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吃饭也要感觉,感觉破坏了,心不在焉了,饭就吃不香甜了。老秦感到四下都埋伏着笑眯眯但冷飕飕的眼光,他使筷子都不灵泛了——怪他娘的哉,若非邂逅范朝霞,他会吃得坦然自得,甚至会吃出歡腾鼓舞的滋味来。
二十年前,老秦和范朝霞处过一个多月,准确说是六七四十二天。老秦记得清楚,他们约会过六次,看过两场电影,电影票都是他买的,看完电影送范朝霞散步回家,轧一段马路,范朝霞心情愉快,哼唱着流行歌曲:“幸福在哪里,朋友我告诉你,它不在柳荫下,也不在温室里。它在辛勤的工作中,它在艰苦的劳动里,啊……”那时的恋爱没有当下的丰富多彩,可再烂的恋爱都有一种微不足道的幸福感,大概范朝霞也觉得那种幸福了。当时范朝霞在车间开牛头刨,他在经营室打杂实习,保媒的是调度老王。那天他拿着月度报表核查老王的产品进度,范朝霞来找老王开工时票,老王就拿他俩调口味,说要给他俩当媒人。范朝霞很皮实,笑眯眯地看着他让他先表态。他半真半假说了愿意,接着他们就约了几次。很快就发现他们不太合适——他的父母都是一般工人,还有上学的弟弟妹妹,家里生活拮据,他的工资多半支援了家里。而范朝霞太现实太物质,笑眯眯地问他,你家纸箱子啥时候能变成冰箱?那时冰箱是结婚的一大件家具,他没法把纸箱变成冰箱。所以,约了几次就结束了。老王问他们为什么不来往了,范朝霞说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缺少感情基础。没共同语言倒是实话,说到底不是没有感情基础,是没有物质基础。他是这样给老王解释的。范朝霞结婚时他随了礼但没吃喜宴,他办事时也没有惊动太多人,老王、范朝霞等一干工友都没有通知,他晚婚,离开车间有些年头了。
本想消消停停吃顿饭,偏偏遇到了范朝霞,勾出一肚子酸甜苦辣咸淡馊的陈年旧事。
邻桌警察里有一个矮墩墩的警察过生日,戴着黄色的生日帽,伙伴们给他的额头和脸颊抹了奶油,像剃须膏雪白的泡沫。老秦离得近,看着他们逗闹,时不时也跟着发笑。有个警察用纸碟给老秦盛了一块蛋糕。老秦正要推辞,结巴警察伸出长胳膊说:“见者有、有、有……”同伴们替他说:“见者有份。”“有份。”那个结巴警察紧跟着重复了一遍,有力的表情像咽下一个果核。老秦毫不吝啬地送上了生日祝福。
生日蛋糕绵糯香甜,算是今晚偏食了一口。
老秦刚才没有叫出范朝霞的名字不是矜持,他有点心虚,说到底他不是会议代表,他是来吃免费晚餐的,混饭的。老婆到北京照料读研的儿子去了,老秦一人在家食不应时,饥一顿饱一顿的,肚肠里不挂油腥,所以,当弟弟把餐票给他时,他就来了,孰料一来就碰上老相识,这意外才叫腻味。
狮子头里的淀粉和肥肉碎黏牙,有灾难深重的五香粉味道。老秦喝了一口麻肉汤,一样地,糊了满嗓子浓烈的恶香,从鼻腔里返出来的香味令他恶心。他正考虑去盛一碗黑米粥,却看见两个女人指指点点端着餐盘走过来。前边的中年妇女屁股没挨着椅子就热情地说:“您也是才吃啊。”老秦不知道她跟谁说话,但也不能毫无反应,只微微笑了一下。另一个女人盘子里只堆了一些红黄白绿的蔬菜水果,还有一小杯酸奶,热情地叫了声“秦主任”。老秦又微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吃他的狮子头,吃出了莲菜碎屑和姜末,垫牙的姜末直接钻进牙缝。女人笑着对同伴说:“你看咱们秦主任,吃着饭还想着工作呢。”这下老秦抬起头来了,想跟她们解释什么,但嘴里含着东西,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却看见两张笑容凝固渐退的脸。也就一两秒的事,中年妇女尴尬地笑道:“哎哟哟,认错了,不好意思啊。”老秦“噢”了一声,解释误会和接受道歉的意思都算进去了。那两个女人起身端着餐盘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笑。
