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武
明代小品文家黄汝亨,和朋友在一起吃东西,忽然慨叹起来,说道:“吃甘蔗要吐渣,吃螃蟹要剥壳,乃是饮食界二桩恨事呀!”
朋友便建议道:“把甘蔗榨汁来调酒,把螃蟹剔肉来调羹,不就成了吗?”
黄汝亨一听就大笑说:“那就像想读《庄子》,不读原文,却去读了庄子研究报告;想读《史记》,不读原文,却去读了史记情节纂要,更令人恨之又恨!”
这段对话里,“那就像”三个字是我加进去的,原本是从吃甘蔗、吃螃蟹的讨论,用跳接式的对话,突然冒出没来由的读书经验谈,把榨蔗汁、剔蟹肉,比作读南华研录,读史记纂要。定神一想,回答得绝妙,真激赏他反应之快,反应之奇、反应之破空而来!
饮食界的恨事,古人早有讨论,什么河豚多毒、鲥鱼多骨、金橘多酸、莼菜性冷之类,凡有特殊的美味者均有一种恨事,黄氏又加上甘蔗多渣、螃蟹多壳。甘蔗、螃蟹都属南方产物,南方口味。南方人善吃零碎的食品,廣东馆里的鸡翅鸭掌,浙江馆里的鱼头大猪骨,都是鸡零狗碎剥食半天没吃到什么的,但嗜好者大有人在,手指剥一丝,舌尖缩二下,引以为乐。
所以埋怨它为饮食界恨事者,实在是起于太爱吃它的缘故,缺少了这种恨,可能也就无从爱起啦。因此说这种恨事者,往往是天赋奇特的“情种”,愈多情的人愈能感受造物者的美中不足之处。
例如吃西瓜,本就厌恨西瓜多子,便有人拿西瓜去压汁来喝,直捷是直捷了,但也单调而有限。因为西瓜的滋味,在未切时用手指弹一弹,卜卜饱裂的回响已教人等不及,切时刀割一寸皮裂三寸的脆响,随之喷薄出特殊爽鼻的甜香,然后浓黄的,血红的,色度浓的甜度也高,一块块啃咬到翠皮白肉边缘齿痕深深的馋吻,滋味才完整。
吃西瓜子,也厌恨壳大仁小,便有人用机器剥妥了大包的瓜子仁,省时是省时了,也嫌单调而有限。山歌《赠瓜子》里那“好物不须多,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的亲情密意,在大把咀嚼瓜子仁时,全消失了。
原来许多美味,就在繁琐的剥食过程中,省略了繁琐的过程,就像缺乏暖身逗趣的预备动作,粗糙了气氛,夺走了余味。咬嚼整根甘蔗,就得齿龈格格响地费时费力;剔食整只螃蟹,就得指尖舌尖并用。细品细尝,让时间拉长而不易有尽头似的,滋味才满足可待。吐渣剥壳的恨事里,美味正伴着恨事一齐诞生,若想只取精华,可能反成糟粕!
妙更妙在突然跳接到读书上,由饮食而悟读书,嫌读《庄子》太深奥,弄成浅显的义理分析;嫌读《史记》太冗长,弄成摘录的情节纂要,等于若有人将唐诗三百首句句翻译成语体文,原味荡然,还有人要读吗?黄汝亨真是灵珠一转、智镜四照,从吃东西想到读书界还有令人恨之又恨的事呢!
小米粒荐自《山居功课》 九歌出版社 陈明贵/图