嗬,秦主任,这玩笑也太大了。老秦窃笑。
大修厂十几年前就不行了,今天被东家兼并,明天又被西家重组,来回折腾,反倒弄成一个僵尸企业。每次改革都变着花样出台各种政策甩包袱,下岗、离职、退休,后来干脆四十七岁一刀切,还允许四十五岁写申请退养——范朝霞的年龄老秦当然是知道的。
老秦辞职早,他自己开了一家汽修厂,自行车、摩托车、汽车,全部包修。有人说老秦是靠他弟弟三强撑腰,老秦也不否认。他当时下海的原因之一,是给三强赚学费。三强出息了,给他点回报,不应该吗?比如这免费的会议餐票,正好解决了他这段时间的饭辙问题。
范朝霞说要给他端一杯葡萄汁,让老秦心里有些感动。她大概还记得他爱吃紫葡萄雪糕里的干瘪发涩的葡萄干。那时候,范朝霞常常故意恶心他,说那是鼻屎粒粒。他几乎倒了胃口,葡萄干和鼻屎,这哪儿跟哪儿啊。念小学时,老秦看过 《基洛夫的少年时代》,书里的苏联少年基洛夫抱怨孤儿院的黑面包里只能吃到两粒葡萄干儿,可他家的窝窝头里却只能吃出几丝酸菜,他有亲妈吃得反不如没娘的孤儿。他给范朝霞讲了此事,想唤起她对葡萄干的好感,得到的却是一路嗤笑。这件事让他发现范朝霞的理解力很差,领悟力更差。能把葡萄干当成鼻屎的人,能理解爱情的滋味吗?
那次恋爱就像他宿舍里唯一的家用电器热得快,热得快凉得也快。这样也好,不疼不痒,不黏糊不拉丝不粘锅,说吹就吹。分手时,范朝霞还一个劲儿地吃吃发笑,说我爸说咱俩成了家日子会煳成一张锅巴,八辈子翻不过身来。老范在部队当过司务长,复退后回到大修厂当了生活处处长,算是厂里的中层领导。不就是火头军出身的小中干嘛,装什么蒜?老子咋就把你女儿煳成锅巴了?太他妈小看人了。不过,老范也没说错,八辈子的事看不到,但这辈子基本说对了,从小秦到老秦,真是稍一松懈就煳锅底,所以他丝毫都不敢偷懒。
糟心事把美味佳肴都弄出酸餿味了,这饭怎么接着吃?范朝霞呢?葡萄汁呢?老秦边吃边抬头,从着装一模一样的服务员里分辨他的范朝霞。
餐厅服务员既要随时添加饭菜,还要眼观六路,随时拾掇食客离席后餐桌上凌乱的杯盘碗筷。范朝霞几次端着叠摞的碗盏匆匆走过老秦身边,都没有看见他。但他一直留意忙碌的范朝霞,不是多情,是觉得她可怜。
终于,范朝霞重新看向老秦,赤红着脸朝他笑了笑。老秦正在吃鱼,没想到这次路过的范朝霞会朝他这么一笑,出于礼貌,其实就是一次应急反应,他回了一笑。就是这么一分神,鱼刺就卡在他的喉咙里了。范朝霞没顾上再看他第二眼,端着一堆脏碗筷三晃两晃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老秦在心里骂鱼,骂自己,他不骂范朝霞。心里骂,嘴上咳,连咳几声之后,周围的人就听出他为什么咳了。
邻桌的结巴警察比画说:“鱼,鱼,鱼刺——”
老秦脸红脖粗,流着泪苦笑着点头,摆手。
乐于助人的警察们围过来,老秦起身一手撑着桌子一手连连摇摆,谢绝帮助。
穿着黑西装的领班过来查看,吩咐服务员端一碟醋来。老秦不想让人看他狼狈,更怕范朝霞看到他出丑的样子,可送醋的人偏偏就是范朝霞。而且,范朝霞的笑里明显带着揶揄,这让老秦更觉得无地自容。
接过醋碟,老秦暗骂自己:葡萄汁没喝着,醋先端来了。
醋喝下去,马上见好。只是鱼刺挂过的地方,有些轻微的刺痒。看来鱼刺没有扎深扎牢,但已经够他丢丑了。
围拢的人散开了,范朝霞也端着醋碟离去了。她全程无话,领班在,轮不到她插嘴。
老秦坐下,看着餐盘和饭碗里的东西,犹豫要不要继续吃下去。这时候,领班和一个白胖粗壮像面塑一样的人物过来了。
白胖子走得兴致勃勃,浑身赘肉在衣裤里抖擞哆嗦。到了老秦跟前,他停了下来,仔细打量一番后,表情就复杂了,失望之余还有些嫌恶:“你不是……”回头又对领班说,“他不是秦主任,也不是我们的代表。”说完,转身径直走了。
领班没走,斯文地整了整西服领子,轻笑道:“你和秦主任长得真像。”老秦笑着摇头。领班的眼珠晃了两晃,接着问:“那您是哪单位的代表?能不能出示一下您的代表证?”老秦掩嘴咳嗽,掏出衣兜里的餐票放在餐桌上。他想表现出一些气派,一些泰然自若。
“您不是秦主任,也不是代表,那您是……”领班嘀咕道,他瞥了一眼餐票。餐票当然没假,但这正是老秦的破绽。领班沉下脸说:“我要看代表证,不是这个。”
老秦抽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起身对领班说:“你咋呼什么,我凭票吃饭,又不是白吃。”他把餐巾纸揉成团儿丢到桌上,“我不吃了,行了吧?”拉开椅子转身欲走。领班伸手挡住他:“不能走,你得说清楚。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都开着直播呢。”
领班的话声像播音员一样大,周围吃饭的人都扭头往这边瞅。邻桌的辅警们也在看,结巴警察笑得很流畅,低声打趣:“来混,混,混吃呢——”
领班和老秦交涉时,范朝霞就在不远的一桌拾掇,不时瞄过来一眼,好像一眼就看穿了老秦的二十多年。范朝霞的眼神比众人的目光加起来,都令老秦倍觉难堪。怪不着免费餐票,也怪不着他兄弟,要怪就怪自己图省事贪这一口饭。
老秦像拱卒一样,指头推着餐票朝领班脸前推,憋着气说:“我有票,一人一票,有啥不一样?”老秦向领班说明,他和别人一样凭票吃饭。鱼刺的痛痒,心虚的忐忑,与范朝霞的关系,都是顾忌,老秦的辩解明显虚弱。
领班不为所动,说:“你吃的这是会议餐,必须要餐票代表证一起使用,这是规定。”
老秦说:“你那规定不合理呢。这票是不是你们发的?我凭票吃饭哪儿不对了?”老秦也觉得自己有些强词夺理了。
领班尽量压着火气,问饭票是谁给的。
老秦不能说出弟弟的名字,他说是一个朋友给的。
领班问他朋友的名字,说:“你说了谁我才能处理,否则……”
老秦摇头:“我不能说。”
大屏幕上在播放本地的风光,古村落的红灯笼一闪到了新农村,大河湾的波光一翻成了图书馆,字幕和话外音都很热烈,恰到好处地配合着会议需要的成果。老秦弟弟秦三强作报告和下乡检查的视频也有,衬衣雪白,红光满面,脸盘赶得上饭桌大小了,藏在眉毛里的黑痣看起来有草莓大。任何东西放大了,都具有冲击力。秦三强现在是被放大了的,除了他,没有人知道秦三强生性怯懦。
老秦不能跟领班掏实话,秦三强讲究形象,不喜欢瑕疵。
弟媳的车前保险杠蹭墙上了,上午来店里修车,顺便给老秦带了几件衬衣和夹克。老秦知道这都是秦三强不穿了的,他也知道弟媳是不会给他修车费用的,但老秦决不会计较这些,一奶吊大的亲兄弟啊,这份亲情岂是钱物能代替的?
秦三强非常在意自己的着装,他的白衬衣总是洁白展刮,有棱有线,稍有逊色和走形,就要用新的替换。家里有个衣柜专门给他挂衬衣,长袖的短袖的满满的;开个会换一件,来个领导换一件,下基层转一趟换一件,决不迁就。老秦曾打趣说:“三强,你成天这么端着难不难受?”秦三强笑而不语,他从小就是个话不多的人。弟媳说:“哥你没看新闻联播,一开会满堂白衬衣,这是领导干部的标配呢。只是……”秦三强摆手不让她往下说。弟媳还是诉苦说:“只是每天晚上都得给他换洗熨烫,比老妈子还老妈子呢。”老秦心想,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小时候秦三强穿的戴的都是老秦替换下的,哪来的讲究。
他问:“三强最近在忙啥?”弟媳说:“两会呀,你没看电视啊,三强都上了电视呢。”又说,“我差点忘了,这是会议餐票,三强有三高,自助餐太油腻,我让他回家吃。有时间你去吧,伙食不错,不吃就浪费了。”老秦说:“我不三高,我不嫌腻。正好你嫂子不在家,我一个人懒得做饭。”老秦冲了澡,换上衬衣和夹克,把餐票揣兜里,就搭车奔酒店来了。他没想到会遭遇这么一出。
老秦跟领班说:“你要是觉得我跟这餐票不配套,你就算饭钱吧。”
领班说:“这不是饭店,没法给你算。你不是代表,应该罚你款。”
老秦笑道:“罚就罚吧,我认了。”
老秦不想被人围观,自觉服从了领班的判决。老秦的服从让领班无所适从了,他毫无经验,明显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如何罚款。就说:“你还是告诉我是谁给的餐票,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老秦说:“我还是交钱吧,这顿饭钱,你们也有标准吧?”
领班皱着眉说:“你要不说清楚,就得没收餐票。”
老秦索性装起了餐票,说:“这不能给你,我得还人家呢。”
领班生气了,掏出手机叫人。
领班喊来的增援是一个厨子,厨子身穿滚了红边的白衣,手里抓着白帽子,宽阔肥胖的赤红腮,像一块五花肉。领班向厨子介绍了情况,也给老秦说这是餐饮部的负责人。
厨子凶狠地打量着老秦,利索地给出了说法:平时自助餐正餐标准是每位一百块,会议餐的标准高出不止两三倍,就按三倍,交三百。还说这是成本价,要罚就不是这个数了,拿钱吧。
厨子把白帽子扔在餐桌上,拉过椅子坐下,瞪着眼睛盯着老秦的餐盘和汤碗,清算他吃掉的东西。
老秦掏出手机,问厨师:“支付宝还是微信?”
“微信吧。”厨师说着掏出手机,点开二维码准备让老秦扫。
领班伸手捂住厨子的手机说:“不行,让他付现金。”
老秦笑道:“你难住我了。我身上没有现金,别说三百,连一百都不到。”他掏出裤兜里的零钱,只有十几块钱。“哪曾料到会是这样?早料到我就不来了,免费饭吃成了高价饭,我又不是白痴。”
厨子说:“你不能怪我们,谁让你贪这便宜?”
“为啥非要现金?”老秦问领班,“我付了账,你们可以去提现呀。”
“我说不行就不行。”领班警告厨子,“手机操作会留下痕迹,咱不能这么弄。”
“我知道有痕迹,他没现金嘛……你不想要了我也不要了。”厨子不耐烦地说,“你叫出我来,又不让弄,你什么意思?”
领班说:“让他自己想办法。”
厨子搓搓红油脸,醒悟过来,回头对着老秦:“你还是掏现金吧。”
事情就这么僵在那里了,沒人来替老秦解围,谁都讨厌吃白食的。辅警们结伙离开餐厅,作废了的生日帽翻翘在餐桌上。
扫兴之至,老秦寻思叫谁马上开车过来送钱。他出来时,大修车间有人加班,就划开手机,找到最近通话的小辉打过去。小辉问清地址说马上过来。
领班在一旁说:“你这里不是有熟人吗?刚来还和我们一个服务员说话呢。”
一句话点醒了老秦,他马上报出范朝霞的名字。领班和厨子都露出开心的笑容。厨子说:“你早说认得范姐,就不给你算这么多
了。”
厨子管范朝霞叫范姐,看年龄他该叫范姨。老秦暗笑,有熟人就降价,范朝霞还真有面子。也非他故意忽略了范朝霞,二十多年没交往了,贸然伸手也不合适。他瞅着领班讪笑,现在落难了,不妨试试范朝霞的交情。
领班叫来了范朝霞。范朝霞听了,脸涨得黑红,说不出口的失望统统装在她眼睛里,好像在追悔当年遇人不淑。她用鄙夷的眼神瞥了老秦一眼,让他们稍等。几分钟后,范朝霞返回来,将三张大钞递到老秦手里。
老秦询问范朝霞手机号,说要加微信回头还钱。范朝霞说上班时间不准带手机。又指着领班和厨子说,他们都是我的领导,可以证明。
领班和厨子点头作证。
老秦笑着问:“你们不都在用手机吗?”
范朝霞说他俩是主管。
领班和厨子马上嘚瑟起来。
老秦说:“那好,回头就还你,我叫人马上送来。”
范朝霞不咸不淡地说:“还不还都行。”
厨子和领班频频交换眼色,笑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范朝霞说:“这儿没我事了我就干活去了。”说完就离开了。
厨子转头对老秦咧嘴笑道:“你们到底是啥关系?”
老秦把钱给了厨子,说:“老同事,过去是一个厂的。”
厨子说:“算了,就收你两百啊。”厨子拣了上面两张叠好装进衣兜里,拿起白帽子拍打了几下掌心,给领班丢个眼色,又朝老秦笑道,“一看就是老实人,互相理解吧。”
“你看着办,又不吃我的。”领班说完,就跟厨子一块走了。
小风波平息了,老秦也没有胃口了。餐盘里的东西放凉了,汤汁凝滞在盘底,肉块和菜叶子上析出滑腻的油脂,像往事一样凄凉。周围有窃窃私語和浅浅的嘲笑,不抬头也能感觉到被人指指点点。老秦下意识挠了挠脸,脸皮干得像锅巴,快要掉下来了。电视里秦三强的镜头又出来了,脸上表情和讲话的气势,跟老秦一点也不搭边。
剩饭菜不好下咽,老秦就想起范朝霞说的葡萄汁,这时要有口葡萄汁喝,是不是胃口会好一些?显然,指望范朝霞给他送葡萄汁是不可能的了,几十年过去,到底还是没能改变范朝霞对他的印象。众人揶揄谴责世故好奇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火力网,让他无地自容。
小辉打来电话,说没有通行证,车子开不进来;说大街上不好停车,正绕着找车位呢。老秦说不着急,我在餐厅等你。
范朝霞没给他留电话,就算是实情,也是态度。那就坐等小辉过来再说,省得以后再跑来还钱。
厨子拿着白帽子又来了,他走到老秦的餐桌前,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椅腿蹭得地板怪叫一声。老秦看着厨子,厨子也不说话,盯着老秦左看右看——眼神不大正经。很快,老秦就明白了厨子的来意——厨子从兜里掏出那两张钞票,笑着放在桌子上,说:“他们都说你像那谁……”厨子再次确认似的打量着老秦,“不大像,除了秃顶和眼镜,这不能算……”
老秦有几分愠怒,老子交过钱了,我现在是消费者,是上帝,还他妈对老子评头论足。
厨子说:“你和那个谁长得还真像。不过,要是没那派头和气势,长得再像还是不像。”
老秦以沉默表示轻蔑。他不想跟厨子计较,计较起来,厨子往前翻一页,又成灰头土脸的了,他还真丢不起那人。餐厅是厨子的地盘,他只想等小辉把钱送来,还给范朝霞然后赶紧走人。
厨子说够了,把那二百块钱推到老秦跟前,笑着说:“这次就给你免费了,下不为例。”但脸上分明写满了鄙夷之态。
老秦告诉厨子,送钱的人已经来了,他等下就还给范朝霞。
厨子说:“你是该谢谢范姐,范姐义气,老师傅也不容易。”
厨子说完,抓起白帽像使抹布一样在餐桌边上随便一抹,起身走了。
老秦看着去而复归的钞票,上面伟人的微笑大有深意,便觉得厨子的话没说错,没派头、没气势的人来这里耍威风实在是滑稽可笑。
老秦正用餐巾纸擦拭钞票上的汤水,小辉的电话来了,手机里一片杂乱的人声。他站起来朝门口看去,小辉被礼仪小姐挡在门外,正连笑带说地解释着什么,好像说要找领导签字儿,进去马上出来,保证不吃你们的饭。他让小辉在大堂门口等他。
耀眼的灯盏把餐厅照得白花花的,老秦在服务员里瞅了好久,在那扇角门傍看到一个暗影,正是范朝霞。
老秦攥着钞票往前走,一边寻思着该说点什么。还没想好,就看见范朝霞迎过来,像从岁月深处走出来一样,很不真实。老秦索性站住,等范朝霞过来。他想在道谢之前,要轻松地笑着告诉她这是个意外,是个游戏。如果她想了解他的更多情况,他也乐意奉告。如果她有困难,他也会尽可能提供帮助。
范朝霞手里团着潮乎乎的绿抹布,发着难闻的泔水味道。这号绿毛巾老秦的修理厂也用,他常去的理发店也用这号绿毛巾给客人当围脖。她用另一只手接过钞票,不容老秦开口,一如当年那样嘲笑着说:“我一直以为当年看错你了,谁知道你还是那样……”
这句话比定身法的咒语还灵验,老秦愣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范朝霞看老秦的眼神,就像菜市场里的大妈那样挑剔,像看一棵蔫巴的烂包菜或半爿带耳朵的熟猪脸。他被看得原形毕露,顿时没劲儿了。也是,几十年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都老了,像这块绿抹布。
范朝霞也看出他的无力,安慰他说:“我还要拾掇摊场,你吃好了就回吧。”
老秦从餐厅出来,夜色已浓,春寒袭人。小辉为老秦打开车门,说:“开什么会啊,吃饭都把门。”
小辉三本毕业,一直给大大小小的各种资本家打工,他理解不了体制内的讲究和规则。
小辉又问老秦,怎么突然想起要现金,还这么急。老秦说碰到老熟人,要补一个人情,随礼要用现金。
坐进车子,老秦朝后视镜里看了看,问:“我像不像秦主任?”
小辉刚发动车子,左顾右盼地准备出车位,问:“秦主任是谁?”
老秦笑道:“爱谁谁去,开车吧。”
责任编辑 杨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